伊莉討論區

標題: 鐘僅 -【野星燈】《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10:30 AM     標題: 鐘僅 -【野星燈】《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23-9-6 03:58 AM 編輯

【書名】:野星燈

【作者】:鐘僅

【內容簡介】:

   顧嘉年高考落榜,去鄉間外婆家過暑假。

  她偶然闖進一座被爬牆虎覆蓋的別墅,裡面住著一位鄉親們口中足不出戶、見不得光的怪人。

  孩子們甚至在背後悄悄叫他吸血鬼。

  假期結束之際,她做了兩件事,和爸媽商量復讀,向他告白。

  一件成功了,另一件失敗了。

  *

  兩年後,顧嘉年在人才濟濟的晝大中文系點燈苦讀。

  某節文學鑑賞課上,教授布置的書單有小半都來自一位風頭正盛的新人作家——憑借一部長篇小說和系列中長篇小說獲得了各大文學獎項。

  顧嘉年坐在凌晨兩點的圖書館,翻開那本長篇小說的序。

  他寫著。

  「開篇坎坷,經歷十多次停筆,皆因困頓現實對浪漫幻想的消磨。直到有一天,她敲開我的門,撥開門口雜亂的山茱萸,遞進來一盒點心。從此光傾瀉進來。」

  *

  遲晏視角。

  剛刪掉第十二版開頭,有個不長眼的人突然敲響了他的家門。

  他陰著個臉去開門,發現門口站著個拘謹的高中女孩子,大眼睛白皮膚,手裡還拿著一盒餅乾。

  他礙著長輩欠下的情面,開始不情不願地結束了自己足不出戶的生活,照顧起這個被高考重壓壓垮的小孩。

  讓她在家裡看書。

  給她鑰匙。

  陪她去看病。

  陪她去逛街。

  安慰她,鼓勵她,誇獎她……

  小孩很有禮貌,很有分寸,卻從來不叫他哥。

  終於盼到她暑假結束要去復讀,這小孩居然扭扭捏捏地跟他表白。

  「……」

  遲晏看她一眼:「等你高考完再說吧。」

  *

  等到第二年高考結束,遲晏算著出分時間給她發了條微信。

  「成績怎麼樣啊?」

  好半天後,她回:「嗯,考得很好。」

  又敲過來一行:「謝謝你,遲晏哥。」

  遲晏,哥。

  「……」

  媽的,人越老越容易被騙。

  一句話簡介:光年以外,野星為燈。

  立意:愛與理想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05:14 PM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一章

  十七歲末尾的初夏。

  顧嘉年離開家的時候,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錢包和手機充電線,行李箱和書包剩餘的空間全都塞滿了書。

  爸媽開車送她到高鐵站,便匆匆返回了各自的單位。

  她背著包,拉著小小的行李箱,茫茫然站在望不到頭的候車大廳裡。

  環眼四顧,大廳裡人頭濟濟,或坐或站,每一個都從容地或玩著手機、或和同伴笑談、或吃飯打瞌睡,統統是熟練的旅人。

  陽光從兩層樓高的落地窗外傾瀉而下,將她瘦弱局促的影子投在冰冷光亮的地磚上。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遠行。

  顧嘉年深吸一口氣,再次拿出車票確認候車口、車次和發車時間。

  好在全神貫注下,總算沒有出什麼差錯。

  高鐵緩緩駛出車站,平穩又難以察覺地攀到極快的速度。窗外成片高大的居民樓如同電影倒帶般飛速倒退。

  後背靠在結實的座椅靠墊上,有一種如履薄冰後終於上岸的踏實感。顧嘉年緩緩地吐出提了許久的氣,從包裡拿出一本小說。

  「姑娘,這是去上大學?」

  顧嘉年反應過來是在問她,從書裡移開眼抬頭看去,問話的是鄰座的阿姨。

  沒等她回答,阿姨又問道:「你是今年剛高考完吧,這才七月初,是去軍訓嗎?」

  接踵而至的關心,讓顧嘉年瞬間漲紅了臉。

  她還沒學會敷衍和轉移話題,只好低下頭,窘迫又乖巧地回答:「我高考沒考好,不去上大學了,爸媽讓我去外婆家住一陣子。」

  阿姨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半天沒說話,許久之後拍拍她肩膀:「沒事,復讀也不錯,休息一陣子再出發!」

  顧嘉年這次學會了沉默,笑著點了點頭,又埋頭進書裡。

  她沒有打算復讀。

  不管將來怎麼樣,她都不打算再讀書了。高考成績出來的一個星期裡,爸媽像念經一樣在她耳邊威逼利誘,她卻堅決不低頭。

  直到外婆的一通電話打來。

  「你們別念叨了,讓停停到我這兒來過個暑假吧,鄉下涼快。」

  於是才有了這趟旅程。

  *

  七個小時之後。

  顧嘉年坐在二舅的皮卡副駕駛上,眺望車窗外層層疊疊的竹山。

  風掃過,竹林像一朵朵豎立的羽毛般搖晃。天空是通透的青色,潮熱的空氣中夾帶山林與竹葉的氣息,吸一口進去,熨開身上每一個毛孔。

  皮卡車在曲折盤繞的公路上前行,四周竹山連綿起伏。山與山之間是一望無際的綠色稻田,偶爾又有零星幾個水潭,像是鑲嵌在綠絲絨布上的水晶。

  有一隻大青牛臥在水潭邊的濕地上,身上停了幾隻在旅途中休憩的鳥。

  顧嘉年忽然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車子停下。

  外婆家是兩層磚樓,早年間刷了白色和棕色的漆,現在已經剝落了大半。

  外婆拄著拐杖、腰背挺直地站在鬱蔥的桂花樹下等她,記憶裡她的頭髮是花白,現在已是全白。

  顧嘉年跳下高高的皮卡車走向她,伸手撥開桂樹枝椏,露出了高考出分之後的第一個笑容。

  之後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且毫不費力。

  沒有人問她高考或者讀書的事,也沒問她未來要怎麼辦,似乎她只是某次放假回來,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外婆和舅媽帶她去二樓的房間。

  床鋪、衣櫃都整理好了,棗紅色的實木櫃子裡放著許多她小時候的衣服和相片。

  粉色的碎花床單、青色棉布枕頭、雕花木頭床架……

  顧嘉年摸著這些似曾相識的家具,被試卷和作業埋葬的童年記憶慢慢浮上心頭——她在雲陌鄉下長到七歲,才被爸媽接到北霖讀書。

  吃過晚飯,二舅媽給她端一盤葡萄放在竹案上,笑著摸她的頭髮:「停停瘦了好多,還高了好多,真漂亮。」

  停停是她的小名。

  顧嘉年拿了一顆塞進嘴裡,冰涼又酸甜。

  外婆在幫她收拾行李,從箱子裡拿出七八本厚厚的書,眉頭一下子皺起來:「是你爸媽讓你帶的?兩個混賬。」

  顧嘉年急忙搖頭:「這些不是讀書的書,是看書的書,是我自己要帶的。」

  ——雲陌方言裡,「讀書」通常指的是上學,而「看書」才是閱讀。

  爸媽確實在行李箱裡塞了兩本五三,但臨走前被她偷偷拿出去了。

  外婆的眉頭總算鬆懈下來,笑著幫她把書一本本擺上架子,說道:「是了是了,停停小時候就喜歡看書。也就看書的時候能少鬧騰點。」

  舅媽也笑她:「是啊,沒想到停停現在性子這麼靜,小時候那麼鬧騰,能跑就不願意走,都懷疑有多動症——所以你外婆才把你小名取成停停,希望你能停一停。」

  顧嘉年被她逗笑。

  那夜顧嘉年沒再失眠,擁著棉被一覺睡到了天亮。

  或許是長途奔波身體疲憊,又或許是重重的棉被壓得人安心。

  *

  次日。

  吃過午飯後,又吃了二舅冰鎮一天的西瓜。太陽爬到高處,外婆帶著她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做起了點心。

  這對顧嘉年來說無疑是新鮮事。在北霖的家裡,媽媽從來不要她進廚房,也不許她學做飯,說學習會分心。

  葡萄架縫隙裡透出灼熱的陽光。

  顧嘉年手忙腳亂地捏面團、壓模具,忙得滿頭大汗。

  外婆把壓好的點心胚子放在烤盤上,之後又教她生火,不直接燒木頭,而是要用乾透了的松葉枝和枯草當引子。

  木頭怎麼放也有說法,不能毫無縫隙地堆棧在火苗上,要給新生的火留口呼吸的空間。

  外婆講話很慢,但每一個字都說到實處,顧嘉年照著她說的步驟執行,沒一會兒就生起了火。

  之後的烤製也是外婆說,她來操作。

  點心是加了葡萄乾和梅乾的梅花酥樣式,放在舊時燒瓷碗的土窯裡烤。

  半小時到了,梅花酥還沒出爐,香味就飄了滿院子。一次性烤了許多,分裝到十來個玻璃罐子裡。

  顧嘉年拿了一塊熱乎乎的酥餅,遲疑著咬一口,初咬是脆的,再嚼幾下又很鬆軟,油潤的香味充滿口腔,又帶著醇厚的甜味。

  她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外婆:「這是我烤出來的?」

  外婆笑了:「傻姑娘,那還能是我中途掉包了不成?快去給你大舅、二舅家都送一點,還有隔壁的張嬸家,你小時候還在她家住過。」

  顧嘉年上樓拿書包,背著五六盒梅花酥出發。

  鄉間的路除了幾條主要的馬路,幾乎都是泥路。

  南方的夏天濕潤,泥土地走著比水泥地更加綿軟。

  她四處張望著,滿眼都是山和樹。

  去大舅、二舅家,又是少不了一番寒暄,隔壁的一些鄰居也來串門,都圍著她說她小時候在雲陌如何如何的事。

  顧嘉年大部分都不記得,反倒被別人科普了很多自己的事。

  原來她小時候特別皮,是鄉間鄰里的孩子王,整天帶頭在村子裡亂竄。

  她想像不出來,只在一旁笑嘻嘻地聽,偶爾插幾句。

  又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

  北霖城裡大家都住在高樓大廈的某個單元,回家就閉門鎖戶,常常住了幾年連鄰居是誰都不認得——更何況租戶居多,所謂鄰居通常只有一兩年的緣分。

  *

  從大舅家離開的時候,舅媽給她指了去張嬸家的路。

  「從這條路左拐,三層樓……」顧嘉年站在一座灰白色建築物的院子門口,有些遲疑,「應該,是這裡吧?」

  這是一座三層高的老式洋房別墅,和村裡其他樸素的磚房不同,採用了歐式建築的風格。

  灰褐色花崗岩牆壁上爬滿了綠色的爬牆虎,拱形的木色格子窗整齊排列,頂部鑲嵌著彩色琺琅。

  院子裡紅色的山茱萸和白色薔薇雜亂叢生,還有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分不清是刻意種的,還是隨風飄來了種子自己長成的。

  洋房的大門緊閉、窗簾也拉著,院子的鐵門倒是沒關。

  顧嘉年猶豫了一會兒,從幾乎被草木完全遮掩的鵝卵石小路走進院子,走到石階下,撥開門口那串紅色的山茱萸,敲了敲門。

  許久後,門從裡面打開,有冰涼的、不屬於夏天的冷氣,以及寡淡的、清冽的煙草味道,向她襲來。

  房子裡沒有開燈。

  門內外的強烈明暗對比之下,視覺神經元似慢動作般緩慢調節。顧嘉年終於能夠看清漆黑一片的門裡站著的人。

  個子很高,穿著件灰色襯衫,配黑色棉質居家褲,都是簡單鬆垮的樣式。

  顧嘉年的視線不自覺地上移,於明暗交接處分辨出屬於成年男性的清晰分明的下顎線和青黑色鬍茬。

  那咬在唇間的半截煙頭猩紅,於這黑暗之中,仿若夜色裡的篝火,一圈一圈地燃燒著。

  而後,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一雙陰沉沉的眼。

  怎麼看怎麼不耐煩。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書包背帶。

  男人的視線輕飄飄地掠過她的臉。

  片刻後,他將燃了小半的煙頭取下,夾在指尖,問她:「什麼事?」

  他是……張嬸的兒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05:21 PM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二章

  或許是房間裡倒灌而出的空氣太冷冽,顧嘉年無端地打了一個哆嗦:「我……那個,我外婆讓我送點心來。」

  「你外婆?」

  「我外婆叫孟亦青,就住在那邊。」

  顧嘉年老老實實地伸手指了指外婆家的方向。

  這裡地勢較高,從山腰處往河邊眺望,外婆家那座灰褐色的兩層磚房一覽無餘。

  男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

  許久之後,他擰著眉重新看向她,敷衍的視線終於肯耐著性子打量她的臉。

  似乎在辨認什麼。

  大約半分鐘後,就在顧嘉年想要打退堂鼓的時候,他總算移開眼。

  男人極其散漫地將煙頭在門框上摁滅。

  然後慢動作般往旁邊挪了一步,彷佛極不情願地給她讓了個位置。

  「進來,要脫鞋。」

  他的聲音啞澀,語氣卻很有壓迫感。

  顧嘉年不自覺地照做,識相地把鞋脫在門外,光著腳走進去。

  四周窗戶都被窗簾遮擋,屋內並沒有光源,昏暗的視野與冰冷的地板雙重刺激著觸覺與視覺。消散的安全感令她感到莫名的緊張,下意識往後稍稍退了一步。

  適時身側傳來「哢噠」一聲,燈光霎那亮起,照亮了整個屋子。

  顧嘉年往裡看去。

  屋內的裝修風格和建築外表一致,令她想到曾經看過的古典歐式電影。

  只是,好亂。

  七八個淺棕色的空酒瓶橫七豎八地倒在玄關處,地板上扔著隨處可見的廢棄稿紙團,其上密密麻麻的藍黑色墨跡,似乎在叫囂著被放棄的絕望。

  門口一架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胡桃木邊櫃上擺著兩盆早已枯死的盆栽,乾癟的黃葉耷拉著,呈現一派荒廢的姿態。

  玄關往裡則是挑高的、直通穹頂的大廳,巨大的水晶燈如同孤家寡人般懸吊著。

  兩側窗戶被不透光的深色窗簾覆蓋,將窗外的炎熱和陽光遮擋嚴實。

  顧嘉年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大廳的牆壁所吸引,瞳孔在觸及到那場景的瞬間,像條件反射般放大。

  好多,好多的書。

  多到難以查找合適的形容詞。

  ——三面直通屋頂的牆壁上訂滿了厚重的實木書架,高得駭人,將整個大廳環抱,有種遮天蔽日的架勢。書架上粗暴地堆放著雜亂的書,橫豎交錯,一層一層塞得擁堵滿當,猶如鱗次櫛比的蜂窩。

  顧嘉年的目光粗粗掃過那些書脊,中文、英文,以及許多她不認識的文本,像是拉丁語系。

  書架之下是一張巨大的同色書桌,一邊堆著零散的書,另一邊放了一台筆記本計算機。

  其餘的地方,全都堆滿了被藍黑色字跡覆蓋的文稿。

  實木椅子、黑色壁爐、塞滿半空酒瓶的簡易酒架。

  以及煙灰缸裡堆滿的煙頭。

  各種雜亂的元素擠進雙眼,顧嘉年屏住呼吸,心臟忽然異樣地亂跳了數下。

  她彷彿穿越進了一個廢墟裡的異世界,荒蕪、擁擠,安靜而無人打擾。

  沒有作業,沒有考試,只有書。

  無窮無盡的書。

  直到有人出聲拉她回到現實。

  「我開個會,你先隨便找個地方坐會兒,別出聲打擾我。」

  男人說著,把摁滅的煙頭丟進煙灰缸,而後自顧自地坐到書桌後邊,皺著眉掃落桌面上的廢紙團,翻開筆記本計算機。

  卻沒說讓她在哪坐一會兒。

  顧嘉年已經難以分心去支起防備。

  她的視線牢牢地被那些書和書架吸引著。

  她光著腳安靜地走進去,猶豫了片刻後,在大廳的一角找了張單人沙發坐下。沙發是皮質的,很大,足以把她整個人毫無死角地包進去,極有安全感。

  沙發前面的地板上,放了一張白色羊毛地毯,腳心踩上去,觸感柔軟得彷佛夏日的雲層。

  而她的身後,就是一整排的書架,觸手可得。

  顧嘉年閉上眼睛,試圖從記憶裡翻出點蛛絲馬跡。

  外婆說她小時候在張嬸家住過,她卻全然想不起來,甚至對「張嬸」這個稱呼也只有十分淡薄的記憶。

  也難怪顧嘉年不記得,到了北霖之後,她的寒暑假全部被各色各樣的補習班塞滿,再沒時間回雲陌。

  也沒機會再來張嬸家。

  顧嘉年搜索不到任何有效的記憶,於是睜開眼睛,迫不及待地回頭看沙發後的書架。是一整排的中外小說。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挖到了龐大金礦的礦工。

  顧嘉年從小到大只有一個愛好,那就是看書。

  而她又非常缺書。

  念初中之後,爸媽對閱讀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轉彎,覺得看這些雜書會讓她分心,便不再給她買書,亦不許她花時間去書店和圖書館。

  帶來雲陌的這些還是高考之後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的,其中有幾本翻了好幾次。

  可惜這金礦有主。

  顧嘉年滿懷希冀地抬頭看向書桌後的人。

  他散漫地坐在計算機前,手上百無聊賴地轉著一支筆,偶爾對著屏幕點頭低語,似乎完全遺忘了房子裡還有她這個人。

  或許是她的目光太熱切,男人在會議的間隙裡抬頭,掀起眼皮向她看來。

  顧嘉年怔愣了片刻,而後在他逐漸不耐的視線中局促地伸手,指了指身後的書架,又指了指她自己,用口型問他:「我可以看書嗎?」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幾不可見地點頭,又低下頭開會。

  顧嘉年鬆了口氣,如獲大赦般回頭挑書。

  書架上的書有好幾本都在她的書單上,難以抉擇。

  她就近挑了一本,攤開在膝頭。

  書的內頁很新,沒有摘記,但某些詞句被人用墨藍色筆跡淺淺滑過。

  那些句子劃得十分準確,逐詞逐句地劃進她心坎裡。

  顧嘉年忘乎所以地陷入故事裡。

  冷氣覆蓋了整個房子,中央空調嗡嗡作響,好聞的木調香薰氣味充斥鼻尖。

  時間無人察覺地流淌著。

  腳步聲響起的時候,顧嘉年仍然沉浸在書裡,完全沒意識到有人在靠近。

  直到眼前的光線被遮擋,她才反應過來。大腦在虛幻與現實間切換,當機了好幾秒,口中輕輕「啊」了一聲。

  「看得還挺認真……」

  男人隨手將一個綠色絲絨盒子扔在她面前的矮几上,又問她:「點心呢?我餓了。」

  他離她很近,近到顧嘉年能清楚地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眉毛上濃密的毛流,也能聞到他身上冷冽的煙味。

  她愣了愣。

  而後那對眉毛便皺了起來:「不是說,你外婆讓你送點心來?」

  「……哦。」

  顧嘉年回過神,小心翼翼地把書本闔上,低頭從包裡拿出一盒梅花酥。

  男人伸手接過,打開蓋子,拈起一塊酥餅放進嘴裡,嚼了幾下後略略掀眉:「味道不錯。」

  說著又吃了幾塊。

  看來是真的餓了。

  總算吃完點心,他習慣性地從口袋裡摸出煙盒與打火機,而後似是有所察覺般看了一眼顧嘉年,停頓了幾秒,又將它們收回去。

  他轉而看向她放在一旁的書:「在看巴爾扎克?」

  顧嘉年點點頭。

  她看的是《古物陳列室》,巴爾扎克的中短篇小說選。

  男人彎下腰來,拾起書。

  他的身量極高,哪怕是彎著腰,對顧嘉年來說依舊很有壓迫感。她不由自主往後靠了靠,後背貼到椅背,試圖把自己從他的影子裡剝離出來。

  男人一邊翻著書,一邊隨意地在沙發前的地毯上盤腿坐下。

  這下輪到顧嘉年居高臨下了,她卻恨不得縮進沙發裡,再矮一截。

  書頁翻動的聲音細微作響,白皙修長的手指與泛黃的紙質書頁摩擦,擦出暖和的氣息。

  顧嘉年開始坐立不安。

  時間像是一個怪獸,把人的勇氣一點點吞食,越長大越膽小。

  她在心裡嘀咕著,明明她小時候是鄉親們口中的孩子王,據說能引領一幫孩子在村子裡胡作非為,怎麼現在變成了這麼一個膽小鬼。

  好在他重新開啟了話題:「都看過些什麼書啊?」

  「我就是胡亂看,」聊到書,顧嘉年的神情自然了很多,略略思考後回答:「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系列讀過《高老頭》、《幻滅》和《幽谷百合》。莫泊桑和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還有胡塞尼、阿特伍德、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國內的比較喜歡錢鐘書、蘇童和余華。也想看點魔幻現實主義和意識流,但還讀不太懂。」

  男人低著頭翻書,顧嘉年只能看到他濃密而淩亂的髮頂。

  他似乎有在認真聽她的話,思索了一番後,點頭道:「還不錯。」

  不知為何,顧嘉年像是通過認證般,莫名地鬆了口氣。

  他不再聊書的事:「你外婆身體還好嗎?」

  顧嘉年的心情已然輕鬆許多,點頭道:「嗯,除了腿腳有些不便,身體很健康。這個梅花酥就是我們一起做的。」

  「那就好,」他說著,把木几上的綠絲絨盒子推給她,「你把這個帶回去,是給她的回禮。」

  那盒子十分精美,顧嘉年張了張嘴,不敢擅自做主收下。

  「放心吧,不是給你的,只是讓你轉交給你外婆。一定要親手交給她,聽明白了?」

  顧嘉年遲疑著將盒子放進書包裡。

  男人點點頭,胳膊撐著地面站起來,再一次從口袋裡摸出煙,卻沒有點燃。

  只是閒閒夾在指尖。

  顧嘉年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這是送客的意思,於是背上書包道別——幾次回過頭看沙發扶手上那本沒讀完的書。

  手機上應該也能看吧?

  雖然她通常不喜歡用手機看書,覺得難以集中注意力,而且看久了眼睛會累。

  「我的書不外借,」他像是能讀懂她的想法,顧嘉年沮喪地低下了頭,「不過——」

  他把煙咬進嘴裡,點燃,「——如果你能保證一直像今天這麼安靜,可以到這裡來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05:2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0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三章

  從爬牆虎別墅出來,顧嘉年沿著山路慢慢往下走。

  黃昏薄暮,落日未被城市高樓遮擋,一路坦途地溫柔抵達村莊,給每一寸田地都鋪上暖調的金黃。

  沿途的野薔薇從未經過打理和修剪,開得張揚。有幾根花枝落在地上,被她撿起插在書包側邊的口袋裡。

  幾處農屋都有炊煙升起,田裡的農民也大多收工回家吃飯了。

  顧嘉年的心臟毫無章法地跳著,臉頰因為莫名的亢奮而微紅。思緒一半還沉浸在方才的故事裡,另一半則沉溺於今天的奇妙經歷。

  張嬸家的房子像是她夢中的烏托邦,等她以後工作了,有錢了,一定也要這麼裝修。

  把客廳當書房,擺好多好多的書,一下班就回來看書。

  最好再養一隻貓,她看書的時候,就讓它臥在膝頭。

  爸媽的話又繞上心頭。

  「看書看書,光看書有什麼用?不會讀書、不會考試就是白扯。北霖競爭壓力這麼大,一分就是千萬人,你要是考不上大學,以後恐怕連地下室都住不起。」

  顧嘉年低下了頭,抿緊唇,專心看路。

  *

  剛走進院子,顧嘉年便看到外婆和大舅二舅家的兩個表弟都在等她,還有一個她不認識的中年婦女。

  眾人見到她,臉上的焦急神色總算鬆緩。

  二表弟陳鎖問她:「停停姐,你這是上哪兒去了?找了一圈都沒找到人。」

  顧嘉年茫然道:「我剛從張嬸家回來,張嬸不在家,不過她兒子在。」

  「兒子?」一旁站著的中年婦女驚訝出聲道,「我只有一個女兒。而且,我剛剛一直在家啊。」

  兩相一對,顧嘉年才知道,原來這位就是外婆口中的張嬸,而剛剛那座別墅也並非張嬸家。是她走錯路了。

  顧嘉年回憶了片刻,驚覺之前她的注意力全被鋪天蓋地的書吸引,又先入為主以為那是張嬸的家,竟然從頭到尾都沒向他確認。

  她有點窘,心想這人倒是奇怪,就這麼讓她在家裡看了一個多小時的書。

  大表弟陳錫又問她:「所以,你剛才去了山腰那邊的別墅?那座牆上全是爬牆虎的房子?」

  顧嘉年點點頭。

  兩個表弟都沉默了,驚嘆道:「你竟然闖進去了,那裡面可住著一個怪人。」

  「怪人?」

  顧嘉年想到那滿屋的空酒瓶、煙頭、廢棄稿紙,還有書。

  確實很怪。

  陳鎖解釋:「聽我爸說,那座房子空置了幾十年,一直沒人住。直到一年前有人搬進來,門窗緊閉、從來不出門。只是每周會有兩撥人開車來,整箱整箱的物資往裡送,也不知道用不用的完。」

  陳錫附和著:「是啊,從搬進來到現在,村裡從來沒有人見過他。你們說,什麼樣的人不能見光呢?」

  顧嘉年搖搖頭,卻見陳錫做了個陰森森的鬼臉,自問自答:「會不會是……一隻裝成人的吸血鬼?」

  顧嘉年和陳鎖同時打了個哆嗦。

  兩個表弟還想再八卦,卻被一旁沉默許久的外婆下了逐客令:「好了,各回各家,各忙各的去,我帶停停回去做晚飯。」

  兩個小鬼這才作罷。

  *

  廚房是專門搭的,獨立於兩層磚房之外,一側和堂屋連通,另一側則有獨立的出入口。

  側門外不遠處就是河,一群搖搖擺擺的鴨子被趕上了岸,排著隊往家走。

  夕陽於河那側的竹山後慢慢落下,暮色試探般逐漸轉深。

  屬於夜的寂靜覆蓋了整個村莊。

  棚頂有燈,拉繩的那種。暖黃色的光透過窗子灑在院子裡,光束中有細碎塵埃飛舞,幾隻蛾子停在窗沿,想要探尋這灼熱來源。

  顧嘉年找了個沒用的瓷瓶,把撿來的薔薇花枝放進去,擺在窗台。

  外婆坐在土竈後生火,讓顧嘉年給她打下手。

  顧嘉年從來沒進過廚房,連雞蛋都不會打,磕輕了蛋殼沒敲開,磕重了蛋殼又碎在了蛋液裡。切西紅柿也切得大小不一,直到第二個才好一些。

  外婆不笑話她,只讓她自己嘗試。

  兩個人的晚飯做得很豐盛,一葷一素一湯,都是農家簡單的菜式。

  做菜是外婆動手,不過顧嘉年也沒閒著,而是在旁邊全程觀摩學習。

  才知道原來炒菜也是技術活,熱了鍋再放油不容易黏,醃肉要放點紅薯粉才會嫩,什麼時候下調料、調火候也都有講究。

  不同的食材,烹飪時長也不同。

  「農村的柴火竈做飯快,如果是城裡的煤氣竈或者電磁爐,那又要再摸索了。」

  外婆說著,把小炒肉和西紅柿雞蛋湯端上飯桌,用圍裙擦了手,笑道:「這幾天你給我打下手,以後我給你打下手。學會自己動手做飯,豐衣足食,往後不管怎麼樣都餓不死的。」

  顧嘉年用鐵釬扒拉竈膛裡的柴火,被那煙熏紅了眼,好半天才應了一聲。

  爸媽永遠要她上進,而外婆是在教她如何生存吶。

  兩個人安靜地吃完了晚飯。

  飯後,外婆讓顧嘉年幫忙搬了兩把竹椅,放在廊簷下。

  祖孫倆一左一右地坐在門口乘涼,借著堂屋透出的光。

  顧嘉年被分配到一柄麥稈扇。

  蚊香一圈一圈燒著,熏開嗡嗡作響的蚊蟲,顧嘉年望著屋外濃重的夜色,只覺得自己彷彿也陷了進去。

  她點開手機,除了班級群外,沒有未讀消息。

  爸媽的,語文老師的,都沒有。

  往常這個時候她在做什麼呢?

  這個時間,應該是晚自習的第一堂課。

  高三的晚自習,三天兩頭就有小測。她最盼望考語文,因為那是唯一一門出成績後不會挨罵的學科。

  其他各科老師都不待見她。最厭惡她的大概是數學老師,經常扯著她的試卷,點著她的腦袋說她笨得沒邊,讓她用不著再白費精力,反正怎麼學都學不明白。

  回想起來,其實小學初中時她的數學成績也沒有那麼差。

  怎麼就越念越差了呢?

  「停停,今天去了那人家裡,去看書嗎?」

  外婆的話打斷了她的回憶。

  「啊,是,在他家看了一個小時的書,是挺莫名其妙的。」顧嘉年抬手撓了撓頭,有些興奮,「不過我從來沒見過誰家裡有這麼多藏書的,整整三層樓高的牆壁都被書佔滿了,該有幾千本吧?」

  「是嗎?」外婆笑呵呵地說道,「倒是和他爺爺一樣,愛看書。」

  顧嘉年沒聽清後半句,只聽到她的語氣,問道:「阿婆,你認識他?」

  外婆沒有回答,搖了搖麥稈扇。

  顧嘉年忽然想起一件事,轉身跑去廳堂拿書包,從裡面拿出年輕人給她的那個盒子。

  「他說這是送給你的回禮,讓我一定親手交給你來著,」她把盒子遞給外婆,「我差點給忘了。」

  那盒子巴掌大小,外表用細致的墨綠色絲絨布包裹,開口處搭著黃銅扣,分量沉甸甸的。

  外婆接過盒子,用手指細細撫摸著,嘆了一口氣。

  顧嘉年卻有些好奇,這麼好的包裝盒,裡面會裝些什麼呢?

  「阿婆,不打開看看嗎?這戶人家真有錢,咱們只送了一盒點心,竟然還有回禮。」

  外婆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將黃銅搭扣打開,翻開蓋子。

  顧嘉年湊過去看,不由得驚呼了一聲。

  盒子裡放著一串珍珠項鏈,圓潤光澤的珍珠每一顆大小都一致,在泛黃的燈光下依舊熠熠生輝。項鏈底端是個紅色寶石吊墜,折射著月光與燈光,十分閃耀。

  顧嘉年不懂珠寶,卻也能看出來這項鏈價值不菲。她睜大了眼睛看著外婆,一臉茫然:「他怎麼送這麼貴的東西?」

  外婆伸手摸了摸那顆紅寶石吊墜,沒有說話。

  她看向門口對著的那棵桂花樹,樹影搖晃,把燈光切割得稀碎。月亮靜靜地爬上山崗,有幾顆夏夜的星遙遙墜著。

  許久之後,外婆把蓋子閡上,對顧嘉年說:「或許是拿錯了吧,下次你幫我還給他。」

  「哦。」顧嘉年點頭,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又收進書包裡。心想這人真是奇怪,這麼貴重的東西也能隨意拿錯。

  乘完涼,祖孫倆分別洗漱,準備睡覺。

  顧嘉年搬了把板凳坐在外婆的床邊,幫她按腿。老年人的腿容易浮腫,皮和肉似乎半分離,一按一個坑。

  她輕輕地捏著,又去拿熱毛巾想給她敷一敷。

  「停停啊,先別忙活,我不難受。」外婆坐在床沿,伸手招喚她。

  顧嘉年拿著毛巾走過去,依著她坐下。外婆伸出手,用粗糙的掌心輕輕撫摸她的頭髮:「看書有趣嗎?」

  「嗯,有趣,」顧嘉年說到書,不由自主地彎了唇角,「那個人說我之後可以一直去他家看書。」

  她說著,聲音又低下來:「不過他們都說,看書沒什麼用,課餘時間最好拿來刷題、做五三。我以前也努力去做了,總是達不到他們的要求。」

  「他們是誰?」

  顧嘉年想了想,好像所有人都這麼說過。

  「爸媽、老師們。同學們也不太喜歡我,覺得我是個書呆子,我在班裡沒幾個朋友。」

  其實背地裡的稱謂遠比「書呆子」難聽,她不幸聽到過幾次,卻沒勇氣回懟。

  顧嘉年越長大越內向,很少同人交流,總是喜歡帶本書自己在一旁看。久而久之,她變得格格不入。

  外婆從枕頭下面拿出一把木梳,輕輕幫她梳頭,一下又一下。

  「你的小名叫『停停』,是因為你小時候比較鬧騰。那你知道你的大名為什麼叫『嘉年』?」

  顧嘉年搖搖頭。

  外婆笑著說:「在你出生的前幾年,雲陌時常發大水,房子淹了重蓋,田地也埋了,日子快要過不下去。只有你出生的那年,雲陌一切平安,穀物豐收,家家戶戶都能吃飽飯。那是個嘉年啊。」

  「我的停停,有好運呢。想去的話就去吧,去看書,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管他們怎麼說。有些東西,以後會想明白的,到時候再做不遲。」

  顧嘉年眼睛濕潤著,點了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06:2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1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四章

  次日一早,顧嘉年在滿屋陽光中醒來。

  她擁被坐起,聽了會兒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只覺心情大好。

  換下睡衣,把床鋪好,被子疊起,蚊帳撩開掛在木床兩邊的金屬掛鉤上。

  這些事情往常都是沒時間做的。

  顧嘉年撫平枕頭上的褶皺,只覺得才來短短三天,過去的事像是上輩子的事。

  她彷彿穿越到了並行世界——另一個世界裡的她正被鬧鈴吵醒,如機械人般洗漱、梳頭,拿著媽媽買的早點跑著去擠公交,偶爾公交晚點遲到了,還得站在教室門口罰站。

  桌上手機震動著,亮起的屏幕上顯示有幾條新消息。

  她心裡一緊,緩慢地深呼吸著,點開。

  不是爸媽,也不是老師。

  只是班級群裡有個同學發了和女朋友一起出門旅行的照片,引起了一片起哄。

  顧嘉年安心地放下手機,推開窗戶,呼吸了一口屬於大山的新鮮空氣。

  窗外是河,河的那邊是環繞遍野的竹山,竹子隨風搖擺,彷佛在沖她打招呼。

  她揮了揮手回禮,輕聲說了一句「早安」。

  雲陌是個山村,隸屬南省丘陵地帶,四面都環山。因著地勢,古時大概是與世隔絕的村子,好在得益於前些年的新農村建設,才有幾條環山公路通進來。

  顧嘉年隔著窗子往樓下的院子裡看。

  外婆已經起床了,正坐在竹圈椅上縫衣服。她戴著老花眼鏡,鏡腿用紅線掛在而後。

  身邊放了一個火爐子,上面放著一個棕色的瓦罐,正在咕嚕咕嚕地冒氣。

  她腿上還臥著一隻橘色的貓咪,正張著嘴,打了一個極其倦懶的哈欠。

  貓?

  顧嘉年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

  外婆年紀雖大,但聽力很好,聽到她的腳步聲回頭,笑著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指了指身邊的瓦罐:「在煮粥,馬上好了。」

  粥是雜菜粥,煮得黏糯的大米、黃澄澄的小米和幾樣野菜混在一起,看著就很有食欲。

  顧嘉年的目光卻被那隻貓吸引了。

  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靠近它。

  貓咪渾身布滿橘色花紋,鼻子周圍有個瓶蓋大小的白斑,鬍鬚很長,身子不算胖,四肢看著很矯健有力。它感覺到有人接近,從外婆膝頭上翻過身,懶洋洋地睨了顧嘉年一眼,而後不甚在意地轉過臉去。

  顧嘉年瞪大了眼睛,除了臉上的斑點,這隻貓簡直和她想像中以後要養的貓一模一樣。

  「阿婆,這是誰家的貓啊?」

  「這是咱們家的貓,叫『咕嚕』。」

  「咱們家的?」顧嘉年驚訝地看著貓咪,「那前兩天怎麼沒見到?」

  外婆伸手撓了撓咕嚕的下巴,咕嚕舒服地眯起眼睛,從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彷彿在向顧嘉年說明它名字的由來。

  「農村的貓咪一般都是放養的,關不住。咕嚕只有夜裡會回來吃飯睡覺,白天都在外面玩,所以前兩天你沒看到它。」

  顧嘉年咋舌,難怪咕嚕膽子這麼大,見到她都不害怕。她從前去補課老師家,她養的貓咪十分怕人,見到陌生人都會躲進床底,也不敢出門。

  「那它晚上回來的時候,阿婆還得給它開門?」

  「不用,堂屋的後門從來不鎖,虛掩著,它知道的。」外婆笑著說,又指了指貓背,「你來摸摸,它喜歡被摸後背。」

  顧嘉年心裡有點打怵。她沒有養過寵物,媽媽有潔癖,說貓狗都很髒,從來不讓她養。

  小時候同學家養了小烏龜,顧嘉年也央求著爸媽給她買,爸媽說等她數學考到九十五分。

  顧嘉年還記得那年期末她的數學考了九十四點五。那零點五分就如同注定的命運一般,拼盡全力也夠不上。她好像一貫難以如願。

  看著外婆鼓勵的目光,顧嘉年伸出手,輕輕觸了觸咕嚕的後背。

  觸感極其柔軟,毛茸茸的,熱乎乎的。貓咪的體溫通常要比人類高一些。

  顧嘉年還想再摸一把,便感覺到咕嚕背上的毛警惕地豎起,她嚇了一跳,「啊」了一聲收回了手。

  外婆笑出了聲:「你呀,小時候還敢追著蛇跑,現在怎麼連貓都怕。」

  顧嘉年窘得不行,可她完全想像不出來自己追著蛇跑的樣子,總覺得小時候的自己是不是缺乏恐懼因子,怎麼什麼都敢做。

  她再次伸手放在咕嚕的背上,等它適應了,才敢輕輕地來回摩挲,從後脖頸一直順著皮毛摸到後背,兩三次後,咕嚕又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不再排斥她。

  顧嘉年蹲下身來湊近它,撓撓它的額頭。

  咕嚕舒服得翻過了身,把鼓鼓的肚皮露給她。

  顧嘉年的心都要化了:「小咕嚕,以後我給你買好吃的。」

  外婆用一隻手輕輕摸它圓鼓鼓的肚皮:「可不是小咕嚕了,它要當媽媽了。」

  *

  吃過雜菜粥,顧嘉年幫外婆洗了碗筷,而後又背著書包去爬牆虎別墅報到。

  清晨的陽光柔和,野薔薇散發出淡淡的野性香味。顧嘉年心情輕鬆,不由自主地哼著歌,等走到門口的時候已是滿頭微汗。

  門鈴按了幾下才開。

  男人穿著一身深色家居服,同昨天類似的款式,只不過是換了顏色。

  他頭髮淩亂,光著腳站在門後的黑暗裡。

  顧嘉年看到他那雙好看的長眉擰著,下巴上的青黑色鬍茬瘋長,滿眼都是睏倦,一副夢中被吵醒後煩躁的模樣。

  他抬眸掃她一眼:「怎麼這麼早?你們小孩都不用睡覺的麼?」

  顧嘉年看了眼手錶,已經早上九點了。

  但他的態度彷彿在說,現在是淩晨五點。

  顧嘉年抱歉道:「你還在睡覺?那……要不你接著睡?你一般幾點起床,我等你睡醒了再來。」

  男人盯著她,沉默了片刻後,轉身向屋裡走。

  「你自己看書,我去睡覺,別吵我。」

  「啊,這樣麼……」

  怪異感又浮上心頭。

  這個人和她以往見過的大人都不一樣。

  暴躁又隨意。

  回個禮隨隨便便地把那麼貴的首飾錯送出去,第二次見面竟然讓她在家裡不受監督地待著,自己跑去睡覺。

  萬一她是壞人怎麼辦?等他一覺醒來,會不會發現家裡全都被搬空了。

  顧嘉年聯想到他醒來後一臉茫然地望著空空蕩蕩的大廳和不翼而飛的幾千本書,「撲哧」笑出了聲。

  男人聽到笑聲回過頭,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你笑什麼?」

  顧嘉年馬上擺手,正色道:「沒什麼。」

  他沒再搭理她,從鞋櫃裡拿出一雙拖鞋扔過來。

  顧嘉年看著地上那雙嶄新的灰色棉布露趾拖鞋,還帶著標籤。她登時感覺這次的待遇好了一大截。

  「洗手間是過道右側的第一扇門,飲水機在廚房。」

  停頓了一會兒,他又說:「不要碰我計算機,不要上樓,不要吵。」

  聽到三個「不要」,顧嘉年馬上點頭,表示明白。

  才見兩次面,顧嘉年就能猜到這個人極其不願意被人打擾。

  他能允許她在家裡看書已經是奇跡了,對她的容忍有一些,但不多。

  他說著,懶懶地走上過道左側的樓梯。

  看來臥室在樓上。

  顧嘉年遲疑著叫住了他:「那個,還沒問你叫什麼?」

  男人倚著樓梯的木扶手回頭。

  屋子裡的燈光只開了最低檔,色調昏黃,木扶手的格柵將光線分割成無數等份。

  扶手之上未被切割的光將他的側影放大許多,投在他身後的牆壁上——

  清晰可見的睫毛、高挺流暢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頜線。

  顧嘉年的心臟忽然不受控制地重重跳了幾下,在密閉的空間裡彷佛有迴響。

  她立刻移開視線,看向書架,沉甸甸又神聖的書本讓她從無端的怪異感受裡清醒過來。靜謐持續了幾秒,她以為他是在等她先自我介紹。

  「那個……我叫顧嘉年,寓意是有好運的一年。」

  「我知道。」

  顧嘉年有些疑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知道我叫什麼?」

  「嗯,」他的聲音懶洋洋地鑽入她耳朵,向她介紹自己,「遲晏,遲日曠久,海晏河清。」

  遲晏。

  顧嘉年在心裡重復一遍,過了許久才再次抬頭看他,他的背影很快拐進二樓玄關轉角,消失不見。

  他怎麼知道她叫什麼?

  難道外婆和他說過嗎?

  外婆應該認識他吧。

  那麼外婆有說她是高考失利來過暑假嗎?

  顧嘉年莫名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她的事。

  或許就算別人知道了也覺得沒什麼,但就顧嘉年淺薄的十七年閱歷、以學習作為使命的小半人生來說,她自暴自棄、高考失利,是作為一個失敗者被放逐到此的。

  思索不出。

  顧嘉年坐進昨天坐的單人沙發裡,回過頭想要找上次看的書,這才發現她身後的這一排書架竟然被整理過了。

  第三層和第四層整齊地擺放著《人間喜劇》系列,其餘幾層則是其他通俗易讀的現實主義小說,類型與風格和她前一次提到過的書單高度重合。

  她環顧四周,發現其餘的書架並沒有動過,依舊雜亂無章。

  顧嘉年的心裡升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她望向二樓的方向,只能看到雪白的牆壁和玄關櫃子。

  她甩了甩腦袋,總算把亂七八糟的雜念拋出去。

  這一看就是兩個小時,期間她給自己倒了水,去了衛生間,在沙發周圍方圓一兩米的範圍內也敢隨意地伸展胳膊和腿了——就像一隻逐漸熟悉了周遭環境的貓咪。

  十一點,大廳裡的擺鐘敲響。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顧嘉年闔上書本,抬頭看去。

  遲晏換了一身衣服,白色的圓領棉麻襯衫和垂順柔軟的灰色長褲。

  他剛洗過頭,一隻手拿著毛巾擦著半濕的髮,有幾滴未被毛巾纖維俘獲的水珠沿著耳廓淌下,順著流暢的脖頸線條流進衣領裡。

  顧嘉年問出憋了許久的問題:「那個……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外婆跟你提過我嗎?她說什麼了?」

  遲晏被她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煩躁,他懶懶散散地走到書桌後坐下,伸了個懶腰,而後支著下巴抬眼,久睡方醒的嗓音格外沙啞。

  「嘉年。」

  他的語氣平緩,彷彿是在呢喃她的名字,又好像只是在單調地念這個詞。

  「你外婆告訴過你名字的寓意,但大概沒說,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吧?」

  「那會兒,」遲晏說著,伸出手比量了一下桌腿的高度,漫不經心地哂笑著:「你才這麼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08:4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1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五章

  顧嘉年怔愣住。

  她的名字,是他起的?

  現在想來,爸媽確實從來沒和她說過這名字的由來,或者說他們也不清楚。顧嘉年是留守兒童,小時候爸媽去北霖打拼,把幾個月大、只有小名的她留在了雲陌鄉下。

  顧嘉年一直很喜歡自己的名字,這也是她幼時最初認的字,是外婆一筆一劃教她寫的。

  嘉、年。

  她曾埋怨過「嘉」字筆劃太多,但還是認認真真記住,一遍一遍歪歪扭扭地練習。

  後來長大了,她憑借這個名字獲得了許多初見者的好印象,轉學去北霖、小升初、初升高,很多新同學們看到名冊上她的名字,都來打聽她這個人。

  大家說她的名字很好聽,喜慶又文雅。

  雖然這點由名字帶來的新鮮感和好印象持續不了太久,但顧嘉年依舊很感激,覺得這個名字是她寡淡的人生裡罕有的確幸。

  沒想到竟然是他取的,這個她以為才見過兩次的人。

  難道,她小時候就認識他?

  顧嘉年悄悄抬頭看遲晏。

  他坐在大大的書桌後面,姿勢十分懶散,一隻手斜斜支在桌上,蜷起的指關節抵著太陽穴。

  另一隻手攤開一本棕色的筆記本,又從竹製筆筒中挑了支鋼筆,單手拔開筆帽,在紙上「沙沙」地寫起來。

  那聲音像是乾枯的薔薇枝椏劃過粗糙的石子路。

  不久後,他又換上另一隻不同顏色的筆,在某一行寫過的字上劃了一個圈,像是敲定了什麼重點。客廳的水晶燈光柔和地打在他的側臉,深邃眉眼與淡薄表情渾然一致。

  外婆曾經說過,她三歲之前一直叫「停停」,出生時登記的也是小名。

  三歲之後才改成「顧嘉年」。

  那時候他多大呢?

  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歪著頭、抿著唇,用鋼筆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下不同的名字作為候選,然後用紅筆圈出其中一個,敲定了跟隨她十幾年的名字?

  心臟像是打開了一個細微的口,有難以察覺的莫名情緒流淌出來,泵進血液裡,燒紅耳朵。

  空氣彷佛燙人,顧嘉年霎時心慌意亂地移開了眼。

  時間就這樣過了許久。

  緊張的情緒開始在房間裡蔓延,顧嘉年說不上自己為什麼緊張,只覺得心跳加速、呼吸難持,寬大的沙發也不再給她提供安全感。

  好在口袋裡突如其來的震動打斷她的思緒。

  顧嘉年摸出手機,解開鎖屏。

  眼皮登時一跳。

  是媽媽的電話。

  她離開北霖後,第一次接到家裡打來的電話。

  顧嘉年捏著手機,大腦在那一瞬間閃過了無數種可能性,心臟直直地往下墜。

  她不敢不接,躊躇了片刻後抬頭看了眼遲晏。

  他已經放下了紙筆,轉而敲起了鍵盤,神情專注。

  顧嘉年咬著牙側過身,用手輕輕擋在唇邊,按下通話鍵,壓低聲音道:「喂,媽。」

  對面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電話那頭靜謐的幾秒鐘彷彿吸走了她周圍的所有空氣。

  顧嘉年下意識地捏緊了衣角,屏住呼吸,逼自己做好心理準備。

  卻聽到媽媽問她:「吃過午飯了嗎?」

  沒有質問她別的事。

  顧嘉年吐出一口氣,緩緩地鬆開衣角:「沒有,一會兒回去吃。」

  媽媽聞言頓了片刻,似乎想要分辨她周圍的環境。

  須臾後她聲音警覺地問:「你在哪?」

  顧嘉年轉過頭,看了遲晏一眼。

  他還在專注地看計算機。

  她回過頭,含糊其辭地撒了個謊:「我在……鎮上圖書館看書,不能大聲說話。」

  電話那頭沉默了會兒,媽媽又說道:「那你現在給我拍個照。」

  顧嘉年感覺自己的下巴和嘴唇都在抖,她把電話拿遠了一些,盡量不讓自己抖動的呼吸聲傳過去。許久後,她說:「好。」

  掛了電話,顧嘉年第一次沒有徵得遲晏的同意,而是把手機調了靜音,找準角度迅速地對著大廳書架的一角拍了張自拍。

  她覺得這件事解釋起來會很荒唐。

  比如媽媽為什麼要她拍照,她又為什麼撒謊。

  她仔細檢查了照片,滿當的書架倒是真的有幾分圖書館的感覺,然後點擊發送。

  發完消息後,她忐忑不安地回過頭,再往書桌那邊看去,卻撞上了遲晏的目光。

  顧嘉年心裡不安。

  他是不是聽到了她的話?

  看到她拍照了?

  她忍不住從沙發上站起來,絞盡腦汁地找了個話題:「那個,遲晏,你喝雜菜粥嗎?外婆讓我給你帶的。」

  遲晏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不早說。」

  顧嘉年鬆了口氣,從書包裡拿出粥盒給他。

  遲晏打開蓋子,用搪瓷勺舀了一口粥送進嘴裡。

  他吃得很快,但吃相非常好,搪瓷勺沒有發出一點和牙齒碰撞的聲響。

  等那粥下去一大半他才停下:「味道不錯,替我謝謝你外婆。」

  顧嘉年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外婆說我之後經常要來您家看書,送點吃的也是應該的。外婆在教我做飯,還有點心……上次的梅花酥就是外婆在旁邊教,我來烤的。」

  她說完立刻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一通說辭像是突如其來的自我表現。

  「哦,這麼厲害……」

  遲晏慢悠悠地恭維,語氣卻聽不出半分真誠。

  他把雜菜粥的盒子蓋上,起身從書架邊的簡易酒櫃裡挑了瓶酒。

  顧嘉年坐回沙發上,失神地看著他把淡褐色的酒液倒進酒杯裡,心裡卻仍在焦慮。

  照片發出去到現在,媽媽一直沒有回復。

  是不相信她的說辭?

  顧嘉年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遲晏身上。

  他喝了口酒,然後把酒杯擱在一邊,開始打字。

  敲擊鍵盤的聲音像在敲擊琴鍵,修長的手毫不費力地囊括鍵盤上的每一個按鍵,散漫地舞動著。

  顧嘉年就那麼出神地看著他,心裡的躁亂彷彿在這零碎的敲擊聲中逐漸平息。

  直到視線裡的人緩慢地抬眸,涼涼看過來。

  遲晏慢悠悠地拿起酒杯晃了下:「看什麼看,好學生禁止飲酒。」

  她看起來像個好學生嗎?

  「誰想喝酒了……」顧嘉年說著,心煩意亂地起身,木著一張臉,「我要走了。你要是吃完的話,把碗筷給我。」

  她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語氣有一些沖。

  遲晏挑了挑眉,像是想要分辨她這莫名又沒有預兆的情緒由何而起。

  片刻後他又懶洋洋地垮下眼皮,無所謂地把粥盒推給她,扯了扯嘴角。

  那表情彷佛在說:「陰晴不定的小孩。」

  顧嘉年也知道自己的情緒非常莫名其妙。

  她覺得自己不該把氣撒在別人身上,於是揉了揉臉,低聲補充道:「我是說,我得先走了,外婆在等我吃飯。」

  她走過去,把粥盒收進書包,又從裡面拿出那個綠色絲絨盒子遞給他:「還有,外婆說你拿錯東西了,這麼貴重的項鏈,你下次還是收好吧。」

  遲晏聞言收起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拿過盒子,打開看了一眼。

  珍珠溫潤,紅色寶石在水晶燈照耀下更顯璀璨。

  他向她確認:「你外婆說,拿錯了?」

  顧嘉年點頭,不知道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遲晏閡上盒子,收進書桌抽屜裡:「那……就算是我拿錯了吧。」

  顧嘉年一頭霧水,只覺得外婆和遲晏都像是在打啞謎,一個說「或許是拿錯了」,另一個說「就算是拿錯了」,那到底拿錯沒?

  大人的事真的很復雜,搞不懂。

  別說大人了,她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搞不懂。

  顧嘉年心不在焉地走出庭院,手機依然沒有收到新的消息。

  忽然有人在身後叫她的名字,她恍惚地回過頭。

  遲晏正站在門口的石階上,抬起手臂抵在額前,企圖阻擋過於熱烈的陽光。適應了一會兒後,他趿著拖鞋往外走,皺著眉走進陽光裡。

  院裡雜草叢生,薔薇瘋狂舞動,扶桑花肆意招搖。

  夏日的蟲鳴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一群烏鴉被驚起,成片飛落山林。

  神秘古堡、荒蕪花園、英俊到不真實的男人。

  一切美好又荒唐,像是中世紀怪誕故事裡古老的夢魘。

  這富有衝擊力的畫面讓顧嘉年回過神來,短暫地忘記了煩心事,倒是忽然想起了陳錫的話——

  「會不會是……一隻裝成人的吸血鬼?」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略帶緊張地探過腦袋去確認他身後的地面。

  遲晏走到她身邊,把手裡的鑰匙遞給她,臉上寫滿了被陽光直射的不耐煩:「以後自己開門進來,不要吵醒我。鑰匙別弄丟,也不能給別人。」

  顧嘉年木訥地接過鑰匙,喃喃道:「竟然有影子……」

  遲晏:「……」

  然後光速黑了臉,嗤道:「想什麼呢,我又不是吸血鬼。」

  *

  午飯,外婆打算用前一天剩的米飯做蛋炒飯。

  她把米飯拿出來,用筷子一點點撥散,又吩咐顧嘉年打蛋:「蛋炒飯最好用剩飯,才能炒出乾爽分明的感覺,剛蒸好的米飯太黏軟。」

  顧嘉年心不在焉地用兩根筷子攪打著雞蛋,幾天下來,她已經比較熟練了。

  外婆開始炒飯。

  她先往鍋裡倒了油,回過頭想跟顧嘉年講解,卻看到她一臉出神的模樣。

  外婆停下手,把鍋鏟塞到她手裡:「停停,要不今天你來做?」

  顧嘉年回過神,不確定地指了指自己,聲音毫無自信:「我來嗎?」

  她還沒有獨自掌過勺呢。

  外婆鼓勵地點點頭,輕輕推著她站在竈台邊。

  顧嘉年被趕鴨子上架,只好硬著頭皮按照以往外婆教的步驟放配料、雞蛋、米飯。

  果然很快就翻車了。

  或許是火候不對,也可能是她翻動的手法有問題,那些米飯受熱後迅速發黏,全部黏在了大鐵鍋的鍋底,形成一層硬硬的結痂。

  上層的飯則受熱不均,全部糊在了一起。

  顧嘉年沮喪地看著鍋裡一大坨米飯和雞蛋形成的混合物,內心不安地抬頭,看了眼外婆——就像往常做錯了一道數學題。

  外婆卻雲淡風輕地蓋上了鍋蓋,神秘地對她說:「不急,等一會兒。」

  顧嘉年疑惑地點了點頭。

  幾分鐘後,外婆揭開鍋蓋,把上層熱氣騰騰的米飯盛起來。

  短短幾分鐘之內,那些原本黏糊的米飯吸滿了蒸汽,變得又香又軟,彷佛被施了時間魔法。

  更讓顧嘉年驚訝的是,外婆盛完米飯後,又把鍋底那層經過長時間燜煮後變得更厚、更完整的結痂成片鏟下來,裝進一旁的盤子裡。

  外婆笑眯眯地說:「托你的福,我們今天中午加餐一份鍋巴。」

  顧嘉年懷疑外婆在安慰她,遲疑著夾了一片鏟碎的鍋巴放進嘴裡。

  滾燙帶來的灼痛過後,酥脆的口感夾雜著雞蛋和米飯的香氣散進齒間,還有一絲絲屬於柴火竈的焦味,竟然是好吃的。

  她的心情驟然間好了起來。

  群山環抱,把過於熱烈的陽光鎖在外面,只放了恰到好處的部分進來。

  風淺淺吹著纏繞在架子上的葡萄藤。

  祖孫倆搬了桌椅到院子裡,曬著太陽,慢悠悠地一起吃著簡單的午飯。

  咕嚕也沒有出去亂轉,而是趴在屋簷下的水缸旁邊呼呼大睡。

  外婆吃了很多鍋巴。

  鍋巴比較硬,她毫不在意地用假牙嘎嘣嘎嘣嚼著,對這道意外所得的美食讚不絕口,直讚得顧嘉年的不安和沮喪消失無蹤,簡直要以為自己是個十分有天賦的廚子了。

  顧嘉年吃光碗裡最後一口炒飯,雙眼熠熠生輝,抬起頭說道:「外婆,要不我以後去當個廚師吧?」

  「好啊。等哪天我帶你去四表叔家,他從前是飯店的廚師,你可以跟他學一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09:1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2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六章

  飯後,顧嘉年裝作不經意地問了外婆關於遲晏的事。

  「我小時候認識他嗎?就是那個爬牆虎別墅。」

  外婆把蚊香放在兩把竹椅中間。

  猩紅色的點慢慢繞著黑色線圈,淡淡的煙霧飄散,輕慢地消失在夏夜裡。

  外婆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角的皺紋笑得深陷:「你記起他了?」

  顧嘉年搖搖頭。

  或許是在北霖的生活太壓抑刻骨,以至於七歲之前的記憶十分模糊。

  顧嘉年把頭髮撥到臉側擋住略微發紅的耳朵,慢吞吞地說:「是遲……是他說,我的名字是他取的。他小時候也在雲陌生活嗎?」

  「是啊。」

  外婆彷佛陷入了回憶:「那年他只有不到十歲吧?一個人轉來雲陌鄉下讀書。他爺爺打電話過來,讓我幫忙照看一二。不過他平時住校,只有每周末放假才會到我們家來吃飯。」

  顧嘉年驚詫道:「他還在咱們家吃過飯?每周末?」

  「嗯。」

  外婆又說起取名的事:「當時你才三歲,你爸媽打電話來,說想提前接你去北霖念幼兒園,要起個正式的名字。他們倆都是知識分子,卻迷信得很,非要找人算一算。結果後來倆人找的算命先生說法不一,僵持不下,一直沒個定數。我就說我來取。」

  「我讀書不多,翻字典也沒個頭緒,最後還是遲晏在我們家吃飯的時候說了這個名字。」

  「他說,從你出生的那年起,雲陌年年是嘉年。我覺得那孩子有文采,這名字的寓意又好,便就用了。只不過名字起好了,你爸媽那邊又出了岔子,直到你七歲才來接你。」

  顧嘉年沒想到她和遲晏之間還有這樣的淵源,連忙又問道:「那他為什麼會轉來雲陌讀書?而且是一個人來的?他爸媽呢?」

  全然沒注意到她的關注點全在遲晏身上。

  好在外婆似乎也沒有發現:「他家在晝山,爸媽大概忙著工作吧。」

  晝山市是個和北霖一樣大的南方城市,距離雲陌開車只要兩個小時。

  「至於為什麼轉學來雲陌……我只知道他在晝山時經常曠課、打架,被學校記了處分。家裡人沒辦法,才同意他轉學到鄉下來。不過他在這裡只讀了一個學期,就被他爺爺接回晝山了。」

  「後來那些年,他都是跟著爺爺在晝山生活。」

  顧嘉年聽到這裡,心裡一驚。

  沒想到遲晏竟然曠課、打架,還是在那麼小的年紀。

  還被學校記了處分。

  她的手不由得攥在一起。

  「說起來也好笑,他在雲陌那半年,你經常盼著周末跟他一起吃飯、玩游戲。他走的時候,你還扯著他的手大哭了一場。沒想到現在卻全然不記得了,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

  *

  那天晚上,顧嘉年擁著棉被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就能想到遲晏隱在煙霧後的臉、晃著酒杯的手指,和那雙總是帶著不耐情緒的眼睛。

  她又想起那些堆滿桌子的雜亂稿紙,以及上面瘋狂叫囂著某種情緒的筆墨。那些筆墨又延伸進她看的書裡面,變成了一條條彎繞的下劃線。

  爸媽總是對她說,希望她將來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考上一所好大學,讀一個容易就業的專業,最好再考個研究生。

  只有這樣,她才能夠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裡生存下來,才能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然後結婚、買房、生子,在北霖牢牢地扎根。

  他們稱之為人生這趟列車必經的軌道,一旦錯軌,便會車毀人亡。

  可顧嘉年望著那條軌道,卻覺得十分迷惘。

  彷彿雙手雙腳被綁縛著負重前行,連方向都辨不清。

  她拼盡全力也跟不上那些呼嘯而過的列車。

  反而在這個軌道之外的荒涼別墅裡,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劇烈的渴望。

  這渴望猶如劃破雲層的閃電般闖入她心間,猝不及防地劈開所有昏沉。

  她看到了一個昏黃城堡裡的異世界。

  一個令人心動的異世界。

  他住在無人打擾的房子裡,擁有龐大藏書和肆無忌憚的獨處時光。

  他能夠自己掌握屬於自己的規則,不受束縛,頹廢卻自由。

  他年少時也曾曠課、逃學,甚至獨自一人轉來雲陌鄉下讀書。

  他是否和她一樣,迷惘著、叛逆著,企圖從那些既定的軌道裡掙扎出來。

  ——那是不是意味著。

  是不是意味著,或許有那麼一點點的可能,哪怕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她的將來也並非就此腐朽了呢?

  顧嘉年側過身來,緩慢地蜷起身體,感受著胸腔裡劇烈的心跳和酸澀的悸慟。

  她想著那些潰爛流膿的過去,眼角逐漸滾燙。

  她呼吸難耐,輾轉難安,甚至想立刻爬起來,衝過去問問他,期盼著他這個「過來人」能給她指道方向。

  她對他的好奇猶如別墅外的爬牆虎,急切地攀上牆壁,用盡渾身力氣把那幢孤僻的建築包圍,卻始終難以探進那一扇扇封閉的門窗裡。

  那天是顧嘉年來到雲陌後的第一次失眠。

  直到月亮爬到最高處,蟲鳴消停、萬籟俱寂的時候,睡意仍然不肯來襲。

  她盯著濃墨般的黑夜,一次次伸手擦拭眼角,輾轉反側到天亮。

  *

  之後的兩周裡,顧嘉年的生活作息就像從前上學時那般規律,只不過不再需要爸媽和學校密不透風的監督——她早起鋪床,幫外婆餵雞、種菜、除草;吃完外婆做的早飯,去爬牆虎別墅看書;中午回來幫外婆做午飯;下午是她和外婆的烘培時間,會做棗糕、綠豆糕或餅乾、麵包。

  顧嘉年已經能夠獨立完成好幾道簡單的家常菜,青椒炒肉、木須肉、絲瓜炒蛋……她的廚藝每天都在進步,也大致能夠摸清做菜的步驟。

  看書方面,顧嘉年照著自己的書單一本本按部就班地往下看,閱讀能力大有長進。

  只是和遲晏的關係卻並沒有因為日日打卡而變得熟稔。

  兩人的時間點並不能完全重合,顧嘉年早晨去看書,而遲晏通常要睡到中午才起。

  她每天都會盡量多留一會兒,等到他起床再走,卻一直躊躇不前,沒有找到和他搭話的機會。

  當然他們也不是沒有交集。

  他們的交集都在書本上。

  顧嘉年看的每一本書裡幾乎都有遲晏寫的筆記,這些筆記引導著她,撥開一些隱喻性很強的段落,看到故事的本質。

  他的字很好看。

  顧嘉年偶爾會在記筆記的時候,偷偷學他的字,幾天下來,有幾個筆鋒已經模仿到三分像。

  另一件事就是,這兩周期間,爸媽沒再來電話。

  學校和老師那邊,也沒有新的消息。

  顧嘉年慢慢地把心放進了肚子裡。

  北霖的一切就這樣隨著時間而褪色,她歡欣鼓舞地開始習慣在雲陌的生活。

  *

  大暑這天,江南的梅雨時節徹底翻篇,盛夏宣告來臨。

  早中晚三餐都在大舅家裡吃。

  聽外婆說,每逢大小節日,一大家人都會聚在一起吃飯。

  早飯非常豐盛。

  舅媽做了這個時節的蓮芯茶,是用新鮮蓮芯和蓮葉煮成,十分清涼解暑。顧嘉年喝了好幾杯,淡苦味的茶水彷佛舌頭清洗劑,喝完茶之後再吃菜肴,似乎更能品出菜的本味。

  飯桌上,大人們在用雲陌話交談,聊耕種、工作和生活。

  雲陌的方言十分生僻艱澀,顧嘉年小時候在雲陌長大,原本也會說方言,只是去了北霖之後,爸媽希望她學會標準的普通話,不許她再說雲陌話。

  久而久之,現在的顧嘉年只勉強能聽懂,但自己卻說不來了。

  飯後,幾個小輩坐在一起聊天。

  二表弟陳鎖掰開一個家門口摘的毛桃,分給顧嘉年一半:「停停姐,一會兒我們要去抓螃蟹,你去嗎?」

  顧嘉年啃著略微有些苦澀的桃子,眼睛噌得亮了:「抓螃蟹?去河裡嗎?」

  陳鎖點頭:「嗯,河裡有很多螃蟹的。我媽做的香辣蟹特別好吃,去嗎?放心吧,不會危險的,河水很淺,只到大腿。我和哥哥經常去。」

  顧嘉年想著把今天上午的閱讀時間推到下午,便興奮地跟著兩個表弟出發了。

  他們早有充分的準備,背了竹簍,還帶了點魚餌料。

  等到河邊,兩個表弟在岸邊把褲腿捲起來,穿著涼鞋直接踏進水裡。

  顧嘉年伸手觸了一下水面,被涼得一激靈:「這水好冷。」

  「冷嗎?」陳鎖裝作疑惑的樣子,伸手對她說道,「停停姐,你過來一點,這邊不冷。」

  顧嘉年將信將疑地走過去,沒想到胳膊上載來巨大拉力,她沒站住,一個不穩直接淌進了河裡,水花激起,整個人都濕了一半。

  兩個表弟哈哈大笑,顧嘉年氣結,立刻抄起一旁的竹簍反擊。可惜竹簍漏水,每一次還沒潑出去就漏了大半。

  幾人打了一會兒水仗,氣喘籲籲地開始找螃蟹。

  螃蟹全都藏在石頭底下,要翻開石頭才能找到。河底的石頭長滿了青苔,觸手滑膩。

  顧嘉年一開始還不敢翻,怕裡面會鑽出來可怕的未知生物。後來見兩個表弟接連開張,羨慕之餘,這才大著膽子翻石頭。

  翻到第三塊石頭,總算發現一隻螃蟹,小小的只有半指大,八隻腳靜靜地巴在石頭上,眼睛鼓鼓的,竟然還在吐泡泡。

  顧嘉年興奮地舉著石頭,又不敢伸手去抓,只好招呼表弟:「快來,我這裡找到一隻!」

  兩個表弟都湊過來,小螃蟹見到人多,開始虛張聲勢般張牙舞爪起來。

  「這隻太小了,讓它再長長吧。」

  「好吧。」

  忙活了一上午,顧嘉年最終收獲了一小簍螃蟹和一尾魚,相比之下,兩個表弟的竹簍比她的滿多了。

  三人已是精疲力竭,便脫了鞋,坐在河岸邊曬起太陽。

  顧嘉年看著竹簍裡扎堆的螃蟹和活蹦亂跳的河魚,感受著河邊溫熱的風,嘴角慢慢地彎起來。

  爸媽說她如果不上大學,往後會餓死。

  可她現在在學做飯、烤餅乾,還自己捉到了魚和螃蟹。

  等再和外婆學習種菜養雞,或許就餓不死了吧?

  顧嘉年的心臟一點一點浮上岸。

  回家路上,陳錫和她聊起待在雲陌的日常。

  「停停姐,如果你是三四月份來就好了,可以跟我們一起上山挖竹筍和野菜,還有野蘑菇。有一種蕨菜,頭部捲捲的,切了丁炒肉末特別好吃。不過夏天也挺好,每個月都有兩次集市,淩晨四五點鐘就開始了,有新鮮的肉菜,還有一些平時不太容易見著的玩意……」

  顧嘉年聽著,只覺得滿心羨慕。

  他只需要慢慢地長大就好了。

  「不過從明年開始,我就沒這麼自由了。」

  陳錫說著嘆了口氣。

  顧嘉年問他:「為什麼?」

  陳錫踢了踢路邊的碎石子,有點不好意思:「我考上了晝山一中,開學就要去上高中了,學校太遠,坐大巴車要三個小時,我得住宿,不能成天在家玩了。」

  「晝山一中?」

  顧嘉年敏銳地抓到這個字眼,她記得外婆說過,遲晏家就在晝山。

  除了待在雲陌的那一個學期,他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在晝山念的。

  顧嘉年聲音平靜,狀似不經意地問他:「晝山,都有哪些中學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09:2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2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七章

  陳錫想了一會兒,說道:「晝山市有很多高中,一中、五中、十二中……還有晝山外國語、熙和等等。」

  他說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其中最好的是外國語和熙和,分數線很高,我沒考上。」

  顧嘉年默默記下他說的這幾個名字,笑著安慰他:「能從雲陌考去晝山讀書,你已經很棒了。」

  陳鎖倒是對這些話題不太感興趣,他今年才念初一,上高中對他來說還很遙遠。

  起碼在雲陌是這樣的。

  在北霖就另當別論了。

  顧嘉年二年級的時候,爸媽就開始操心她該上哪個高中,看各種高中各科排名、榜單,砸鍋賣鐵買了昂貴又破舊的學區房。

  結果後來學區劃分制度被取消,房子貶值了一半。

  陳鎖問她:「表姐,那你在北霖一般都幹什麼?」

  顧嘉年想了想:「平時都上學。」

  「除了上學呢?」

  顧嘉年艱難地回憶起來。

  她的童年很短暫,且被時光切割成了兩半——七歲前在雲陌的記憶十分淡薄;七歲之後,似乎只剩下讀書、作業、補課。

  而在那些狹窄的時間縫隙裡,她會看書。

  想到書,顧嘉年的語氣輕快了很多:「我這兩天剛看完胡塞尼的《燦爛千陽》,要不要講給你們聽?」

  兩個表弟異口同聲說道:「行啊。」

  顧嘉年清了清嗓子,開始和兩個表弟復述書裡的故事。

  沒想到一講就是半個小時。

  陳錫一直聽得認真,陳鎖則從一開始心不在焉的狀態,到後來連連發問。

  「啊?怎麼會這樣,然後呢?」

  「那瑪麗雅姆後來怎麼樣了?」

  顧嘉年娓娓道來,講戰爭的殘酷,人性的復雜和純粹,以及兩個女主人公不幸的遭遇和彼此之間惺惺相惜的救贖。

  說完結局後,兩個表弟都沉默不已。

  陳鎖不自然地回過頭,咳嗽幾聲,掩飾內心的觸動。

  顧嘉年偷笑——這兩個裝模作樣的小屁孩兒。

  片刻後,陳錫從令人震撼的故事中緩過神來,對顧嘉年豎起了大拇指:「表姐,你好會講故事,講得特別生動。你是我見過最會講故事的人。」

  顧嘉年連忙擺手,不好意思地笑道:「這又不是我寫的故事,我只是復述而已。」

  「哪有,你真的很有天賦,」陳鎖強調,「就算是復述,也很難做到這樣,我們語文老師上課的時候總是給我們講書裡的故事,從來都沒有像你講的這麼生動,我都差點……咳咳。」

  顧嘉年半信半疑:「真的嗎?」

  兩個表弟發出了斬釘截鐵的讚同聲。

  顧嘉年能看出他們不是恭維。

  她心下詫異。

  她從未聽到過這樣的稱讚,畢竟沒人有空閒和心情坐下來聽她講故事。

  顧嘉年心裡隱隱有些激動,又說不上來在激動什麼。

  只覺得雲陌真是她的洞天福地,前兩天她才覺得自己好像在烹飪一途上有點天賦,今天就被告知她很會講故事。

  就好像前十七年被埋進地心裡的潛力統統在這幾天被發掘了一樣。

  要是生在古代,她是不是能開個茶樓,自己做些小點心,偶爾客串一下說書先生,過著平淡又有趣的生活呢?

  *

  吃過午飯,顧嘉年背上書包,拎著一小簍她自己抓的螃蟹和一壺蓮芯茶向爬牆虎別墅出發。

  這兩樣是她今天的「書資」。

  出於禮數,她幾乎每天都會給遲晏帶點東西,大部分都是吃的。

  午後的風裡有溫熱的稻香味。

  從蜿蜒的山路回頭看,山坳裡躺著幾畝排列整齊的稻田,稻田與稻田之間是縱橫交錯的田埂,如同一張巨大的網。

  水稻碧綠,一茬一茬整齊地列著隊。

  雲陌村莊呈不規則的蜿蜒線形,嵌在山林與農田之間,沿著一條彎彎繞繞的河。

  這在線的每一點都是一戶農家,院裡大都擺了桌子。

  大人和孩子們分席而坐,吃飯、打牌、行酒令,一起度過這個小小的節日。

  雲陌的人們忙碌於耕種、辛勤勞作,同時又十分有閒心,願意花時間過好每一個小小的時節。

  不同的節日要做不同的吃食,像芒種的烏梅湯、大暑的蓮芯茶、端午的糯米棕,還有中秋的月餅和餈粑。

  這些一代代傳承的儀式感,在北霖似乎已經失傳。

  城裡的人們習慣了快速的生活節奏,他們花費更多的精力在「正事」上,美其名曰為了「好好生活」而努力,但卻最終忘記了該怎麼好好生活。

  走進荒蕪的庭院,顧嘉年一隻手輕輕甩著竹簍,裡面的小螃蟹們被晃得暈頭轉向、七葷八素;

  另一隻手掏出鑰匙,打開門。

  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個時間點來遲晏家,房子裡靜悄悄的,一片黑暗。

  遲晏還沒起床?

  她看了眼手錶,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

  顧嘉年沒有多想,輕車熟路地走到往常坐的沙發旁坐下,把裝滿螃蟹的竹簍放在一邊。

  然後打開一旁的落地燈,打算開始看書。

  鼻尖忽然聞到一股濃烈刺鼻的酒味。

  比往常更甚。

  她疑惑地抬起眼,四處查找了會兒,發現書桌後有一個黑色的影子,一動不動。

  顧嘉年心裡一緊,悄悄地抬手,將讀書燈調亮了一檔。

  她循著光看過去。

  那黑色影子是一個人。

  是遲晏。

  他倚靠著書桌後冰冷的黑色壁爐,光著腳坐在地板上,閉著眼睛彷佛在熟睡。

  腳邊還堆著幾個歪七扭八的空酒瓶。

  他的臉掩藏在光線難以抵達的書桌陰影處,平和得彷佛沒有絲毫情緒。

  有一瞬間,顧嘉年甚至沒有看到他胸膛的起伏。

  她的心臟驟然繃緊,站起身,放輕腳步走到他身邊,彎下腰看他。

  壁爐上方就是空調的出風口,一陣冷風從她的脖頸後側灌入,涼得她打了個哆嗦。

  可地上的人卻只穿著十分單薄的睡衣。

  顧嘉年摸了一下地板,溫度果然格外冰涼。

  她猶豫了片刻,伸出手去戳戳他的胳膊,輕聲喚他:「……遲晏?」

  他靜靜地躺著,沒有回應,連睫毛在臉上投下的陰影都是靜止的。

  顧嘉年心裡不安,又小心翼翼地推了他兩下。

  許久後,遲晏的眉頭終於緩緩地皺起,似是不滿睡夢中被打擾。

  顧嘉年無端地鬆了一口氣,慢吞吞地蹲下來,湊近些看著他。

  他的模樣很糟糕。

  頭髮亂亂的,嘴唇乾澀沒有血色,臉色也異常冰冷蒼白。

  但顧嘉年不得不承認,遲晏長得比曾經高中班裡公認的班草還要好看許多。

  深目高眉,皮膚白皙有肌理感,尤其是鼻梁和下巴長得格外好,沒有一絲多餘的骨骼和皮肉,皮相骨相都是恰到好處。

  只是那眉頭淺淺地皺著,就算閉著眼也有種無邊的壓迫感。

  她就這麼看著他,直到遲晏的眼皮終於動了動。

  須臾後,他緩慢地睜開眼,眼神逐漸脫離失焦狀態,聚焦到顧嘉年的臉上。

  兩人靠得很近,起碼有半分鐘的時間,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臉上。

  顧嘉年的臉側悄無聲息地升起一陣熱意,她裝作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往後退了一小步,和他保持安全距離。

  遲晏總算又閉上了眼,他僵硬地曲起一條腿,伸出左手按了按太陽穴,嗓音沙啞地問道:「……幾號了?」

  顧嘉年張了張嘴。

  連日期都不知道,難道他在這裡睡了一整天?

  她欲言又止著,想問他怎麼醉成這樣,可最終只是簡短地回答:「……二十五號下午。」

  「已經下午了?」

  遲晏毫無情緒地喃喃著,用手撐著地板,站起身。

  他看了眼顧嘉年,皺著眉彎下腰把散落的幾個酒瓶扔進書桌旁的垃圾桶裡。

  然後往樓梯那邊走去。

  擦肩而過的時候,顧嘉年忍不住低聲說道:「地板很涼,下次你還是盡量……」

  他沒停留也沒說話,徑直走上樓,丟給她一個背影。

  顧嘉年意識到自己的關心有點超出範圍,於是將後半句話咽回去。

  她豎起耳朵,聽到他上樓,走進某個房間裡,關上了門。

  顧嘉年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默默地走回沙發坐下,翻開書,心思卻完全進入不了故事。

  許久後,樓梯上再次傳來腳步聲。

  顧嘉年偏頭看過去,遲晏換了身衣服,臉上和頭髮上都有水漬。

  他沒有看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像是完全忽視了家裡還有別人在。

  他徑直走到書桌後坐下,動作遲緩地把桌上的一些文稿揉皺,丟進垃圾桶裡,而後打開了計算機。

  冷色調的屏幕光線打在他臉上。

  依舊沒什麼表情,可顧嘉年能敏感地察覺到,他今天心情很糟糕。

  史無前例的糟糕,雖然之前也並沒有多好。

  是出什麼事了嗎?

  顧嘉年猶豫著要不要問他幾句。

  就在這時,書桌上的手機突兀地響起信息提示音,遲晏皺著眉看了一眼,然後神情厭惡地按了關機鍵,「啪」的一聲把手機倒扣在桌面上。

  開始敲鍵盤。

  「噠,噠,噠。」

  低氣壓猶如龍卷風般在整個房間裡呼嘯盤旋。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將到嘴邊的話咽回去,背後縮進沙發裡,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書攤在膝蓋上,反反復復間卻只看了幾個段落,那些往日裡十分吸引她的詞句此刻就像被打亂了語序,全是亂碼,一個字都進入不了她的大腦。

  工作不順利?

  還是……遇到了感情問題?

  怎麼會心情這麼差。

  那她是不是應該識相一點,先回去?

  遲晏一向不喜歡被人打擾,平時能夠容忍她在家裡看書已經是極限了。

  他今天顯然心情很糟糕,或許根本不想看見她,只是礙於禮貌沒有說罷了。

  顧嘉年胡亂猜測著,想要收拾書包道別,忽然感到右邊腳趾上傳來了一陣鑽心的疼痛。

  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腳,低頭看去——一隻青色的大螃蟹不知何時從沙發旁的竹簍裡爬了出來,正伸著鉗子張牙舞爪地夾著她的腳趾。

  顧嘉年的瞳孔在剎那間放大,她驚恐地蜷起腳趾頭,左右晃動著腳面,試圖把它甩下去。

  可那螃蟹彷佛掛在了她腳上,無論怎麼用力都甩不掉。

  那對堅硬的蟹鉗或許是受到了驚嚇,不顧一切地咬緊著。

  牽扯之下,疼痛愈發劇烈,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裡往外冒。

  房間裡安靜得呼吸可聞,顧嘉年死死咬著唇,忍著劇痛和害怕沒有出聲。

  她屏住呼吸,逼著自己慢慢伸出手,然後顫抖著捏上螃蟹濕漉漉的殼,企圖把它往外扯。

  誰知那對蟹鉗卻隨著她的動作越夾越深,頑固地鉗著她,紋絲不動。

  傷口疼到快要麻木,顧嘉年眼睜睜地看著一縷縷紅色的鮮血從傷口處流出來,染濕了鞋面,沿著鞋底往下流淌。

  就要弄髒雪白的羊毛地毯。

  顧嘉年的心提起來,太陽穴突突跳著,本能般跳起身,忍著劇痛往旁邊的地板上挪了一步。

  血液霎那間淌到一旁的地板上,可仍然有幾滴濺到了白晃晃的地毯上。

  紅得刺目。

  她心裡一沉,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撞上遲晏的目光。

  「……」

  顧嘉年拼命忍著疼痛,狼狽又荒唐地翹著一隻腳,腳面上掛著一隻她今天早晨費力抓到的那隻最大的螃蟹。

  她穿過重重淚水,在遲晏那張低氣壓的臉上看到了一抹稍縱即逝的錯愕。

  顧嘉年的大腦瞬間被抽成真空,疼痛似乎都在這剎那間離她遠去了,她漲紅著臉,語無倫次地解釋。

  「我不是故意的……」

  她指了指腳上的螃蟹:「……是它先動的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10:0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3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八章

  「……」

  她在說什麼啊。

  好丟人。

  顧嘉年用左腳單腳站立著,像個滑稽的小丑般來回調整著重心。

  然後眼睜睜地看著遲晏站起身,向她走來。

  她還想再解釋兩句關於弄髒地毯的事,想說自己可以帶回去洗乾淨。

  便看到他走到她面前,那張原本寫滿煩躁和生人勿近的臉上,錯愕的笑意稍縱即逝。

  遲晏伸手穩住她晃動的肩膀,慢慢地扶她坐回到沙發上。

  全然不顧血液徹底染髒了地毯。

  顧嘉年呆呆地翹著腳坐著,見他蹲下來,觀察著她的腳。

  顧嘉年不自在地往回收了收腳,卻被他不客氣地「嘖」了一聲,抬手固定住她腳腕:「別動,你越動它鉗得越深。」

  腳腕的皮膚敏銳地感覺到他指尖的冰涼,顧嘉年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卻被他更緊地固定住。

  「說了別動。」

  「哦。」

  顧嘉年的臉莫名其妙地開始發燙,盡力克制著想要把腳趾頭蜷起來的衝動。

  遲晏皺著眉看了一會兒,然後拖過一旁的矮几代替他的手,墊在顧嘉年腳下:「鉗得很深,強行拿掉會拉扯到傷口。你保持著這個姿勢別動,等我一下。」

  「嗯。」

  顧嘉年伸手抹掉眼淚,忍著疼痛和恐懼,姿勢僵硬地和那隻螃蟹大眼瞪著小眼。

  好在蟹鉗的力道似乎將傷口閉合了,血不再往外冒,倒還沒有那麼狼狽。

  遲晏很快回來,手裡拿著個接了水的木盆以及一個藥箱,蹲下來,把她的腳從矮几上托起來放進水裡,而後從藥包裡拿出一個小鑷子,輕輕敲著螃蟹的殼。

  「忍著點。」

  顧嘉年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難得的安撫,心裡莫名有點酸脹。她吸了吸鼻子,點頭:「……嗯。」

  螃蟹感受到四周有水的存在,逐漸放鬆了警惕,那頑固的蟹鉗也漸漸鬆開桎梏。

  顧嘉年憋著氣,見它慢慢往水裡爬,找準時機迅速收回了腳。

  「嘶……」

  沒有了蟹鉗的禁錮,傷口處的血液噴濺而出,疼痛直截了當地襲來,顧嘉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遲晏眼疾手快地用一塊紗布按住她的腳。

  這才好笑地問她:「怎麼搞的?哪來的螃蟹?」

  「十指連心」大概對腳趾也適用吧。

  顧嘉年在鑽心的痛感裡分出神來回答他的問題:「……是我自己在河裡捉的。」

  「所以呢?你帶它們來陪你來看書?」

  他還有心思貧嘴?

  「不是,」顧嘉年扁了扁嘴,「本來想帶給你做晚餐。我看你心情不好,就沒說,隨手放在沙發旁邊了。誰知道它會自己爬出來,還盯上了我的腳趾……」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顧嘉年沒吱聲。

  不過幾次插科打諢之後,竟然就順利地渡過了最疼的時候,傷口開始逐漸麻木,又或者是大腦已經適應了。

  鮮血也不再往外滲。

  遲晏這才拿開紗布,接著從藥包裡拿出碘伏、棉簽和紗布。

  「傷口很深,先處理一下,一會兒得去醫院。你自己會處理傷口嗎?」

  顧嘉年其實沒有處理過傷口。

  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接過他遞來的蘸了碘伏的棉簽,顫顫巍巍地往傷口處擦去,棉簽與創面接觸的瞬間,痛覺復又來襲,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彈開。

  顧嘉年咬著牙又嘗試了幾次,還是弄不好,反復剮蹭之下,剛剛止住的血又有流淌的趨勢。

  她抬頭,窘迫地看向遲晏。

  卻不好意思再向他求助。

  遲晏沒說話,直接拿了根新棉簽,重新倒了點碘伏,蹲下來,開始幫她處理傷口。

  他的動作倒是乾脆俐落,毫不拖泥帶水。

  棉簽彷佛成了這世界上最粗糙的東西,每一根纖維與傷口的碰觸都在她的大腦裡無限放大。

  遲晏抬起頭,看著她額邊的冷汗和咬到發白的嘴唇,稍稍放緩了手上的動作,仁慈地說:「疼就喊出來,哭也行。」

  顧嘉年艱難地把擰起的五官展開:「……就還好,沒有特別疼,也不想哭。」

  手卻掐進了沙發扶手裡。

  「年紀不大,還挺要面子。」遲晏哂笑著瞥了她一眼,手上的動作卻放輕了一些。

  等把傷口周圍全都清過一遍後,令人痛苦的清創步驟終於過去,顧嘉年鬆了一口氣。

  可疼痛過後,另一種方才沒有精力去管的感受霎時沖上大腦。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他們之間只有幾十公分的距離。

  遲晏低著頭,正在將紗布一圈圈地纏上她的腳背,動作間冰涼的指尖偶爾會觸碰到她的皮膚。

  有點癢。

  顧嘉年的心臟忽然開始瘋狂地跳動起來,彷佛要衝破胸膛。

  某種原本模棱兩可的情緒在這樣不尋常的觸碰中呼之欲出。

  她的眼神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臉上,屏住呼吸觀察他的表情。

  他斂著眉,眼神專注,只是很認真地在幫她包紮傷口。

  眉眼、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顎線。

  顧嘉年的視線急轉而下,落在他白皙脖頸下輪廓分明的鎖骨上。

  形狀像一對潔白的翅膀。

  顧嘉年的目光在那兒停了幾秒鐘,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怪異感覺。

  她驀地移開眼,抬起手,悄悄咬住蜷起的食指關節。

  空氣靜謐到難捱。

  等把最後一層紗布繞到她的腳背上,遲晏用剪刀剪切多餘的紗布,輕輕打了個結。

  他正觀察著紗布是否牢固,門口忽然響起了開鎖的聲音。

  有人推門進來。

  年輕男人穿著件黑色T恤,在門口隨意地踢掉鞋子,光著腳大剌剌地走進來,咕噥著:「微信不回、手機關機,你不會已經橫屍鄉野了吧?沒死就應一聲,省得我還得費勁給你收……」

  「……我靠?」

  男人的目光越過玄關處高大的黃銅鏡,落在大廳裡。

  然後視線僵硬地在大廳一角那一高一低交錯坐著的兩人之間來回著,最後落在遲晏的身上。

  ——他半跪在地上,低著頭,一隻手掌裡還托著女生的腳。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褲腳和他的衣袖交錯著重疊。

  讀書燈暖黃的燈光打在兩人身上,竟然有一種虔誠的和諧感。

  「遲晏,你……女朋友?」

  男人匪夷所思地看向顧嘉年,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許久,結巴道,「這……這麼可愛?你這成天也不出門,上哪兒找的女朋友啊,不會是……」

  他瞳孔地震,脫口而出:「……網購的吧?包郵麼?」

  顧嘉年頓時僵在原地。

  卻出奇地沒有立刻反駁。

  遲晏卻鬆開她的腳,站起來踹了他一腳:「你是禽獸麼?沒看到她受傷了?」

  男人這才注意到顧嘉年包成粽子的腳,以及地上那些帶了血的紗布。

  看著這慘烈的狀況,他總算正經了些,問她:「妹妹,這怎麼弄的啊?要緊麼?」

  顧嘉年看了眼在水盆裡安靜如雞的罪魁禍首,咬著唇,沒好意思說。

  如果是磕著碰著也就算了,被螃蟹夾了……這聽起來也太丟人了吧?

  然而男人看到她羞赧的表情,臉上神情忽然凍住,接著嘴角顫抖著拉過遲晏,悄聲問著什麼。

  顧嘉年沒聽見他的話,只看到遲晏登時黑了臉,推開他,嗤道:「你整天腦子裡裝什麼呢?她是隔壁家的小孩,還沒成年呢。」

  又問他:「你開車來的?」

  男人點頭:「幹嘛?」

  「那正好,一會兒你送她去趟鎮上的醫院。」

  遲晏轉過頭,又對顧嘉年說,「我去給你外婆打個電話。」

  他說著,走到書桌旁,拿起手機。

  顧嘉年下意識豎起耳朵,聽著他和外婆微弱的交談聲,企圖分辨他和外婆提到她時的語氣。

  眼前突然伸出來一隻手。

  顧嘉年抬頭,那黑T帥哥笑得十分和善,一口白牙晃得人頭暈:「剛剛抱歉啊。我是賀季同,遲晏的表哥,你叫我季同哥就行。」

  遲晏的表哥?

  顧嘉年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仔細打量之後,在心裡點了點頭。

  雖然兩人風格相差得天南地北,可但看眉眼,確是有幾分相似的,顯然家族基因十分優越。

  她猶豫了一會兒,伸出手乖巧地回握:「顧嘉年。」

  「嘉年?名字挺好聽。」

  賀季同順勢在地毯上坐下,支起胳膊撐著下巴,好奇地打量她。

  顧嘉年格外不習慣他人的關注,被看得很局促,於是低著頭把書本攤開,將眼睛埋進書頁裡,盡量躲避和他的對視。

  賀季同終於開口:「嘉年妹妹,你還在念高中嗎?還沒成年?」

  顧嘉年悄悄往書桌後看了眼。

  遲晏已經打完電話,正轉身朝他們走來。

  她不動聲色地提高了點音量:「我下個月就成年了。」

  倒是跳過了第一個問題。

  賀季同還要再問,被遲晏從地毯上揪起來。

  「別亂搭訕,你先去把車掉頭。」

  「誰搭訕了?我這不是擔心她怕生麼。一會兒我單獨要帶她去醫院,不得趁現在熟悉熟悉?」

  賀季同沒好氣地咕噥:「再說了,你總得告訴我鎮醫院在哪兒吧?」

  遲晏沉默了許久。

  賀季同撇撇嘴拿出手機,打算自己查。

  遲晏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我換身衣服,跟你們一起去。」

  他話音剛落,賀季同如同活見鬼般怔愣住,而後瞠目結舌地問道:「……你要出門?」

  遲晏懶得搭理他,自顧自地上樓。

  賀季同臉色古怪地看著他的背影,對著顧嘉年攤了攤手:「自從去年搬到這個鬼地方開始,他已經快一年沒出過門了,天塌下來他都懶得管。我有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在哪個深山老林裡被吸血鬼給咬變異了。」

  顧嘉年沒忍住,十分讚同地點點頭。

  又聽他喃喃道:「……沒想到他居然說要出門,而且還是在今天。」

  顧嘉年敏銳地抓到兩個字。

  「今天……有什麼特別的嗎?」

  賀季同停頓了良久,慢慢說道:「今天是他爺爺的祭日。遲晏的爺爺是一年前去世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10:2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4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九章

  顧嘉年聽到賀季同的話,心裡一緊。

  難怪遲晏今天心情這麼糟糕。

  她還記得外婆曾經說過,遲晏十歲那年從雲陌回到晝山之後,一直跟著爺爺生活。

  她接著問道:「他是因為爺爺去世才搬來雲陌的嗎?」

  賀季同語氣遲疑,模棱兩可說道:「……或許吧。去年辦完葬禮,他就說要搬到雲陌鄉下來。這幢房子是他爺爺留下來的。」

  他說著看了眼二樓的方向,彎下腰湊到她身邊低語。

  「反正你別在他面前提這事兒啊,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他這個人脾氣賊差,最煩別人問他那些糟心事。」

  顧嘉年點點頭,還想再問:「那他……」

  餘光卻看到遲晏從樓上下來。

  她立刻噤聲,把還沒說出口的半句話咽下,轉折生硬到令人難以忽略。

  遲晏果然注意到了,皺著眉問他們:「說什麼呢?」

  顧嘉年有些窘迫,還沒想好藉口,肩膀忽然被人搭了下。

  賀季同一隻手搭著她的肩膀,沖著遲晏十分騷氣地眨眨眼:「我和嘉年妹妹的小秘密,你好奇嗎?叫一聲表哥我就告訴你。」

  「……」

  遲晏嫌棄地瞥了他一眼,沒再搭理他,徑直往外走。

  又回頭對顧嘉年說:「你先在這坐著。」

  顧嘉年「嗯」了一聲,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他。

  他換了一套外出穿的衣服,淺藍色的襯衫配灰色長褲,頭上還戴了一頂帽簷很深的灰色棒球帽。

  從屋裡往外走的時候,炸眼的陽光頃刻間湧來。

  遲晏下意識停頓了片刻,然後抬手壓低了帽簷。

  顧嘉年看著他走到外面,把擋得嚴實的那些淩亂花枝和碎石子踢到旁邊,草草地清理出一條路。

  幾分鐘後,賀季同把車子掉好頭,站在庭院外看遲晏攙著顧嘉年往外走。

  他打量著那條粗略清理出來的石子路,以及路旁由於堆滿枯枝爛葉而顯得更加荒蕪的花園,語氣十分欠扁:「遲晏,你這庭院可真別具一格,很有品位,不然哪天如果有鬼片劇組想取景,我可以幫你推薦。」

  「……」

  顧嘉年抬起頭,看到遲晏滿臉都寫著「你好煩」。

  這兩個表兄弟倒是很奇怪,性格截然不同。

  遲晏平時一句話都懶得說,而賀季同呢,則是能用一句話說清楚的事,一定會用兩句話。

  他們倆說的話加起來平均一下,可能正好和普通人差不多。

  賀季同繼續喋喋不休:「還有,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是個變異的吸血鬼啊?」

  「你這從早到晚拉著窗簾,又是抽煙又是喝酒,搞得家裡陰森森的,長期待下去會讓人產生心理陰影的,尤其是對於未成年人來說。」

  「是不是啊嘉年妹妹?」

  自己嘮叨還不夠,把話題又拋給了顧嘉年。

  顧嘉年熱鬧看到一半,惹禍上身,不由得驚慌地抬頭,正好撞上遲晏的目光。

  他半挑著眉看她,眼裡帶著一絲詢問意味。

  顧嘉年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聲音平穩不帶任何狗腿的痕跡:「也……沒有吧,我覺得安安靜靜的環境挺好的。而且我在的時候他基本沒抽煙。至於這花園……」

  她頓了下,還不習慣撒謊,編得舌頭有些打結:「……花園很好看啊,有種不修邊幅的頹廢美感,嗯。」

  似乎為了說服自己,句末還加了個「嗯」字,表示強調。

  好在沒人聽出來。

  顧嘉年瞥見遲晏的嘴角緩緩勾了勾,沖賀季同挑釁地抬眉。

  然後便聽到賀季同聲音誇張地控訴她:「……個小吸血鬼。」

  一路上,賀季同開車,遲晏坐在副駕駛上。

  顧嘉年獨自坐在寬敞的後座,兩隻腿得以平放。

  她稍稍搖下窗子,讓山風灌進來。風裡有清新的竹子味道,有一片不聽話的竹葉隨風飄進來。

  顧嘉年下意識地拿著那竹葉把玩,眼睛卻通過後視鏡偷偷打量副駕駛上的人。

  光影透過車前擋風玻璃,斑駁地照在他的臉上。

  他皺了眉,一隻手抬起再次將鴨舌帽往下壓了壓,企圖遮擋這煩擾的陽光。

  有座椅靠背的遮擋,顧嘉年肆無忌憚地偷看他,沒有人能發現。

  在這樣狹小密閉的空間裡,他的一舉一動似乎被放大,輕易地擾得她心緒不寧。

  顧嘉年看過很多書。

  壞處是很容易沉浸入自己的世界,不擅長與人交流。

  好處是心思敏感,特別是對自己的情緒,往往能較快地察覺到。

  就比如現在。

  這些日子所有模糊不清的情感在她眼前分明。

  她低下頭,惶惑不安地想著,自己大概是在出逃的路上,喜歡上了一個人。

  *

  小鎮離雲陌村並不遠,開車十多分鐘就到了。

  賀季同把車子停在鎮中心醫院的露天停車場。

  顧嘉年還是第一次來鎮上,好奇地四處打量著。

  鎮醫院雖然比不上市裡醫院的規模,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也有好幾個部門。

  他們照著指示去往一樓的急診,一進門,一位護士給了他們一個號——這簡單的掛號方式也和顧嘉年往常去過的醫院截然不同。

  急診等候室裡坐了好些人,大多蓋著薄毯掛著吊瓶,只有一個和顧嘉年一起等著叫號的小男孩兒,因為調皮爬樹摔到了腦門,正被他媽媽揪著耳朵罵。

  「哪家小孩兒跟你這麼調皮的?成天上躥下跳,沒摔傻那是你走運!我可不想養個傻兒子。」

  小男孩兒扁著嘴,偶爾犟兩句。

  總算等到他媽去洗手間,小男孩兒好奇地挪過來,打量著顧嘉年的腳,滿臉希冀地問她:「姐姐,你也是爬樹摔倒了嗎?」

  那表情彷佛希望顧嘉年的受傷過程比他還離譜,好讓他能在媽媽面前直起腰來。

  事實上,顧嘉年的受傷過程確實不是什麼正面教材——被自己捉的螃蟹夾了腳,到哪兒也沒地方喊冤。

  而且,十分地、格外地,丟人。

  這才是重點。

  顧嘉年看了眼身旁的遲晏,遲疑著自己要不要在他這個知情人面前撒謊,便看到他站起來,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晃了晃:「我出去抽根煙。」

  於是顧嘉年回頭,低聲對小男孩說:「才不是,姐姐是不小心磕著了,紮到了碎玻璃。爬樹很危險的,你要聽媽媽的話哦。」

  「哦……」

  小男孩兒沒能找到同犯,垂頭喪氣地把屁股挪回座椅。

  「這才乖嘛。」

  顧嘉年說完,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外看,在大門外追尋某個身影。

  隔著醫院的玻璃窗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很輕鬆地找到了他。

  他站在門外偏僻的角落,靠著路邊的不鏽鋼欄桿,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說是抽煙,卻沒有點燃,只是在指尖閒閒地夾著。

  她就這麼看著他站在那兒很久。

  直到有位白髮蒼蒼的老爺爺轉著輪椅在門口來回張望,試圖看看有沒有自動開門的按鈕。

  遲晏走過去,幫他推開門。

  爺爺回過頭,感激地向他道謝。

  他沒說話,又走回了角落裡。

  顧嘉年隔著醫院的玻璃窗,出神地盯著他的側影,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又酸又脹地爬上她的心間。

  他跟他的爺爺,感情一定很好吧。

  她想到遲晏家裡堆了一地的空酒瓶和煙灰缸裡滿滿的煙蒂、冰冷的地板、一室的雜書和荒蕪的庭院。

  還想起今天下午他恍惚地睜開眼,問她「幾號了」。

  除卻腳趾上的疼痛之外,有另一種痛覺隨著血液悄悄流淌,觸痛了她的神經。

  她像是一個螢幕前感同身受的觀眾,再如何共情都難以觸摸到故事裡的人。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響起賀季同的疑問:「……看什麼呢,這麼出神?」

  顧嘉年嚇了一跳,發現他正順著她的視線疑惑地往外看。

  顧嘉年若無其事地偏了偏頭擋住他的視線,狀似隨意地說道:「就隨便看看,怎麼了?」

  好在賀季同沒再深究,而是好奇地湊過來問她:「嘉年妹妹,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麼會在遲晏家?」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慢吞吞地答道:「我每天上午都來他家看書,今天上午有事,就下午來了。」

  賀季同聞言,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半晌後,他把手擋在唇邊,像說悄悄話般問她:「那個,遲晏是不是欠你錢了?」

  顧嘉年一頭霧水:「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賀季同聳了聳肩:「不然他怎麼可能讓你在家看書?而且今天還因為你受傷,久違地出了家門。」

  他補充道:「他搬來雲陌後從來沒邀請任何人來家裡,說好聽點是圖個清淨,說難聽點就是厭世,完全不想跟人打交道。」

  顧嘉年想了想,解釋道:「大概看在我外婆的面子上吧。我外婆和遲晏爺爺是舊識,他小時候轉學來雲陌,我外婆還幫著照看過他一個學期。」

  賀季同明悟般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他嘀咕道:「我就說他怎麼這麼好心。有一次我帶影視公司的人來他家談版權合同,結束後人妹子問他能不能在他家裡看會兒書,他讓人家去圖書館。你說氣不氣人?」

  顧嘉年的注意力卻偏了:「……版權合同?影視公司?」

  賀季同驚訝:「你不知道嗎?遲晏是個作家。」

  顧嘉年怔愣住。

  賀季同以為她沒有什麼概念,補充道:「嘉年妹妹,你看過《傾言》嗎。遲晏從高一時就開始在《傾言》上連載文章了。」

  顧嘉年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傾言》她自然是看過的,甚至可以說是她的文學啟蒙雜誌。

  小學和初中階段,只要顧嘉年有出門的機會,她幾乎每個月都會去書店看《傾言》月刊。

  只可惜,高中之後她便沒有機會再看。

  作為國內最大的文學雜誌,在短視頻、碎片化閱讀盛行的現在,《傾言》是唯一一本堅持連載文學類小說並能持續保有熱度的文學雜誌。

  甚至被一些文學論壇上的人們譽為國內文學的最後一塊保留地。

  許多名盛一時的作家,都曾在《傾言》上連載過文章。

  顧嘉年下意識地回頭,往門外看去。

  遲晏正邁著長腿推開玻璃門。

  他從陽光裡走進來,身上的陰影一寸一寸加深,而那深深皺起的眉頭逐漸展開,如同走進了舒適區。

  遲晏走過來,打斷他們的談話:「到我們了麼?」

  顧嘉年回頭看去,診室門口的小滾動屏上正好播到他們的號碼。

  她被攙著往裡走,心思卻飄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

  她出神地坐下,看著年輕的女醫生嘴唇一張一合地問診,又聽到遲晏在詳細描述她的傷情,以及賀季同在聽說她受傷原因後忍不住的笑聲。

  她對他的職業一直有隱隱的猜測,此刻心裡的線索像是一塊塊拼圖,落在了本該落在的位置。

  原來他是個作家啊。

  顧嘉年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她看過的每一本書上都有他的閱讀痕跡,除了一些比較好懂的現實主義流派之外,在另外一些隱喻性較強的象徵主義小說、或者是生澀難懂的意識流小說中,偶爾能看到他的注解與分析。

  這些筆墨通常繞過了讀者的角度,而是從作者的層面去分析小說的構成。

  雖說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遲晏寫的注解卻每次都能準確地觸動她的神經,十分犀利準確,在無形之中引導著她。

  閱讀是一種十分治癒人心的娛樂方式,但若是想要更進一步則會發現,其實閱讀很有門檻。

  顧嘉年這些年裡胡亂且毫無章法地看了一些書,經常會覺得自己像一個在沙漠中徒步的旅者,毫無經驗地闖蕩在巨大的文本沙城之中,常常被風沙迷住了眼,找不到方向;或者被捲進沙漠風暴裡,寸步前行。

  而遲晏的那些寥寥幾筆的注解,則像是沙漠中珍貴的補給站,為她補充糧草、指引方向,讓她有能夠繼續前行的底氣。

  這兩周裡,顧嘉年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閱讀能力在快速進步著。

  有時候,她甚至能夠自發性地拋卻讀者的角度,從另一個層面去分析故事情節的推動、人設的構成和每一個起承轉合所傳達的含義——這種體驗,遠非高中試卷上公式化的閱讀理解能夠給予的。

  這也是顧嘉年這麼多天來勤耕不輟,每日堅持來爬牆虎別墅看書的一個重要原因。

  腳趾上的紗布被一層層地揭開,傷口被撕扯的疼痛令顧嘉年瞬間回過神來。

  她抬起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遲晏清晰的側臉。

  他察覺到她的視線,皺了眉看她:「疼嗎?」

  顧嘉年抿著唇,搖了搖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11:0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4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章

  診室裡,醫生仔細觀察了仍在滲血的傷口,而後點頭道:「處理得很及時。不過傷口太深了,又來回撕扯過,創面非常大,還是需要縫幾針。」

  說著,又讚許道:「你自己包紮的?」

  顧嘉年搖了搖頭,指著一旁的遲晏:「是他幫我包的,我自己下不了手。」

  「手法不錯啊。」女醫生抬頭看了眼遲晏,隨即低下頭,輕聲打趣道,「男朋友?長得真帥。」

  顧嘉年知道醫生是好心想要轉移她的注意力,仍是局促地漲紅了臉,連忙抬頭看了眼遲晏,小聲否認:「他不是……。」

  「哦,那是另一個?」

  醫生拖著長音,視線在遲晏和賀季同之間逡巡片刻後,陡然提高音量問道:「哪個是男朋友?幫我固定住她的腿,可千萬不能亂動啊,要開始縫了。」

  她這話說得賀季同愣是沒敢伸手。

  片刻後,遲晏伸出手,穩穩地按住顧嘉年的膝蓋。

  疼痛在剎那間傳來,顧嘉年咬緊了牙沒吱聲,手不受控制地胡亂抓著,攥緊了某個布料。

  剩下的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

  一共縫了三針。

  好在醫生的手法利索,顧嘉年沒遭太多罪。等縫完針,醫生又重新包紮了傷口,一切處理妥當後,那陣鑽心的疼痛總算消減下去。

  顧嘉年滿頭大汗,如同脫力般往椅背上靠。

  由於方才過於用力地咬緊牙關,此刻卸下勁來只覺得太陽穴和眼窩處鼓鼓地脹痛著,還伴隨著輕微的耳鳴。

  耳邊依稀聽到隔壁診室那個摔破頭的小男孩兒在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以及遲晏和她說他要去取藥。

  她無力地點了點頭,卻發現遲晏一直站著沒動。過了一會兒,他把手裡的藥單遞給賀季同,支使他:「你去取吧。」

  顧嘉年抬起頭,疑惑地看過去。

  診室明亮的白熾燈下,遲晏的臉上帶著難得的無奈,她順著他的眼神往下看,這才察覺到他的襯衫下擺被她緊緊攥在手心裡。

  她攥得很用力,以至於他不得不稍稍彎腰來遷就她。

  顧嘉年登時紅了臉,立馬鬆開手。

  遲晏扯了扯被攥得皺皺巴巴的下擺,隔著透明的隔間玻璃看了眼隔壁同樣在縫針、正咧著嘴鬼哭狼嚎的小男孩,又回過頭,看著顧嘉年滿頭的冷汗,輕輕「嘖」了一聲。

  「也沒比人家大幾歲,還挺能忍。」

  「怎麼會?」

  顧嘉年沒看他,想了一會兒,又重復了一遍,「我下個月就成年了,起碼比他大八九歲吧。」

  「你不也就……比我大六歲?」

  聲音漸漸低下去。

  遲晏氣笑了:「還挺不服氣?傷口來回撕扯……要是你不逞能,或許不用遭這麼大罪。」

  顧嘉年驟然被拆穿,心虛地把腳從椅子上拿下來,疼得哼唧了一聲。

  耳邊又聽到他沒什麼情緒地說:「你這個年紀,想哭就可以哭,覺得疼不用忍著,沒人笑話你。」

  「那到了你這個年紀呢?」她抬頭,裝作隨意地問道,「不開心就得忍著?」

  診室裡的白熾燈十分晃眼,遲晏低下頭,慢慢悠悠地睨她一眼,哂道:「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再說吧。」

  *

  車子在外婆家的院子裡停下。

  顧嘉年想著醫藥費是賀季同去取藥的時候付的,便主動問他要了微信,打算之後給他轉。

  賀季同隨口道:「讓遲晏推給你就行。」

  顧嘉年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眼副駕駛的靠背,老老實實解釋:「……我沒有他微信。」

  她有他家的鑰匙,卻沒有他的聯繫方式。

  他們每天見面,但卻不是需要聯繫的關係。

  「你沒問他要微信?」

  賀季同不知為何語氣古怪地重復了一遍。

  顧嘉年點點頭。

  賀季同忽然笑出聲,飛快翻出手機二維碼給顧嘉年掃上,然後轉過臉,沖副駕駛上的人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遲晏面無表情地嗤了一聲,沒理他。

  顧嘉年發完驗證消息,突然覺得現在是個好機會。

  她鼓起勇氣,裝作隨意地問了句:「對了,遲晏,要不順便我們也加一下微信?偶爾聯繫也方便。」

  「……」

  副駕駛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順便?」

  賀季同已經把頭埋進方向盤,肩膀不斷抖動著。

  顧嘉年沒明白他在笑什麼,只以為遲晏是不想加她,臉登時變得滾燙。

  她覺得有些難堪,連忙故作大方地擺手,聲音卻很勉強:「沒事沒事……我,我就是隨口一說。」

  「……」

  賀季同再次沒忍住,爆笑出聲,又在他瞥過來的眼神裡轉過了頭,對著窗戶笑。

  顧嘉年正在納悶他到底在笑什麼,副駕駛那邊忽然遞過來一個手機,上面有個二維碼。

  她驚喜地道謝,忐忑地加上了遲晏的微信。

  *

  由於顧嘉年意外受傷,晚上的家宴被迫中止。

  舅媽送了做好的飯菜過來,顧嘉年忿忿地吃了好幾隻蒸螃蟹。

  飯後,舅媽和外婆攙她上樓休息。

  木格窗外的天氣由晴轉陰,染紅半邊天的火燒雲逐漸被烏雲覆蓋,天空時不時發出低沉的雷鳴。

  不多時,雷雨來臨。

  冷空氣席捲而來。

  顧嘉年躺在床上,打開微信。

  遲晏和賀季同都已經通過了驗證。

  她點開遲晏的微信。

  暱稱是Y.C,顧嘉年思索片刻,猜測這大概是他名字的首字母倒過來。

  頭像則是一張大霧裡的森林。

  鬱鬱蔥蔥的參天大樹層層疊疊地隱在霧氣之後,朦朧又野性。

  顧嘉年看了一會兒,把圖片存進手機裡。

  接著又點開他的朋友圈,是一片空白。

  她有些失望,想了想,把備注名改成「遲晏」。

  又把賀季同的備注改成「季同哥」。

  她照著今天的醫藥費賬單,給賀季同發了個紅包。

  【季同哥,今天謝謝你。這是醫藥費,你記得收一下。】

  賀季同沒有收紅包,而是一連發了好幾條語音過來。

  顧嘉年一條條點開聽。

  【我這兒正堵車呢。錢你就自己收著吧,哥哥不差錢。】

  【再說了,我還想給你發紅包呢,感謝你給我扳回一城哈哈。是不是覺得哥哥比遲晏長得帥?】

  顧嘉年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緩緩地打出一個問號。

  【?】

  她從小便不善交際,喜歡一個人躲著看書,這便造成了對自己心思敏感的同時,與人相處卻十分遲鈍。

  上學時經常由於聽不懂他人的笑話和潛台詞而遭到取笑。

  賀季同又接連發了兩段語音。

  【我和遲晏從小學到高中都在一個學校。我特麼每年都是全校女生公認的校草第二,你說憋不憋屈?何況第一的那個人跟你還是表兄弟。】

  【他!也!有!今!天!】

  顧嘉年仍然一頭霧水,本想再打個問號,可仔細回憶了下車上發生的事,再結合之前賀季同誇張的笑聲,表情逐漸僵住。

  從他們的角度來看,她和遲晏認識這麼多天,從來沒問他要過聯繫方式,卻主動要了賀季同的微信。

  然後還十分「順便」地要了遲晏的微信。

  「……」

  顧嘉年有點窘,想要解釋幾句,但又不知道怎麼說。

  總不能發一句【我其實覺得還是遲晏更帥一丟丟】吧?

  顧嘉年沒再多想,只溫吞地回了一句:【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給你轉賬而已。】

  賀季同笑得很燦爛:【沒事,只要遲晏不知道就行。】

  「……」

  顧嘉年默默地轉移了話題:【季同哥,你在開車嗎?去晝山?】

  【嗯,回工作室。我還沒跟你說過吧,我和遲晏合夥開了個作家工作室,他負責寫,我負責處理版權,也會接一些影視編劇的活。】

  顧嘉年原本想問問他遲晏的筆名,可思考過後又覺得有點唐突。

  還是等以後混熟了再問好了。

  她想到方才賀季同說,從小到大都跟遲晏在一個學校,便問道:【你們一直在晝山上學?我表弟開學要去晝山一中了,他讀理科,你知道一中理科怎麼樣嗎?】

  賀季同沒有再發語音,而是打字過來:【一中整體教學質量還不錯,不過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

  過了幾秒,他又敲過來一句。

  【我和遲晏在熙和,和一中不在一個區。我是理科生,遲晏讀文科。】

  顧嘉年正想回復,他又發過來一句:【嘉年妹妹,我先不說啦,要開車了。】

  她只好刪掉回復,發了句【拜拜,路上小心。】

  晝山市熙和中學……

  他的高中時代,會是什麼模樣呢?

  顧嘉年心血來潮,找到熙和中學的校園網站。

  在搜索欄裡試探著打下「遲晏」兩個字。

  幾秒鐘後,她驚喜地發現,網站真的給出了一個索引鏈接。

  是熙和文學社文件館的網址,遲晏的名字赫然在歷屆社長名單中。

  原來他高中的時候,是文學社社長啊。

  顧嘉年飛快點進那個網址。

  裡面有歷屆社長的簡單介紹與照片,全是統一的紅底二寸照。

  顧嘉年一張張地往前翻,在翻到某一頁時忽然屏住了呼吸。

  熙和文學社第二十九屆社長,高三文科一班,遲晏。

  居中的照片裡,一個十六七歲的男生穿著件乾淨的白襯衫,沖著鏡頭勾起一邊的嘴角。

  他的眼底彌漫著笑容。

  那笑意是鬆弛、陽光、愉悅的,寫滿了自信與灑脫。

  與現在是截然不同的氣質。

  顧嘉年驚喜地看著這張照片,慢慢彎起了唇角。

  她兩指在屏幕上向外滑,放大照片,仔仔細細地觀察著。

  他的樣貌與現在渾然一致,卻多了幾分青澀,也多了幾分玩世不恭、不可一世的驕傲。

  顧嘉年屏息看了許久,如獲至寶般把照片存進手機裡。

  她興奮地坐直身子,把熙和文學社的網站翻了個遍,接著又去翻學校貼吧,想要找到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這個過程並不困難,因為他在校的那幾年中,貼吧裡不斷有帖子在議論他。

  那些帖子下的樓蓋了一層又一層。

  「遲晏這次又考了文科班第一,他成績這麼好,應該會去北霖大學吧?」

  「我怎麼聽說他想去晝山大學。」

  「他好像眼光挺高的,沒聽說過有女朋友。」

  「長得好看、成績好、家世又好,眼光高一點也正常吧。」

  「好懷念遲學長,他擔任熙和文學社社長的時候,社裡的閱讀氛圍真的好好。」

  「是啊,他走之後,文學社逐漸形式化,年年走下坡路呢。」

  ……

  顧嘉年一條條瀏覽著這些帖子,彎起的嘴角就沒有放下來過,只覺得他的一切都令她驚喜,令她歡欣鼓舞。

  一些帖子裡甚至有人發了他的照片。

  顧嘉年翹著腳俯臥在床上,點開那些照片,一張張仔細翻看著。

  有一張是在籃球場裡。

  模糊的背景下,少年的身影正好在聚焦點,他手裡拿著球突破他人的防線,臉上的笑容肆意又張揚。

  一張是在講台上。

  他在某個場合作為學生代表發言,手裡連稿紙都沒拿,氣定神閒地對著全校師生,侃侃而談。

  還有一張是在走廊。

  他倚靠著欄桿,身邊圍了五六個人。他與他們在交談,眉眼輕鬆,言笑晏晏。

  ……

  顧嘉年猶如挖掘到了一個寶藏,貪婪地把每一張照片都下載下來,存進手機裡。

  她像一個兢兢業業的考古學家,反復翻閱著所有和他有關的帖子。

  她對他的了解不再局限於爬牆虎別墅的一方小天地,而彷彿坐上了一架時光機,穿越到他的從前。

  顧嘉年的腦海裡,逐漸構建出一個中學時期的遲晏。

  ——眾星捧月般的風雲人物,成績優異的尖子生,全校公認的校草。

  走到哪裡都是焦點。

  她與有榮焉,心中喜悅,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等反復瀏覽完所有的帖子,夜已經深了。

  雷聲漸歇,雨卻沒停。

  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在窗沿上,順著老化的玻璃窗縫隙湧進來,打濕了書桌一角放著的書包。

  顧嘉年眼皮一跳,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打開書包仔細檢查裡面的東西。

  好在幾本讀書筆記都沒有弄濕,筆也沒有漏墨的跡象。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忽然從書包的側面欄摸到了她的學生卡。

  她下意識拿出來檢查。

  彎起的嘴角霎那間僵住。

  學生卡上,是一張顏色寡淡的、毫無笑意的臉。

  眼神麻木地看向鏡頭,疲憊卻沒有焦點。

  顧嘉年模模糊糊地記起來。

  這張照片,是高二上學期掛失之後補拍的。

  拍這張照片之前,她剛從班主任的辦公室裡出來。

  班主任說,她這次的期中考試成績實在太差,需要找家長。

  她滿心慌張和焦慮,無人可訴說。

  顧嘉年想起了那段在霖高的日子。

  因為成績差、又是擇校生,被老師建議不要參加任何社團,專心讀書。

  她坐在班級的後排,每天獨來獨往、沉默寡言。

  如同一隻離群的孤雁。

  她一個人去吃飯、一個人打水、一個人路過熱熱鬧鬧的籃球場,行色匆忙到從未駐足看過一場球賽,沒有為人歡呼過,沒有給人遞過水。

  她甚至從來沒有趴在走廊的欄桿上,和人眉飛色舞地聊過天。

  那些屬於青春的澎湃、熱烈與悸動,似乎都和她無關。

  她幾乎用盡所有的課餘時間,想要努力地往前追趕。

  卻依舊擺脫不了「差生」這個名號。

  ……

  腳上的傷口忽然開始細密地疼痛起來,那疼裡又帶著一些癢和麻。

  顧嘉年緩慢地將那張學生卡翻過來,照片朝下扣在桌上。

  夏雨依然,肆無忌憚。

  她麻木地躺回床上,許久後,扯過被角蓋著臉。

  然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就算真的有時光機,讓她與他同齡。

  他們之間也根本不會有交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1 11:3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5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一章

  大暑過後,一場持續了幾天的雷雨帶走了七月的最後一周。

  雷雨終於停歇,山裡的溫度不降反升。

  八月初,夏正盛。

  顧嘉年的傷口拆了線。

  菜地裡的蔥蒜收了好幾茬,顧嘉年幫著外婆除草,一起把春天留下的黃瓜籽栽下。

  這些日子以來,外婆教給顧嘉年許多關於種菜的知識——

  春季適合播種各種瓜果;夏季則是蔥蒜的季節;夏秋之間開始種蘿蔔,而等到秋分過後,野菊花開,便該下豌豆和蠶豆了……

  外婆家雖然只有幾片菜地,可一年四季的新鮮果蔬都能自給自足。

  午間陽光熾熱,熱浪滾滾,麥稈扇已經承擔不了重任。

  吃飯前,顧嘉年幫著外婆把那台外表看起來像是老古董的立式電風扇從雜物間搬出來。

  那電扇十分沉重,上面鏽跡斑斑,鍍層的油漆幾乎掉落了大半。

  顧嘉年很懷疑它還有沒有用。

  等插上電,聽到平穩的嗡嗡聲和零件齒輪之間平滑的轉動聲,她才信服。

  外婆拍了拍電扇笨重的後腦勺,目光懷念:「這是我和你外公當年在集市上買的,老品牌,好用著呢。」

  風扇徐徐地吹著風,把悶熱的空氣吹開一個口子。

  顧嘉年對素未謀面的外公十分好奇。

  外公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顧嘉年只知道他曾經在村支部當會計,是村裡難得的文化人,至於其他的她一概不知。

  她曾經看過外婆房間牆壁上掛著的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照片裡,和年輕時的外婆並肩站在一起的,是個高大瘦削、神情嚴肅的年輕人,穿著妥貼的中山裝,還戴著眼鏡。

  那是顧嘉年對外公唯一的印象。

  外婆歇下來,忽然問她:「停停,是不是在鄉下待的有些無聊了?」

  顧嘉年搖頭:「怎麼這麼說?」

  外婆看著她,摸了摸她的頭髮:「你這幾天都悶悶不樂的,一直待在家裡,不怎麼說話,也不去看書。我猜想是不是每天的生活太平淡了?」

  顧嘉年愣住。

  原來外婆早就看出來了,只是一直沒有說。

  她以為自己表現得沒有那麼明顯。

  自從受傷那天,她已經有十天沒有去遲晏家看書了。

  外婆問起過,前一周她還藉口說腳傷還沒拆線。可拆線之後,她卻依舊沒有去。

  顧嘉年知道自己在逃避。

  或許是在雲陌的日子太過愜意,抑或是這段時間北霖那邊一直沒有來消息,她竟然開始產生一種錯覺,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好像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高考順利結束後來鄉下度假的小孩。

  她甚至開始產生一些不應該屬於她的旖旎心思,開始企圖了解一個人的過去,雀躍地憧憬著和他的未來。

  然而那天,當她看到那張學生卡之後,忽然覺得彷彿大夢初醒。

  心底有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

  「我是個沒有未來的人。」

  她不斷想要說服自己,把心底那些剛剛起步的感情埋藏下去。

  就去看書好了。

  她本來也只是去看書的。

  就當他是一個鄰居家優秀的哥哥,她可以遠遠看著他,為結識這樣優秀的人而感到驕傲。

  可每當有這樣的念頭,顧嘉年便會覺得心裡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在啃噬。

  她很清楚,她難以做到。

  外婆見顧嘉年神色怏怏著不說話,不知道該怎麼勸慰她,心疼地嘆了口氣。

  片刻後,她看著那把電扇,忽然想起什麼,眼神一亮道:「停停,明天早上正好有集市,想不想去?」

  「集市?」

  顧嘉年勉強自己回過神來,裝出被挑起興趣的樣子:「是表弟說的早集嗎?」

  外婆跟她介紹:「嗯,我們鎮的早集是四方有名的,每個月有兩次,十里八鄉的人都會來玩。集市上什麼都有,吃的喝的、時新家電、款式新穎的服裝,還有一些平時見不到的玩意兒。」

  她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正好去散散心,換換心情,好不好?」

  顧嘉年知道外婆滿心希望她能在這裡過得開心一些。

  她沒法辜負她的好意,於是彎了嘴角道:「好。」

  外婆果然笑開,轉眼語氣又有些猶豫:「只是去趕早集需要早起。集市是五點半開始,我們五點鐘就得起床,坐你二舅的車去,你能起得來嗎?」

  顧嘉年笑了笑:「能。」

  反正她最近的睡眠質量也很差。

  外婆見她答應,神色歡喜得像個孩子。

  她戴上了老花眼鏡,開始忙忙碌碌地給二舅打電話、制定計劃、列購物清單。

  儼然把這次出行當成了一件頂頂重要的大事。

  她腿腳不好,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去過集市。

  何況這次又要帶上她的寶貝外孫女,無論如何都不能出差錯。

  *

  可惜這個計劃晚飯前便被打破了。

  二舅打電話過來,說他的皮卡車在路上爆胎了,正在找人幫忙拖車,明天早上去不了。

  從雲陌到鎮上,開車十幾分鐘,走路卻要一個多小時。

  以外婆的腿腳,走路去顯然是非常不現實的。

  祖孫倆掛了電話,都沉默了一會兒。

  還是顧嘉年先說:「阿婆,不要緊的,我們可以下次再去。」

  外婆沒有說話,只是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顧嘉年綻開一個笑容,安慰她:「我真的沒事,可能就是前兩天腳受傷了嘛,總是靜養著,人有點沒精神。」

  祖孫倆默默吃完晚飯。

  顧嘉年上樓,百無聊賴地翻著朋友圈。

  第一條便是賀季同發的,時間是五分鐘前。

  【在深山老林裡陪某人打游戲,不得不說,村裡信號真不錯,感謝祖國!】

  配圖是兩個switch手柄和整面牆的游戲投影。

  顧嘉年看了眼他的定位,竟然在雲陌。

  他在遲晏家?

  顧嘉年不自覺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往外看。

  窗外斜對著的山腰那邊就是遲晏家的別墅。

  微紅的落日餘暉下,顧嘉年依稀望到庭院外的空地上,停著賀季同的車。

  他們在打游戲麼。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想象著遲晏打游戲的樣子,會和平常一樣漫不經心呢,還是也會有尋常的勝負欲?

  他的手指很長,平時敲鍵盤時就能看出來手指非常靈活。

  或許游戲也打得很好……

  顧嘉年回過神來,收回眺望的視線,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他們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正當她想關上窗子時,忽然看到樓下院子裡,外婆正在拄著拐杖繞著小院走路。

  顧嘉年探頭看去。

  外婆走得很認真,一圈一圈緩慢地繞著,偶爾坐下來歇會兒,然後又站起來,繼續走。

  彷彿蹣跚學步的小孩子。

  顧嘉年怔在原地,忍不住喊了她一聲:「阿婆。」

  外婆轉過眼,對上她的視線。

  她揮了揮手,笑著高聲回應她:「停停,明天我們還是去集市吧,外婆再多走幾步就習慣了,能走得動。下周你就過十八歲生日了,我想去鎮上給你買點布料,裁一條裙子。」

  她說著,拄著拐杖繼續走著。

  顧嘉年瞬間紅了眼眶。

  外婆好像從來都不要求她有所謂的「光明前程」和「美好未來」。

  她只希望她現在過的每一天,都能開心。

  許久之後,顧嘉年吸了吸鼻子,點開賀季同的微信:【季同哥,我看到你朋友圈,你在雲陌?】

  【明天想和我還有我外婆一起去趕早集嗎?】

  半分鐘後,那邊直接打了個語音電話來。

  顧嘉年努力把情緒收回去,清了清嗓子,悶聲接起來。

  賀季同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嘉年妹妹,你們要去集市?」

  顧嘉年聽到他那頭傳來遙遠的游戲背景音:「嗯,本來說好坐我二舅的車去,結果二舅的車子壞了。」

  她又補充道:「只是早集特別早,五點多就要出發,如果不行的話也沒關係。」

  「五點鐘?什麼集市這麼早?」

  賀季同一邊說話,一邊走動,而後游戲背景音逐漸變響。

  他把手機拿遠了些,問道:「遲晏,你知道鎮上有早集嗎?」

  顧嘉年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把耳朵貼近手機聽筒。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像是晚間迂回的風灌進她耳廓。

  片刻後,她聽到遲晏的聲音從聽筒裡模糊地傳來:「不知道,沒去過。」

  她有十天沒有聽過他的聲音。

  好像變陌生了一點。

  可她的心情竟然就不可抗拒地好了一些。

  「算了,問你也白問,用腳趾頭想一想都知道你沒去過,」賀季同又問顧嘉年:「集市好玩嗎?」

  「我也沒去過,」顧嘉年慢吞吞地說著,「不過我表弟他們都說很好玩,吃喝玩樂什麼都有……街邊還有老式的那種游戲廳,可以玩拳皇。」

  賀季同聽到拳皇,果然十分感興趣,興奮地對顧嘉年說:「行,我們加入。」

  電話那頭,被莫名代表的人發出一聲不爽的笑聲:「『我們』是指你和你的腦子?你平時這麼習慣用腳趾頭想問題,是得記著帶上點腦子出門。」

  「……」

  賀季同也笑了笑,語氣輕快地回他:「『我們』是指我和我那個還沒去世、也沒癱瘓、腳趾健全、還能出門的表弟。」

  「……」

  他說著不再搭理遲晏,繼續和顧嘉年說:「反正明天早上我們來接你。」

  又在「我們」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掛完電話,顧嘉年下樓和外婆說了這個消息,外婆十分高興。

  顧嘉年看著她回到廳堂裡,重新戴上老花眼鏡,往之前列的購物清單上添了幾條。

  嘴裡還絮絮叨叨著:「還要買布、針線、紐扣……」

  顧嘉年跟著笑起來。

  她起碼應該好好地和外婆一起過完這個來之不易的假期。

  至於感情,就當作途中遇到了一處好看的風景,拍照留念就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12:09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5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二章

  賀季同掛完電話,回到房間裡。

  這是遲晏家的地下室,被改造成了一個游戲間和影音室。

  遲晏家也就是這裡待著比較舒服。

  起碼沒那麼陰森。

  他走過去,推了推歪躺在沙發上打游戲的人,問他:「你真不去啊?」

  遲晏把對面的角色打掉最後一層血皮,頭都沒抬:「她又沒叫我,你自己陪她去唄。」

  「也對,」賀季同摸著下巴順桿往上爬,「微信也是先加的我,『順便』加了你。誰讓我長得比你帥呢,真沒辦法。」

  遲晏撇了撇嘴,懶得跟他爭:「明天老實點啊,人還沒成年呢,別總這麼騷包。」

  「廢話,我還能真那麼禽獸嗎?再說了,明天她外婆也去。」

  遲晏聞言終於回過頭看他:「顧嘉年外婆也去?」

  「嗯,所以才叫你陪我嘛。老人家腿腳不好,我這不是怕我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扶老人的,照顧不過來麼。」

  「反正陪嘉年妹妹去醫院那次你不是已經破例出門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賀季同咕噥道,「……我還想抽空去打拳皇呢。」

  遲晏安靜了會兒,隨即把另一個手柄扔給他:「這把你要是贏了,我就去。」

  賀季同:「……」

  「你乾脆直接拒絕算了,怎麼還順帶羞辱人呢?」

  他這一晚上一把都沒贏過。

  「別廢話,你就說你來不來吧?」

  「……來。」

  賀季同憤懣地坐下來,和他對打。

  兩分鐘後,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狂喜道:「我居然贏了?我進步了還是你退步了?」

  遲晏把手柄扔到一邊,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臉上卻完全沒有輸的人該有的懊惱:「既然這樣,那我明天勉為其難陪你去一趟吧。」

  賀季同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可等回過神來之後又覺得不對勁。

  遲晏明顯是在聽到顧嘉年的外婆也去之後才改變了主意。

  賀季同的笑容立馬垮下來「……你不會是故意輸給我的吧?」

  他說著,腦袋飛快地轉了轉。

  遲晏為什麼這麼照顧顧嘉年的外婆呢?

  遲晏和他爺爺沒有血緣關係。

  遲爺爺單身了一輩子,人到中年才收養了遲晏的爸爸。

  據說他年輕時曾經有過一個難忘的初戀,所以一直沒有結婚。而上次顧嘉年說,她外婆和遲晏的爺爺是舊識。

  幾條線索串聯起來,賀季同覺得自己彷佛發現了一個驚天大八卦,登時捂住了嘴,激動道:「難道嘉年妹妹的外婆就是你爺爺那個終生難忘的初戀?」

  遲晏:「……」

  他這個表哥從小學習不怎麼樣,但八卦起來比誰都精。

  賀季同見遲晏沒有反駁,確認了自己的猜想:「這麼勁爆的嗎?難怪你對嘉年妹妹這麼好,讓她在家裡看書,還破天荒出門陪她去醫院。」

  遲晏沒搭理他。

  賀季同還處於興奮中,繞到他身前:「跟我講講唄,他倆到底怎麼好上的?你爺爺後來為什麼被踹了啊?還是說是他辜負了她?」

  「你有那個功夫八卦,還不如練練打游戲,菜到我贏你都覺得沒勁。」

  遲晏懶得再聽他聒噪,站起身往樓上走。

  賀季同喊了聲:「你去哪?」

  「去睡覺,明天不是要五點起麼?」

  遲晏皺著眉,匪夷所思地嘆了口氣:「五點……這個世界早晚要被小孩和老人掌控。」

  *

  第二天淩晨,天邊仍泛著青白色。

  顧嘉年扶著外婆站在葡萄架下,注視著橘黃色的車燈撥開清晨的迷霧,駛進小院。

  等車子慢慢停穩,遲晏從車上下來,打開後座車門,扶著外婆坐進車裡。

  顧嘉年側過頭偷偷看他。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薄衛衣,沒戴棒球帽,晨風揚起他淩亂的鬢髮,露出清爽的額頭。

  這感覺竟然和那些照片中他十六七歲的模樣有些像。

  如果忽略眼裡濃鬱的倦懶。

  顧嘉年想像不出賀季同是怎麼說服他的,竟然能讓他早上五點從床上爬起來,跟他們一起去趕早集。

  外婆坐穩後,收起拐杖橫放在腳下,和遲晏寒暄了一會兒。

  兩人聊完,遲晏又看向顧嘉年。

  顧嘉年察覺到他的視線先是落在她臉上,而後一寸寸下移,最終落在她的帆布鞋上。

  她僵硬地站直了身子,聽到他問:「腳好了?」

  顧嘉年點了點頭:「嗯,前幾天就拆線了。」

  「行,」遲晏抬了抬眉,徑直打開副駕駛的車門,邁著長腿坐進去:「那你自己上車。」

  原來是在考慮還要不要扶她。

  顧嘉年愣了下,隨後慢步繞過車尾從另一側車門上車,心裡卻莫名有點懊悔。

  她應該說還沒好全的,畢竟傷口還有點癢。

  下一秒,她又搖搖頭,把這麼可恥的想法趕走。

  *

  車子停在小鎮入口的停車場。

  淩晨的天空是寡淡的灰藍色,街兩旁的路燈還沒有熄滅,可小鎮交錯的三條街道上卻已經擠滿了行人。

  平時蕭瑟的路面擺了各種各樣的攤鋪。

  從地裡剛採摘來的新鮮蔬果、自家做的粉乾麵條、各種文具、書本、新奇的玩具……

  逛集市的人們走走停停,隨著人群艱難地浮動著。

  人多到讓顧嘉年想起了北霖的地鐵站和繁華商圈。

  但這種感覺又十分不同,沒有明碼標價的櫥窗,只有樸素親切的叫賣。

  賀季同從車上下來,兩眼發光地看著路旁炊煙滾滾的燒烤攤:「這麼熱鬧?」

  他說著便打算往人群裡擠,卻被外婆伸手攔住。

  外婆拄著拐杖,神神秘秘地帶著他們繞到街後側的一條小弄堂裡,從一間米店的後門進去。

  店鋪老板熟稔地和老太太打招呼,笑眯眯地目送他們從前門出去。

  從米店出來,又拐了兩個胡同,竟然繞過了擁擠的入口,直接到了主街上。

  街上人潮擁擠,四個人卻愜意地在一家早點店門口的長桌前坐下,點了四碗餛飩。

  長桌上已經坐了幾個人。

  這還是顧嘉年第一次和人拼桌,外婆坐在最寬敞的側邊,她和賀季同坐並排。

  遲晏坐在另一側,他們之間還隔著兩個陌生人。

  鄉下的人們彷佛都沒有社交障礙,不知道是誰先開的頭,一桌陌生人迅速開始互相攀談起來。

  由於顧嘉年的口音非常北方,很快遭到了他們的圍堵。

  她慢吞吞地回答了好幾個諸如從哪兒來、來雲陌做什麼、準備待多久之類的問題。

  大家彷彿是在旅行途中相遇的背包客,輕鬆地交談著不相干的話題。

  只除了遲晏。

  顧嘉年在聊天的間隙裡朝他那側看去。

  他坐在一群陌生人之間,低著頭玩游戲。

  長長的眼睫遮掩住眼中事不關己的神色,周身彷彿有無形的銅牆鐵壁。

  鄰座有個打扮十分搶眼的女孩頻頻看他,還朝他吹了個口哨。

  遲晏皺著眉,乾脆俐落地扣上了衛衣兜帽。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中學階段和同伴們一起言笑晏晏的模樣,心裡又升起一些酸澀感覺。

  她控制不住地想要了解他更多。

  只是六七年過去,他的性格為什麼會有這樣大的轉變呢。

  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

  顧嘉年的視線幾乎沒辦法從他身上挪開。

  她有十多天沒見過他,明明之前心裡想過放棄,可此時此刻看著他,卻仍然難以抑制心裡的悸動。

  她突然就想通了一些,那就這樣吧。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反正她現在沒辦法不喜歡他。

  偷偷喜歡人又不犯法。

  顧嘉年只覺得心裡輕鬆了許多,側過臉問賀季同:「季同哥,你這兩天怎麼會在雲陌?」

  賀季同托著下巴歪過頭來:「我得盯著某些人。」

  他說著偷偷遲晏那邊努努嘴。

  顧嘉年看過去,他仍然在低頭玩手機。

  她低聲問道:「……為什麼要盯著他?」

  賀季同攤了攤手:「怕他拖稿唄。這個人坑品很差的,他這本新書開頭都改了十幾二十次了,總說不滿意,要推翻重寫。我嚴重懷疑他就是想偷懶。」

  「哦……」,顧嘉年若有所思著,又躊躇著問道:「那個……季同哥,你能告訴我遲晏的筆名嗎?」

  賀季同正拿著紙巾擦手,聞言側過頭,眼神玩味地在她臉上繞了一圈:「這麼好奇?」

  顧嘉年避開他的視線,伸手去筷筒裡拿筷子,語氣隨意:「也沒有,就是我從前也喜歡看《傾言》,說不定看過他寫的文章呢。」

  「那你自己問他唄,」賀季同說著,揶揄地看著她,「你不會是……不敢吧?」

  顧嘉年誠實地點了點頭。

  賀季同張了張嘴,「撲哧」一聲笑得十分誇張,肩膀不斷抖動著,直到餛飩上桌才停下。

  他的笑聲哪怕是在這麼嘈雜的環境裡也十分引人側目。

  遲晏從手機屏幕上抬頭,目光在交頭接耳的兩個人之間打轉,彷彿在看兩個智障。

  賀季同咧了咧嘴,沖他做了個口型:「吸血鬼!」

  然後遲晏那對好看的眉毛就更深地擰了起來。

  外婆推薦的餛飩鋪果然很美味,而且很大一碗,一個人吃綽綽有餘。

  這種南方的小餛飩和之前顧嘉年吃過的很不同,皮很薄,肉也只有一點點。

  然而那湯裡泡了紫菜、蝦米和榨菜碎,邊吃餛飩邊喝湯,十分鮮美。

  顧嘉年的胃口完全被打開了,一口氣吃光了一大碗。

  直吃得眉毛舒展開,額角的汗慢慢浸出來,彷彿心裡所有的鬱氣都隨之消散。

  吃完才猛然察覺自己有點吃撐了,而且她一路埋頭苦吃,一句話都沒說,進食速度超過了全桌人。

  好在大家都在邊聊天邊吃餛飩,並沒有注意她。

  顧嘉年又看向遲晏。

  或許是起得太早了,他沒有什麼食欲,面前的那碗餛飩幾乎沒有動。

  他的臉隱藏在餛飩氤氳的熱氣之後,看不出什麼情緒。

  被拉著早起來逛集市,他大概很煩吧?

  她還以為他不會來。

  顧嘉年在心裡猜測著,不料撞上了遲晏的目光。

  她避無可避,只好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對他露出一個笑。

  遲晏皺著眉,企圖解讀她這個討好笑容的含義。

  他想起顧嘉年方才盯著他的餛飩出神,便移過目光看了眼她面前的碗。

  吃得乾乾淨淨,連湯都喝到見底。

  遲晏放下勺子,猜想她是不好意思說。

  這小孩,年紀不大,包袱倒是一直挺重。

  於是片刻後,顧嘉年便看到遲晏滿臉寬容地伸出長臂,遠遠地把他的那碗餛飩推到她面前,途經好幾個陌生人,那過程彷彿翻山越嶺。

  「想吃就說,別這麼眼巴巴地看著我。」

  他的話音剛落,桌上的人們都抬起頭,順著那碗「飄洋過海」的餛飩看過來,隨即停在顧嘉年的臉上。

  挨著她坐的那位農民大哥豎起了誇讚的大拇指:「果然是北方姑娘,看著瘦弱,一個頂倆。能吃是福啊!」

  顧嘉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12:24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6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三章

  吃完餛飩,遲晏去結賬。

  顧嘉年聽到老板娘口中報出的那串數字,驚覺原來她的那點積蓄在雲陌有著很強的購買力。

  從早餐店出來,外婆帶著他們去了布店,準備買幾匹布給顧嘉年做裙子。

  顧嘉年從沒進過布店,城裡現在幾乎很少有人家會自己做衣服,大多都是買的成衣。

  一進門,玻璃櫃裡整齊擺放著密密麻麻的布頭,每個顏色和花色都不同。

  外婆拿了好幾匹在她身上比量著,有玫紅色格紋的、墨綠色碎花的……還有寶藍色水波紋的。

  她抉擇不出,便問顧嘉年喜歡哪個。

  顧嘉年看著那些布,想像不出它們做成裙子的樣子,她搖了搖頭:「好像都可以,我也不知道。」

  於是外婆又問其他倆人的意見。

  賀季同對女生的衣裙顯然沒什麼興趣,隨口說了幾句便站在門口張望著,企圖查找顧嘉年口中那個街邊的老式游戲廳。

  遲晏倒是認認真真地幫外婆參考。

  片刻後,他指了指那匹墨綠色碎花的布頭:「她皮膚白,穿墨綠色應該不錯。」

  外婆聞言把墨綠色那匹挑出來,在顧嘉年身上試了試,許久後肯定地點頭:「果然是,還是小遲眼光好。」

  她看著顧嘉年,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喃喃誇道:「我們停停真漂亮。」

  顧嘉年紅了臉,忍不住側過身照了下店裡的鏡子。

  鏡子裡,女孩子穿著一條中規中矩的米色及膝裙站在擠擠攘攘的各色布頭之間。

  領口和袖口處露出的皮膚白皙晶瑩,在室內的暖光燈下依然呈現出淡淡的冷白色調。

  她好像真的很白。

  從小到大收到的誇獎中,除了名字好聽之外,便是皮膚白了。

  顧嘉年從來沒當回事,也沒太在意過,覺得大家都差不多。

  可此時此刻從他口中說出來,卻又不同了。

  她不自覺地彎了彎唇角。

  外婆見顧嘉年臉上帶著笑,便以為她也讚同遲晏的話,於是拍板定了這個墨綠色。

  她又挑了幾個同色不同材質的扣子和裙邊布料,然後讓老板娘幫忙給顧嘉年量一下尺寸。

  顧嘉年瞬間緊張了起來。

  她剛剛被迫吃了一碗半的餛飩,現在整個肚子撐得圓圓鼓鼓的。好在量尺寸的時候遲晏走到門口去和賀季同說話,沒有看她。

  買完布料,幾人又陪著外婆買了清單上記載的秧苗、種子、給咕嚕的小魚干和一些做點心用的麵粉、紅薯粉等。

  買完東西,整條街才走了一小半,遑論還有另外兩條更加熱鬧的街道。

  顧嘉年見外婆的眼裡已有倦色,便提出她先陪外婆回車上,讓遲晏和賀季同自己去逛。

  外婆卻不要她陪,態度頗有一些強硬。

  她走進之前那個米店裡坐下,又招呼遲晏和賀季同過去,悄聲拜托他們:「小遲,你們倆帶著停停去逛會兒,她這兩天心情比較悶,你們陪她散散心,好嗎?」

  她說著,對上遲晏關切的目光,便又笑道:「不用擔心我,我在這裡和老板坐著敘敘舊,很久沒見了。」

  遲晏遲疑著點頭。

  於是四個人變成了三個人,很快又變成兩個人——賀季同終於看到一家街機廳,兩眼放光地加入了平均年齡最多十歲的拳皇隊列,把顧嘉年扔給了遲晏:「你陪嘉年妹妹逛會兒街啊,我先玩會兒啊,有什麼好吃的給我帶點!」

  遲晏好笑地看著賀季同:「憑什麼?」

  「兩個人陪和一個人陪不都一樣嘛,」賀季同已經開了一局,從人群裡艱難地回過頭,作勢要把手柄遞給他,扯著嗓子喊道:「那要不咱倆換?你替我接著打游戲,我陪她逛街。」

  至於為什麼要用喊的——

  他的游戲機周圍擠滿了小鬼頭們,全都七嘴八舌地吵嚷著,給游戲裡各自選中的角色歡呼打氣,七八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喉嚨加起來簡直要震破耳膜。

  顧嘉年感覺那一剎那遲晏的呼吸都暫停了片刻,他往後退了一步,目光陰沉地在這些小孩和她之間巡視,最終沒好氣地問她:「去哪兒?」

  顧嘉年也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會變成他們兩個單獨逛集市。

  她支吾著說:「那就隨便逛逛?你要是不想逛,我們也可以找個地方坐一會兒,等過段時間回去就行了,外婆那邊我去說。」

  「……」

  遲晏看了她一眼。

  這小孩怎麼總是一副很怕他的樣子,難怪上次受了傷都忍著不敢說,還怕把他家的地毯弄髒。

  雖然他確實是不怎麼想逛街,但也不至於到欺老瞞幼的地步吧?

  遲晏不由得第一次認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言行。

  他盡量友善地扯了扯嘴角:「走吧,想去哪都行。」

  然後帶著顧嘉年擠進人群裡。

  街上的行人大多都是三兩成群,有爸媽帶著孩子,互相攙扶的老倆口,也有結伴的中學生。

  遲晏走在前面,顧嘉年亦步亦趨地跟著,隨著人群停停走走。

  某個擁堵的拐角處,她沒能剎住車,鼻梁霎時撞上遲晏堅硬的後背。疼痛酸澀的感覺傳來之前,鼻尖嗅到一陣淡薄的香氣。

  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洗衣液,氣味很清新。

  那味道讓她想起他微信頭像上那張被大霧掩蓋的森林,靜謐卻又無處不在地將她包圍。

  他今天倒是沒有喝酒,也沒有抽煙。

  顧嘉年胡思亂想著,不妨胳膊被扯了一下。

  遲晏回過頭,伸手把她拉到和他並排的位置。

  「看著點路。」

  街上除了一些賣小吃、玩具的鋪子,最多的大概是賣髮卡首飾、文具用品的攤鋪,吸引了不少小鎮上的中小學生。

  顧嘉年每次走到文具攤位前就移不開眼。

  這些攤位上的本子和筆竟然出乎意料的精緻,比雲陌村裡小賣部賣的那些文具好看多了。

  顧嘉年挑了一盒水筆芯、一塊雲朵形狀的橡皮、一支史努比的按動彩色圓珠筆……還有七八個本子。

  她從小就喜歡買文具,不管用不用的上,這些精緻的本子和筆都會讓她覺得心情愉快。

  遲晏也買了幾本本子,不過他完全沒有挑,只是拿了最普通的黑色軟皮筆記本。

  顧嘉年想提醒他這種本子雲陌的小賣部也有,價格更便宜,可話到嘴邊還是沒說。

  結賬的時候,遲晏看著她懷裡那堆花花綠綠的東西,伸出手。

  顧嘉年卻堅持要自己付。

  遲晏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沒再強求。

  相處了這麼多天,他哪怕再不在意,也大緻摸清了顧嘉年的性格。

  一個乖巧內向、拘謹局促,甚至有些自卑的小孩,偶爾還有點莫名其妙的執拗和逞強。

  大多時候都很安靜,只有在看書和買到喜歡的文具時才會兩眼放光。

  他從第一天就看出來,顧嘉年非常喜歡看書。人們在做自己熱愛的事時,發光的眼神騙不了人。

  倒是……不討人厭。

  這些天礙於爺爺臨終前留下的遺言和他小時候在雲陌受到的照顧,遲晏不得不對顧嘉年非常容忍。

  允許她在家裡看書、幫她整理書架、破天荒出門陪她去醫院,現在還得被迫陪她逛街。

  一成不變的生活不可避免地被打破,但奇怪的是,他卻並沒有預料中那麼煩躁。

  反而覺得像這樣久違地曬著早晨六七點鐘的朝陽,漫無目的地閒逛著,身邊跟著一個話不多、很有分寸的小孩,似乎也沒有那麼糟糕。

  逛完兩條街後,顧嘉年覺得小腿開始酸痛。

  兩人於是找了家冰淇淋鋪坐下。

  顧嘉年擔心遲晏覺得她麻煩,便借著服裝攤位的大鏡子打量他,卻發現他自出門以來一直蹙著的眉頭不知從何時鬆開了。

  像是慢慢適應了陽光。

  他坐在簡陋的白色塑料椅上閉著眼,一隻手支著下巴,似乎在閉目養神。

  橙黃色的初升朝陽無害地打在他白皙的臉上,給他染上了些許與以往不同的暖色調。

  大大的落地鏡正對著他們,照出一張簡易的折疊桌。

  桌上,兩人對坐,面前放著兩份少打了一個字母的「阿根達斯」冰淇淋,巧克力榛果味。

  桌下,晨風鼓起她的裙擺,無聲無息地纏上他褲腳。

  顧嘉年覺得整個小鎮都應該能夠聽到她的心跳和呼吸。

  他們竟然在淩晨六點半的小鎮上,一起對坐著吃冰淇淋。

  就好像是情侶之間的第一次約會。

  她屏住呼吸看了很久,趁著他還閉著眼,偷偷拿出手機對著那鏡子自拍了一張。

  剛收起手機,便聽到遲晏慢悠悠地說:「小孩,還挺臭美。」

  顧嘉年側過臉,指了指幾個首飾攤那邊正在對著鏡子狂照的姐姐們:「大孩子也臭美。」

  遲晏十分倦怠地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睛半真半假地誇讚:「嗯,你說得對。」

  顧嘉年又問他:「你很睏嗎?」

  「你說呢?」

  遲晏掀起眼皮打了個呵欠,又閉上眼:「我上一次看到淩晨五點的天空可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顧嘉年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慢吞吞地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她的話音剛落,遲晏便又睜開了眼,似笑非笑地往街機遊戲廳的方向看去:「不想讓我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12:34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16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四章

  顧嘉年沒有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搖了搖頭。

  她是怕他不來。

  她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起冰淇淋。

  顧嘉年來雲陌之前很少吃冰淇淋,也很少喝冷飲,爸媽說吃涼的容易生病,生病了就得去醫院,會耽誤學習。

  來了雲陌之後,她經常去村裡的小賣部買那種一塊錢一根的奶味小布丁,後來外婆一次性買了一整批,凍在家裡的小冰箱裡。

  外婆說人其實沒有那麼脆弱,只要不過量,夏天吃冰冬天吃辣,其實沒有那麼多的忌諱。

  只是沒想到這集市上冰淇淋的味道竟然比小賣部裡買的好吃多了,顧嘉年一口接一口吃得停不下來。

  遲晏看她吃得歡快,覺得自己彷彿也有了點胃口,於是也跟著吃起來。

  他邊吃邊問:「剛剛聽你外婆說起,我才想起來,你小時候好像是叫亭亭,亭亭玉立的亭嗎?」

  顧嘉年搖了搖頭:「是停下來的停。外婆說我小時候太能鬧騰了,總是漫山遍野瘋跑,所以才起名叫停停,希望我能停一停。」

  遲晏回憶了一下,點頭:「是有點。」

  「有點什麼?」

  「有點瘋,人來瘋。而且你從小就……」,他看了眼桌上那個被她吃了一大半的冰淇淋,說道,「特能吃,那會兒每個周末我去你外婆家吃飯,你都會盼著我來。你外婆還以為你很喜歡跟我玩,其實你就是盼著我給你帶校門口小吃店賣的零食。有一回我忘記了,你一整個周末都沒理我。」

  「……」

  顧嘉年完全想不起來,赧道:「我那時候太小了,不懂事。而且我現在沒有很能吃,是你的錯覺。」

  只是前些日子一直沒有胃口,今天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所以比較想吃東西罷了。

  遲晏聞言挑著眉看了她一眼。

  這麼一看,這小孩真的變化很大,都說三歲看老,她這完全就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他忍不住問她:「你現在很大麼,要這麼懂事幹嘛?」

  顧嘉年悶聲反問:「懂事點不好麼?」

  「再說了……我也沒你想像中那麼懂事。」

  她說著,埋下了頭,斂了表情默默吃冰淇淋,不再說話。

  遲晏抬了抬眉心。

  怎麼還有情緒了?

  小孩的心思可真難猜。

  倆人吃完冰淇淋後,顧嘉年走到鋪子旁又買了一個,打算帶回家冰起來,明天再吃。

  她想了想,外婆吃不了涼的東西,於是便只給賀季同帶了一個。

  結完賬轉身,遲晏正詫異地看著她。

  目光慢悠悠地從她手裡的兩份冰淇淋轉移到她的肚子上。

  顧嘉年讀懂了他的眼神:「……」

  「這份是給季同哥的,」她解釋著,然後指著另一份,聲音小下去,「這份是給……給咕嚕的。」

  還補充了一句:「咕嚕是我外婆養的貓,特別喜歡吃冰淇淋。」

  遲晏沒有拆穿她:「哦。」

  兩人開始慢悠悠地往游戲廳的方向晃悠。

  早上七點多,陽光褪去了溫柔,變得炙熱。

  早集已經接近尾聲,路旁一些小攤小販們開始收拾鋪位,行人們也大多結束了採購,陸陸續續地結伴歸家。

  顧嘉年推開游戲廳的門。

  門口那台游戲機處,賀季同的角色正粗暴地被一個小孩兒按在地上摩擦。

  「季同哥,我們逛好了,去找外婆嗎?」

  賀季同正焦頭爛額地狂按著手柄,聽到顧嘉年的聲音,猶如遇到了救世主。

  他幾乎是熱淚盈眶般回頭,把剩餘的游戲幣一股腦推到和他對戰的男孩面前,說道:「哥哥先走啦,我朋友找我有急事,特別急,下次再認真跟你玩。」

  小男孩兒一臉睥睨地撇了撇嘴:「你認真了也打不過我。」

  「……」

  賀季同滿臉鬱色地擠出人群,攤著手抱怨:「這些小孩兒怎麼這麼凶狠啊?不知道尊重長輩麼?遲晏,要不你幫我報仇吧?你肯定能揍得他們哭著回家找媽。」

  遲晏乾脆俐落地拒絕了他:「被小孩欺負和欺負小孩都挺可恥的。」

  賀季同:「……」

  他企圖採用激將法:「我覺得你可能也不一定能打過那個小孩兒。」

  遲晏卻不為所動:「哦,那就打不過吧。」

  「能打得過你就行。」

  賀季同:「……」

  顧嘉年沒忍住笑出聲來,順便把手裡的冰淇淋塞給他。

  賀季同揚了揚眉毛,笑著伸出手拍了拍她胳膊:「哇還是我們嘉年妹妹好,還記著我,不像某些人,六親不認。」

  他說著,打開冰淇淋的蓋子,挖了一大口塞進嘴裡。

  三個人又一起逛了一會兒,去米店接上外婆,開車回雲陌。

  回去的路上是遲晏開車,賀季同坐在副駕駛上邊玩游戲邊吃冰淇淋。

  他吃得停不下來,忍不住回頭問顧嘉年:「這是什麼味道啊?挺不錯的。」

  「好像是芝士酸奶味的。」

  「哦,難怪吃起來酸酸的,那你那份是什麼?」

  「我這份和你的一樣。」

  顧嘉年見他吃得香,忍不住有點饞。

  她已經忘記了剛剛撒的謊,打開冰淇淋蓋子挖了一口。

  果然很好吃,不過……好像還是剛剛跟遲晏一起吃的那個巧克力味的更甜一點。

  一路再無話。

  外婆正在閉目養神,顧嘉年百無聊賴地拿出手機。

  先照慣例查看了微信消息,依舊沒有北霖來的新消息。

  北霖的事好像真的離她很遠了。

  那些秘密或許隨著她的離開,被埋藏進回憶裡,再也不會被發現了吧?

  她滿心僥倖地想著。

  顧嘉年安心地退出微信界面,點開相冊,瀏覽今天在集市上拍的照片,心裡有些失望。

  她只是拍了街景、行人和一些新奇有趣的攤位,卻沒有好意思拍一張他。

  直到翻到那張在冰淇淋鋪拍的對鏡自拍。

  她悄悄把手機屏幕往自己這邊傾斜了一些,兩指放大看著照片。

  鏡子裡乍一看像是只照到了她自己,但放大看去,左上角有他,托著下巴靠在桌上懶洋洋的姿勢。

  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他似乎發現了她在自拍,正睜開眼看著她。

  顧嘉年看了許久,打開備忘錄,編輯了一條隨筆。

  「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餛飩,還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會兒要邀請他來參加我的成人禮。」

  接著配上這張照片。

  她向來有用備忘錄記隨筆的習慣,但全都是每日學習任務、看書筆記等,從來沒有記錄過自己的情緒與生活。

  這是第一條,是關於他。

  顧嘉年摁滅手機,抬起頭看向車前。

  他的衛衣袖口卷起了一小截,露出白皙的小臂皮膚。

  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修長,骨節清晰,落有斑駁樹影。

  她像是藏起了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秘密。

  *

  幾分鐘後,車子停下。

  遲晏打開後座車門,有始有終地扶著外婆下車。

  外婆走到桂花樹下,笑眯眯地看著從另一側下車的顧嘉年。

  她手裡拎著一袋花花綠綠的文具,白皙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那模樣同早晨相比彷彿煥然一新了。

  倒是有了幾分小時候的模樣。

  外婆忍不住招呼她「停停,快過來,站在我身邊,讓小遲給我們拍張照。」

  顧嘉年雖然不知道外婆為什麼突然提出要拍照,但依舊乖乖點出手機相機交給遲晏。

  她站在外婆身邊,伸手摟住她瘦弱的肩膀,對著鏡頭拘謹地比了一個耶。

  遲晏遠遠地拍了幾張之後,檢查了一下兩人的神情。

  片刻後他朝她們走過來,把拍好的照片遞給外婆看。

  顧嘉年注意到他臉上有著一閃而過的古怪神色,還以為是她的照片不好看,不由自主地咕噥了句:「我不上相。」

  外婆卻很滿意,仔仔細細看著照片:「瞎說,怎麼不上相了,我的停停漂亮著呢。」

  顧嘉年湊上去看照片,不由得怔愣了片刻。

  竟然是好看的,甚至是她從來沒察覺過的好看。

  照片裡,一老一少相互依偎著站在枝繁葉茂的桂樹下,都沖著鏡頭笑彎了眼。

  滿頭銀絲與烏髮及肩,眉眼之間有五六分相似。

  顧嘉年忽然想起閒聊時,二舅曾說過,外婆年輕時候是這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美人。

  她十分讚同。

  老太太現在雖然眼角滿是皺紋,臉上也不可避免地長了老年斑,但仍舊是個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老人家。

  而顧嘉年自己竟然也比高中時候好看了許多。

  她的頭髮長得快,中學時爸媽為了讓她節省洗頭的時間,每個月都會帶她去理髮,保證長度只到耳下。

  髮型也是最土氣的樣式,裡裡外外打薄之後緊緊貼著頭皮,從背後看起來像個小男生。

  然而幾個月過去,她的頭髮長長了許多,已經慢慢越過下巴,快要及肩了。

  不再打薄的厚實髮頂襯得一張臉格外的小。

  甚至,她學會了怎麼笑。

  對比學生證上灰撲撲的打扮和滿面愁容、寡淡無趣的臉,現在的她彷彿慢慢褪去了那層陰鬱晦澀的外殼,露出了原來的面孔。

  相較於顧嘉年的驚訝,外婆看著那張照片卻悄悄紅了眼眶,她連連說著:「真好,真好。」

  她的眼裡夾雜著欣慰與心疼:「上次我們倆站在這棵桂花樹下拍照,已經是十年前的事。那天你爸媽把你從我身邊接走,你抱著這顆桂花樹大哭,說什麼都不肯離開。我就和你說,我們祖孫倆一起在桂花樹下拍張照。等你順順利利地在北霖讀完書再回來看外婆。」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我的停停長得比外婆都要高了。」

  顧嘉年也跟著紅了眼。

  她這十年一次都沒回雲陌,每個假期都在作業和補課中度過,卻連「順順利利」四個字都沒能做到。

  是她辜負了外婆的期待。

  拍完照,外婆原想邀請兩個年輕人留在家裡吃飯,但賀季同馬上要回晝山,遲晏則想回去補覺,便只能作罷。

  顧嘉年送他們到車邊,躊躇了會兒,鼓起勇氣問道:「下周三我過十八歲生日,外婆說要簡單辦一場,你……你們來嗎?」

  賀季同挑了挑眉:「成人禮?那是大事啊,嘉年妹妹,想要什麼禮物?」

  顧嘉年朝遲晏看去,他沒有說話,眉心卻幾不可察地抬了抬。

  至少沒拒絕。

  顧嘉年彎了彎嘴角,又看向賀季同,搖頭說道:「不需要禮物,只是簡單吃頓飯,你們人來就行。」

  她說完,提著東西準備和他們道別,卻聽到遲晏忽然開口:「你幫她把東西拎進去。」

  是對賀季同說的。

  賀季同不爽他的支使,撇嘴道:「憑什麼?你是沒長手還是沒長腿?」

  顧嘉年低頭看了眼那兩個完全不重的袋子,連忙擺手道:「不用,我自己能拿的。」

  遲晏沉默了會兒,對賀季同說:「……你幫她拎進去,我晚上教你打游戲。」

  「……」

  「你他媽不早說。」

  賀季同迅速開門下車,從顧嘉年手裡接過那幾個袋子大步往屋裡走,動作彷彿行雲流水。

  顧嘉年兩手空空地怔在原地,滿臉茫然地看向遲晏。

  他看了眼賀季同遠去的背影,慢悠悠地走到顧嘉年身邊,居高臨下地低頭看著她。

  顧嘉年後知後覺明白了:「……你有話跟我說?」

  「嗯。」

  什麼話非得支走賀季同才能講?

  顧嘉年耳朵有點熱,不自然地說道:「那……你說吧。」

  遲晏難得地遲疑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接下來的話。

  片刻後,他慢慢說道:「我剛剛退出相機軟件的時候,不小心在後台程序裡看到了你的備忘錄,你忘了關後台。」

  「抱歉。」

  「……」

  看到了她的……備忘錄?

  她剛剛在車上寫的那個備忘錄?

  顧嘉年的大腦在那一瞬間停擺,等回過神來後,臉色瞬間漲紅,又立馬變得慘白。

  她怎麼會沒有關後台?

  怎麼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她完了。

  他全都知道了。

  還說了「抱歉」。

  這種時候的道歉,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意味著什麼。

  難怪要把賀季同支走。

  是不是下一句話就該拒絕她了?

 顧嘉年從小到大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剛從想要放棄的心態裡掙扎出來,決定默默喜歡他,卻就這麼猝不及防地結束了。

  還是以一種最難堪的方式。

  她的腦袋嗡嗡作響,眼眶開始發酸,簡直有想要逃跑的衝動。

  以後是不是不能再去他家看書了?

  他也不會再見她了吧?

  顧嘉年白著臉低下頭,滿心都是被拆穿的羞恥以及暗戀失敗的難過。

  她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全然不敢直視他。

  可下一秒,卻聽到他斟酌的語氣中帶有些許安撫。

  「不要怕,你這個年紀會有這種感情很正常,而且只有我看到了。我沒有要打探你隱私的意思,也不會告訴別人。」

  「但是我表哥這個人從小到大就神經大條,對所有人都很自來熟。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有時候可能沒有什麼邊界感,容易被誤會……」

  遲晏說著,停頓了一會兒,彷彿特意留了幾秒鐘給她做好心理準備:「……他有喜歡的人,已經很多年了。」

  顧嘉年抬起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12:4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21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五章

  「……???」

  顧嘉年的腦子著實當機了一會兒。

  她喜歡遲晏,這跟賀季同有什麼關係?

  賀季同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喜歡了多少年,又跟她有什麼關係?

  幾秒鐘後,她逐漸緩過神。

  開始回憶起來。

  她在備忘錄裡寫的是:「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餛飩,還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會兒要邀請他來參加我的成人禮。」

  遲晏不會把這個「他」當成賀季同了吧?

  「……」

  顧嘉年竟然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哀,慶幸的是他沒有發現自己暗戀他,悲哀的是……他到底是怎麼跳過他自己,認定她喜歡賀季同的?

  並且這個指控無法反駁。

  因為這句話裡只有兩種可能性,推翻一種,就意味著承認另一種。

  顧嘉年咬著嘴唇,臉上一陣紅一陣青,變化莫測的臉色令遲晏有了難得的反思。

  他是不是不說得太重了。

  畢竟她還只是個沒成年的小孩。

  雖然他不能完全明白這種暗戀的心情,但也大致知道,青春期的孩子心思最敏感。

  何況是顧嘉年這樣一個就連沒打麻藥縫針的時候都能強忍著不哭的女孩。

  要強又敏感。

  他猶豫著伸出手,生平第一次作出安撫性的動作——拍了拍顧嘉年的肩膀。

  而後側過臉,耐著性子說:「難過是正常的,想哭不用忍著,我不看就是了。」

  「……」

  顧嘉年是想哭,但是欲哭無淚。

  她本來就知道遲晏只是把她當作鄰居家的小孩在照看,此時此刻他的反應和態度讓她更加確定了這點。

  他只是以一個鄰居家哥哥以及賀季同表弟的身份在好心地提醒她,想讓她在沒有陷得那麼深的時候及時止損。

  至於她到底暗戀誰、喜歡誰這件事本身,並沒有讓他有一絲一毫的在意。

  顧嘉年扁了扁嘴,十分勉強地扯了扯嘴角:「不難過,也不想哭。」

  又木著臉補充了一句:「我就是隨便瞎寫的。」

  遲晏聞言轉過頭來,「嗯」了一聲。

  但那語氣彷佛只是在遷就她的臉面。

  他肯定不信。

  這事兒換了她自己,她也不信。

  顧嘉年緩緩地吐了一口氣,逼著自己說:「就算……就算現在有一點點,也可能馬上就不喜歡了。我變心很快的。」

  「你不用替我操心,總之,謝謝。」

  她說完,低下了頭,肩膀徹底垮下來,頭埋得低低的,眼睛盯著腳下的地面。

  遲晏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看著她耷拉的肩膀和強裝出來的不在乎,心裡頓時覺得自己有點混帳。

  他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許久之後,他說:「好。」

  倆人沉默間,賀季同從堂屋裡出來,走到車邊。

  他感覺到這倆人之間的氛圍有些古怪,疑惑道:「怎麼了?」

  顧嘉年沒吱聲。

  她根本不敢看賀季同。

  她剛為了掩蓋自己的心思,讓他背了黑鍋,此時只能在心裡默默地對他說了句抱歉。

  遲晏也懶得理他,只是涼涼地瞥了他一眼。

  賀季同見到他倆不尋常的態度,越發好奇起來:「不是,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這麼嚴肅。還把我支走?不會在說我壞話吧?」

  他的視線在一人之間巡回著,恍然道:「遲晏,你不會因為嘉年妹妹覺得我長得比你帥,就私底下挑撥離間吧?你也太小心眼了。」

  遲晏皺起了眉,看著賀季同的眼神彷佛在看一個腦袋缺根筋的傻子,他清清淡淡地「嘖」了一聲,語氣裡充滿了嫌棄:「你可閉嘴吧,快上車。」

  說著沒再理他,繞過車頭拉開駕駛座的門。

  賀季同跟著上車,仍有些摸不著頭腦,搖下車窗探出頭來,用嘴型問顧嘉年:「他吃槍藥了?這麼凶幹嘛?你們倆吵架了?」

  顧嘉年搖了搖頭,沮喪地擠出一個笑,目送他們離開。

  *

  幾天時間很快過去,時間來到了八月中旬,立秋之後。

  對於大多數高中畢業生們來說,暑假進入了最後一個象限。

  班級群裡,同學們開始曬自己的機票、火車票,準備好奔赴天南地北的大學。

  他們班一本線率百分之九十五,除了幾個成績不理想打算復讀的,不去上大學的只有顧嘉年一個。

  曾經的班幹部熱心地發了許多諸如《大一新生行李清單》、《大一軍訓必備》、《住宿生活指南》等帖子,顧嘉年略略掃過,每一行都充斥著大家對於大學生活未知的渴望與期待。

  顧嘉年漠不關心地瀏覽了一圈,把手機放進口袋裡,對著鏡子深吸了一口氣。

  已經過了中午,爸媽仍然沒來消息。

  她覺得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隱隱的失望。

  今天是她的十八歲生日。

  吃過中飯,一舅幫著外婆從雜物間裡把逢年過節才能用上的大圓桌面搬出來,還去大舅家借了一個。

  宴席安排在晚上,賓客只請了大舅、一舅兩家人、鄰居張嬸和劉叔一家,以及其他一些還在雲陌的親戚。

  兩張大圓桌綽綽有餘。

  賀季同卻來不了。

  他一大早就在微信上給顧嘉年發了祝賀,還連發了三條消息道歉,說是晝山工作室那邊有急事,他實在抽不出空閒時間來雲陌。

  顧嘉年有些失望。

  既然賀季同不來,那遲晏多半也就不來了吧。

  自那日逛完集市回來,她雖然恢復了每天去爬牆虎別墅看書,但她和遲晏之間的關係進入了一種格外微妙的境地。

  他對她的態度十分耐人尋味。

  他們之間交集依舊不多,但僅有的那幾次,遲晏都表現出了一種超出尋常的寬容態度。

  像是在耐著脾氣彌補自己的過失,慈悲地關照一個剛剛失戀的青春期小孩。

  比如偶爾在她搆不著書的時候主動從書桌後站起來,從書架上層幫她拿書;

  在她的沙發旁邊擺了一張更舒適的小寫字桌,讓她能夠更方便地記看書筆記;

  甚至那寫字桌上面還放了一包抽紙。

  就好像她隨時會因為感情失利而忍不住爆哭一樣。

  如果放在從前,顧嘉年肯定會為了這些貼心的細節歡呼雀躍。

  可現在,她只覺得欲哭無淚。

  哪怕她好幾次都跟他重復,她已經不喜歡賀季同了。

  他只是表示知道了,可態度依然沒有變,甚至看她的眼神更加憐惜了一點。

  大概是以為她都失戀了還在假裝堅強,是個可憐兮兮的小孩吧?

  顧嘉年晃了晃腦袋,收拾好心情,走下樓。

  客人們已經來得差不多了。

  每逢哪家擺宴席,大家通常會空出一整個下午,早早便來了,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嗑瓜子。

  這些老少皆宜又成本很低的娛樂活動,串起了一整年的快樂。

  顧嘉年走進堂屋旁的廚房。

  外婆和兩個舅媽都在忙活著,她們手腳麻利地處理著一樣樣新鮮食材。

  半人高的木桶裡蒸了一大鍋米飯,遠超一十多個人的分量。用柴火蒸出來的米飯十分軟糯,散發著一陣濃濃的米香。

  顧嘉年見二舅媽在水池邊用刀背刮著魚鱗,走過去想要幫忙,被她笑著轟出去:「今天誰都可以進廚房,壽星除外。」

  大舅媽也沖她喊:「停停,你出去把你大舅叫來生火,再不叫停,褲衩都要輸沒了。」

  顧嘉年「撲哧」地笑出了聲,轉身走到門外的院子裡。

  那把老式電風扇拖著長長的電線,從堂屋裡探出頭來,兢兢業業地工作著。

  葡萄架下支了幾個小方桌,大人們圍成幾桌打麻將。

  幾個小輩也湊了一桌,正在打撲克。

  兩個表弟看到她,誇張地「哇」了一聲,連聲說道:「停停姐,你今天真好看!」

  「你這條裙子太好看了,你以前怎麼不這麼穿?」

  顧嘉年低頭看了一眼,她今天穿的裙子是外婆這幾天做的,用的是在集市上買的那匹墨綠色布料。

  款式雖然算不上多麼新穎別致,但勝在簡單大方,很出效果。

  顧嘉年身材纖細,爸媽從前為了方便,總是給她買寬寬大大的衣服。

  而外婆做的這條完全是照著她的尺寸,量身定做,腰線和胸線都掐得很合適,完全凸顯了她的身材。

  顧嘉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往大人那桌走去。

  大舅正對著門口的電扇,頭髮被風吹得鼓起來,可即便如此他已經輸得面紅耳赤、滿頭大汗了。

  他面前的籌碼只剩下幾張,其他的都被另外三人瓜分了。

  顧嘉年走過去,把大舅媽的話轉告他。

  沒想到大舅並沒有鬆口氣,反而滿臉掛著「還沒翻本」的不樂意。

  他不情不願地回頭看了眼廚房的方向,大舅媽正隔著窗子用眼神警告他。

  大舅訕笑著縮了縮脖子,磨蹭半天後仍是不敢違抗,只好跨著臉把爛攤子交給顧嘉年:「停停,那你幫我繼續打,輸了我出,贏了歸你。」

  顧嘉年還沒接話,那邊湊成一桌打撲克的小孩們就不樂意了。

  叫囂得最凶的是二表弟陳鎖:「爸,憑什麼停停姐可以賭錢?我們也想。」

  顧嘉年看過去,發現他們桌上擺的籌碼全是汽水瓶蓋。

  在這種難得的家庭聚會上,小孩子們雖然可以打牌,但並不被允許賭錢。

  於是賭注只能是汽水瓶蓋——每攢滿三個喝剩的汽水瓶蓋,就可以去村頭的小賣部裡換一瓶新的汽水。

  這是一種顧嘉年只在小學數學題裡見過的交易方式。

  來雲陌一個多月裡,她自己也攢了不少瓶蓋,只不過還沒有去兌換過。

  大舅不情不願地往廚房晃,聞言回頭罵陳鎖:「你停停姐今天十八歲生日,成年了,當然可以玩錢。你才幾歲?小毛孩,玩你的瓶蓋去吧。」

  又放低聲音對顧嘉年說:「停停,好好玩啊,別輸太慘,省得我挨罵。」

  陳鎖忿忿不平地沖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顧嘉年其實從來沒玩過麻將。

  可牌桌上三人都在等,她躊躇了會兒,只好硬著頭皮坐下來。

  大舅已經把牌整理好了,顧嘉年認真看去,只能勉強識得幾個條子、筒子和東南西北風,卻連出牌、贏牌的規則都不知道。

  她忐忑地看著二舅打了一張西風。

  牌剛落地,坐在她上家的張嬸便敏捷有力地喊了一聲「碰!」,然後瀟灑地把她自己的兩張西風推倒,丟出一張一條。

  輪到顧嘉年。

  桌上三人齊刷刷地抬眼看著她,眼神裡暗含催促。

  顧嘉年瞬間頭皮發麻,她窘迫地低頭,瞪眼看著那些被大舅排列在一起的麻將牌,只覺得它們像是書本上的數學題,分開來她都認識,合在一起卻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她完全裝不下去,剛想坦白自己不會,便看到一隻修長的手從她身後伸到眼前。

  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微曲,閒閒地在她的牌面上那兩個條子之間點了點。

  「吃。」

  顧嘉年回頭看去。

  遲晏彎腰站在她的身後。

  他穿了件簡單的黑色襯衫,一隻手上輕輕鬆鬆地提著一個巨大的雙層蛋糕,臉色是一如既往的懶倦。

  在她看過去的那一瞬間,電風扇正好杭齒杭齒地轉過頭來。

  悶熱的下風鼓起他的衣角,露出若隱若現的腹肌。

  顧嘉年僵住,突然想起他家地下室游戲房旁邊放著的跑步機和那些運動器械。

  還沒等她再想下去,便聽到他嘖道:「……想什麼呢?打牌都三心一意的。」

  「……沒什麼。」

  顧嘉年心虛地想著,從今天開始她已經成年了。

  已經不算少兒不宜了。

  她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按照之前張嬸的做法,把那兩張牌倒下去,再去把牌桌上的一條揀回來。

  才終於有空閒轉頭問他:「你怎麼來了?還帶了蛋糕。」

  她說著,看著他手裡那個蛋糕,心裡有些驚喜。

  他不僅來了,還給她買了蛋糕?

  「……賀季同買的,」遲晏把蛋糕輕輕地放在一旁的圓桌上,又補充了句,「他讓我必須送到。」

  「……哦。」

  顧嘉年低下了頭。

  原來不是因為要來參加她生日,只是替賀季同來。

  或許還夾雜著對她的安慰。

  倒是桌上其他三人的注意力暫時離開了激烈的牌桌,匯聚到他身上。

  二舅見到兩人之間的交互,疑惑地問顧嘉年:「停停,你朋友?從市裡來的?」

  鄰座幾個孩子們也紛紛轉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憑空出現的陌生人。

  顧嘉年給他們介紹:「不是,他就住在雲陌。」

  二舅搖頭:「不可能,這村子裡,方圓十里就沒有我不認識的……」

  他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麼,拍了下腿恍然道:「……山腰那邊的鬼屋?」

  顧嘉年:「……」

  吸血鬼和鬼屋,陳鎖絕對是二舅的親兒子。

  雖然其他人並不管那座別墅叫作「鬼屋」,但聽到二舅這麼說,都立馬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山腰那座被爬牆虎覆蓋的洋房別墅。

  眾人一時間齊刷刷地抬頭,詫異地看著遲晏,沒有出聲。

  只有二舅繼續耿直地嘀咕著:「……居然這麼年輕?我還以為是個瘸腿老頭呢,從來不出門。」

  他說著,把遲晏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半晌後表達了對他的肯定:「嗯,很健全。」

  遲晏這輩子大概是頭一次收到「健全」這樣的誇讚。

  但對方是長輩。

  還是孟奶奶的小兒子。

  他沉默了好半天,好脾氣地憋出一句:「……謝謝。」

  顧嘉年沒忍住,側過頭偷笑。

  鑑於顧嘉年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新手,幾個大人默許了有人在旁邊教她。

  遲晏正好無事可做,這麼吵嚷的環境實在沒法分心做別的事。

  再加上顧嘉年無聲的哀求,便搬了條竹椅坐在她身邊指點她。

  他好像很有經驗,常常能判斷出其他人聽什麼牌,從而巧妙地避開。

  顧嘉年起初還因為他在身邊顯得十分拘謹,可跟了兩圈之後慢慢掌握了規則,便全然進入了一個新世界。

  什麼矜持、斯文,在直白的輸贏面前統統拋到一邊。

  她甚至會為了一張牌跟二舅爭得六親不認,甥舅兩個彼此吹鬍子瞪眼,毫不退讓。

  有了遲晏這個軍師,再加上新手氣運,顧嘉年一連贏了七八局,之後也是贏多輸少,桌上的籌碼漸漸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贏得紅光滿面,總算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那麼多賭鬼。

  打到最後,劉叔率先撐不住離桌,揚言下次再和顧嘉年一決勝負。

  張嬸沒有輸贏,一臉慶幸地站起來,去廚房裡幫忙。

  反倒是二舅輸得最多。

  他一邊不情不願地掏出鈔票放在桌上,一邊一臉忿忿地盯著遲晏,顯然是把這次的賭場失利全歸咎到他身上了。

  牌桌就此散席,只餘顧嘉年兩眼發光地坐著,把面前的鈔票按照面值大小從上到下疊起來,一遍遍地數著。除去一舅輸掉的那些,竟然還剩了好幾百。

  這對顧嘉年來說簡直是一筆巨款。

  她樂不可支地把錢歸攏整齊,裝進錢包之前又遲疑了一會兒,而後看向遲晏:「……分你一半?」

  語氣十分不情願。

  遲晏瞥了眼那些被捋平的紙幣,根本懶得搭理她。

  顧嘉年樂見其成,喜滋滋地把錢收起來,驚喜道:「沒想到你竟然會打麻將,還打得這麼好。」

  不僅是麻將,上次聽賀季同說過,遲晏打游戲也打得很好。

  遲晏順手從桌旁的井水桶裡拿了一瓶冰鎮著的汽水,把瓶蓋扣在桌沿上輕輕一磕。

  瓶蓋落地發出清脆的「啵」聲,瓶子裡冰涼的氣泡剎那間湧出來。

  他抬起頭,就著那瓶口喝了好幾口,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

  這才睨了她一眼:「你真當我是吸血鬼了?什麼都不會。」

  顧嘉年想起了她在貼吧裡看到的那些他高中時期的照片。

  是了。

  他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如眾星捧月般活在熱熱鬧鬧的世俗裡,做什麼都能做得好。

  肆意地打球、和同伴玩鬧,走到哪裡都是焦點,受盡追捧。

  而她今天第一次在遲晏身上看到了那個白襯衫少年的影子。

  顧嘉年回過神來,摸了摸鼓鼓囊囊的錢包,自言自語道:「我要是每天都打麻將,是不是馬上就發家致富了?」

  「發家致富倒是不見得,可能會輸成窮光蛋。你到時候可別像他一樣哭鼻子。」

  遲晏說著,朝著鄰桌的方向歪了歪頭。

  顧嘉年望過去,原來是劉叔家的小兒子。

  他一不小心輸光了所有汽水瓶蓋,正坐在椅子上抽泣著掉眼淚。

  顧嘉年好笑地看著他滿臉的鼻涕和淚水,大概是把家底輸了個精光,實在可憐。

  她進屋拿了自己攢的那袋瓶蓋給他,蹲下來安慰他:「別哭了,姐姐的給你。」

  小豆丁的眼睛立馬亮了,想要據為己有,又有點不好意思,只是甕聲甕氣地說:「那我去給你們換汽水。」

  「嗯,」顧嘉年眯著眼睛摸了摸他的腦袋,像是在摸咕嚕的毛,「去吧,其中一十個是你的路費。」

  小豆丁聽到這話,歡呼一聲,這才收下所有的瓶蓋往外衝,還不忘回頭喊:「停停姐姐最好了!」

  顧嘉年笑著回到牌桌上,整理打完的麻將牌。

  遲晏還坐在空蕩蕩的牌桌邊上喝汽水。

  午後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灑在他身上、臉上。

  他的表情懶懶的,卻沒有皺眉。

  院子裡吵吵嚷嚷。

  另一桌的幾個大人還沒結束,面紅耳赤地爭執著這張牌是該「吃」還是該「碰」。

  孩子們又玩起了打沙包,「砰砰」作響。

  炊煙從廚房的頂端裊裊升起,鳥兒嘰嘰喳喳躲開,閒來無事啄一口汁水豐沛的葡萄。

  顧嘉年的目光定定地看著遲晏。

  從足不出戶、煙酒不離,到陪她去醫院、被賀季同拉著逛集市,再到現在替賀季同來參加她的生日會。

  從一開始見到陽光會皺眉,到現在神色輕鬆地坐在人群裡喝汽水。

  他像是一隻頹廢厭世的獅子,被迫地從陰冷洞穴裡走出來,重新開始適應外界的生活。

  顧嘉年的嘴角彎起來,一邊把麻將牌一個個地摞起來放進盒子裡,一邊慢吞吞地說道:「遲晏,我感覺你好像比之前更適應人多的地方了。」

  遲晏聞言沉默了會兒,把喝了一半的汽水瓶擱在桌上。顧嘉年看見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一口汽水。

  許久後,他偏過頭來看她,白皙的脖頸上有葡萄葉的斑駁投影。

  「……有麼?」

  「有。」

  顧嘉年肯定地說道:「真的,雖然我不知道你之前為什麼那麼排斥出門,但現在真的好了很多。」

  她遲疑著多說了一句:「……以後也一定會慢慢變好的。」

  會慢慢回到從前的樣子。

  遲晏扯了扯嘴角。

  有點不相信自己竟然被一個小孩安慰到。

  卻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心思很敏銳,而且行事也非常有分寸。

  安慰人時能做到不打探、也不冒犯。

  就連許多大人都做不到這點。

  遲晏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今天剛剛成年的小姑娘穿著條出挑的墨綠色長裙,身材纖細、皮膚雪白。

  她的嘴角帶著笑,不緊不慢地收拾著雜亂的牌桌。

  就像平時看書時那樣,一坐就是一上午,安靜又斯文,渾身上下看不見任何屬於這個年紀的衝動與急躁。

  遲晏突然想知道這小孩在北霖讀書的那十年裡到底是怎麼過的。

  才會從一個哭喊著要他帶零食、沒帶就不跟他說話的任性小孩兒,變成了如今這般隱忍懂事的模樣。

  不過……

  他沒忍住問她:「你為什麼總是叫我遲晏?」

  顧嘉年茫然地看過去。

  不叫他遲晏,那應該叫什麼?

  遲晏舉了個例子:「你每次叫賀季同,都叫他季同哥。」

  「我也比你大六歲。」

  遲晏著重強調了那個「也」字,莫名其妙地感覺有一點點不爽。

  雖然在她眼裡,他長得比賀季同難看了一點點……

  可能也不止是一點,而是「順便」加微信、不被邀請逛集市、「順便」被邀請來參加生日會的程度。

  但也不至於連哥哥都不喊了吧?

  沒良心、沒眼光、以貌取人的小孩。

  虧他容忍她這麼多。

  顧嘉年卻被他問得愣住了。

  她好像下意識就這麼叫了。

  甚至微信的備注也是這樣,賀季同的是「季同哥」,而他的是「遲晏」。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區別對待背後的根本原因,慢吞吞地紅了臉,支吾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要她怎麼解釋。

  難道要說因為他在她心裡比較特殊麼。

  遲晏見她皺著臉苦惱的樣子,嗤了一聲,懶得難為她費勁找借口。

  「算了,不叫就不叫吧,別皺著個臉,」他從一旁的井水桶裡拿了瓶冰汽水,遞到她面前,「喝麼,還挺甜的。」

  「……喝。」

  顧嘉年紅著耳朵伸手接過那瓶汽水,笨拙地學著他的方法用桌沿敲開瓶蓋。

  沒想到她用力太過,冰涼的汽水直接從瓶口噴湧出來,濺了她滿臉。

  那些水汽茲拉茲拉地在她臉上冒著泡泡,而後迅速消散。

  遲晏好笑地轉過臉去。

  順便從隔壁桌上拿了一包紙,扔給她。

  顧嘉年僵在原地。

  她怎麼總是在他面前這麼狼狽。

  好半晌後,她舔了舔被汽水打濕的嘴唇。

  真的好甜。

  她忍不住仰起頭,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汽水。

  *

  到了飯點,飯菜陸陸續續地被端上桌。

  大家都暫停了手頭的活動,熱熱鬧鬧地圍坐在圓桌旁。

  顧嘉年作為今天的主角被安排坐在主位,頭上還戴了個紙質的皇冠。

  這種皇冠她只在肯德基裡見那些過生日的小朋友戴過,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應該挺滑稽,不過卻完全沒覺得不自在。

  外婆用圍裙擦了手,滿面笑容地把遲晏帶來的那個更大的蛋糕擺在最中間,仔仔細細數著插上十八根蠟燭。

  「一,一……十六,十七,十八。」

  一舅媽幫她點上蠟燭,笑著說:「停停,許願吧。」

  顧嘉年環眼四顧,每一個人都滿眼祝福地看著她,似乎是要見證什麼虔誠的時刻。

  似乎她長大成人,真的是今天發生的最好的事,值得他們騰出一天的時間來,歡聚在一起為她慶祝。

  她的眼神慢慢和遲晏的對上。

  他懶懶笑起來,朝她舉了舉汽水瓶。

  顧嘉年忽然就紅了眼眶,心臟彷彿浸泡在一整罐檸檬汽水裡,酸甜參半。

  她成年了呢。

  順利地成年了。

  她曾經以為她捱不到這一天。

  顧嘉年閉上眼睛許願。

  「希望我能好好長大,只需要長大就好了。」

  既然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那就交給時間來決定吧,她只要負責長大就好了。

  許完願,她睜開眼睛,鼓起腮幫子,一口氣吹滅所有蠟燭。

  孩子們歡呼著鼓掌,迫不及待地催促著大人們切蛋糕。

  醇厚的奶油被切開,露出了裡面香甜細膩的蛋糕胚,還點綴了許多水果。

  舅媽給顧嘉年這個壽星分了一塊最大的,她還沒吃上一口,兩個表弟便用手指蘸了奶油,一人在她一邊臉側劃了一道。

  顧嘉年怔愣著,隨即抄起蛋糕反擊。

  場面一時好不歡樂。

  顧嘉年在陳錫臉上劃下一道奶油,躲避著回過頭。

  忽然看到山那邊夕陽火紅、晚風溫柔,田野與山川交匯,群雁起飛。

  好像世界萬物都在為她慶祝。

  慶祝這個充滿喜悅和歡聚的,屬於她的成年禮。

  直到有突兀的汽車引擎聲逐漸靠近小院。

  如同合奏曲中突然摻進一個不和諧的音節。

  眾人紛紛停下手頭的吃食,往出聲的方向望去。

  一輛黃綠相間的市牌出租車突兀地停在了小院門口,片刻後,後座門緩緩打開。

  一對中年夫婦從後座上下來,其中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走到駕駛座的車窗外,拿出錢包付錢。

  顧嘉年聽到那司機嘟囔著:「我開你們這一單都不賺什麼錢,回去又載不到人,要不多給點?」

  男人耐著性子,多拿了一張鈔票。

  顧嘉年的眼睛慢慢地亮了。

  如果是前些天,甚至是昨天,他們的出現都會讓她惶恐不安。

  但今天她完全沒有多想。

  甚至內心驚喜地想著,原來爸媽還記得今天是她生日。

  外婆是不是早知道他們要來,卻沒告訴她,想給她一個驚喜?

  她站起身,快步迎上去,走到那對中年夫婦身邊,拘謹又開心地低聲說著:「爸,媽?你們怎麼來了?你們從北霖趕過來的?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就是個生……」

  她的話沒有能夠說完。

  爸爸連司機找回來的零錢都來不及接,便轉過身來。

  抖著手。

  在她左邊臉上,重重地扇了一耳光。

  這一耳光用了極大的力氣,顧嘉年被那力道帶得整個人往一側倒去,踉蹌了幾步才穩住重心。

  在疼痛到來之前,左耳率先發出「嗡嗡」的聲音,像是幾百隻螢蟲鑽進了耳道,在裡面橫衝直撞著。

  而另一隻沒有受傷的耳朵彷佛游離到另一個世界,恍恍惚惚地聽到身後的宴席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

  周圍的空氣像是被一個巨大的氣泵抽走,渾身血液即將被抽離。

  她後知後覺地捂住了臉,怔愣在原地。

  片刻後,顧嘉年聽到了身後傳來外婆的怒吼。

  「你們幹什麼,幹什麼?」

  外婆蹣跚著走上前,用拐杖狠狠杵了杵地面,一把將顧嘉年護到了身後,怒不可遏地嘶聲道:「兩個混帳,停停又礙著你們什麼事了?你們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

  媽媽卻打斷了外婆的話。

  一向體面端莊的女人,此刻顧不得眾人都在場,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媽,你還護著她……你還要護著她!你知不知道她都幹了些什麼?」

  她說著,重重地喘息了幾聲,想要張嘴,可接下來的話卻像是怎麼都說不出口。

  還是爸爸接過了話題。

  他的右手垂在身側,仍在顫抖著。

  他冰冷的視線越過外婆,緊盯著顧嘉年的眼睛。

  他的語氣平靜到可怕,一字一句地問她:「顧嘉年,我再問你一遍,你高考考成這個樣子,為什麼不復讀?」

  顧嘉年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她死死捂著臉,抖動著嘴皮沒有說話。

  爸爸又緩慢地重復了一遍:「你告訴我,你到底是因為什麼,不復讀?」

  他的聲音並不暴怒,甚至都不算太重。

  可顧嘉年卻覺得牙關都在震顫。

  心臟突突地跳著,太陽穴因為過分的惶恐開始抽痛。

  「我就是……自己不想復讀。」

  她的心裡還存著萬分之一的僥幸,扯了扯嘴角,故作輕鬆地說道:「出分那天我就說過了啊,就是覺得……上大學也沒什麼意思。我不喜歡讀書,就算復讀一年可能也……」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抖,以至於沒能說完。

  因為爸爸眼裡的溫度已經降到了冰點。

  他額角的青筋突起著,臉色因為極度忍耐而漲得通紅。

  下一秒,顧嘉年感覺領口被猛力一拽,脖頸處疼痛瞬間襲來。

  她就這樣被拽著領子,踉蹌著被硬生生地從外婆身後扯出來。

  她睜大眼睛,滿臉驚恐地看著他。

  「你他媽還敢撒謊!」

  爸爸揪著她領子的手仍在抖,眼底布滿血絲,如同捲起了毀天滅地的颶風。

  「你竟然還有臉撒謊!我們昨天去學校給你辦復讀手續,你知道你們班主任是怎麼說的嗎?」

  他的聲音憤怒到嘶啞:「他說,是北霖一中不肯收你顧嘉年回去復讀。他說,沒有在高考前開除你,讓你能夠參加完高考,已經是學校網開一面了。」

  「你不是不想復讀,你是沒法復讀!」

  「顧嘉年,」他一字一句地說,「我養出來的乖女兒,好女兒。你竟然敢在高考前一個月,每天晚上跟老師撒謊說去上補習班,然後翹掉晚自習,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在學校天台上抽煙?」

  「你怎麼敢在學校裡,在所有老師的眼皮子底下,翹課,抽煙?」

  「你、怎、麼、敢???」

  他咬牙切齒地說著,然後忽然放開了她的衣領。

  如同丟掉什麼礙眼的東西。

  顧嘉年踉蹌著站穩,恐懼如海嘯般捲來。

  腳下的地面彷彿在寸寸陷落。

  她完了。

  他們知道了。

  他們終於還是知道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02:3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22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六章

  他們終於還是知道了,在她十八歲生日的這一天。

  顧嘉年從高考之前就開始提心吊膽、滿心驚恐地等待著東窗事發。

  甚至每天查看消息都是一種煎熬。

  可一個多月過去,她在雲陌的日子一直風平浪靜,不論是語文老師、班主任還是爸媽都沒來過半條消息。

  就彷彿這個秘密會隨著她在雲陌的生活永遠被埋葬。

  爸媽厭惡的眼神如同一場末日颶風,將她捲入時間的漩渦中,回到高考前留校的最後一天。

  她一直努力逃避著、不願也不敢去回想的那天。

  那一天傍晚,晚自習的第一節課,顧嘉年像往常那樣用補課的藉口逃出令人窒息的教室,背著書包躲到教學樓頂層那個廢棄不用的天台上。

  那天的晚風也同往常一樣蕭瑟卻自由。

  偌大的高三教學樓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奮筆疾書備戰高考,天台上只有她一個人。

  顧嘉年背靠著水泥圍牆坐下來,把自己藏在圍欄的陰影裡,哆哆嗦嗦地點燃藏在衣袖裡的煙。

  那煙是托人買的最便宜的那種,劣質的煙草味十分刺鼻。

  可奇怪的是,只有這味道能讓她漸漸地平靜下來。

  她讓它就這樣一圈圈地燃燒著,腦子裡恍恍惚惚地想著,過幾天就要高考了呢。

  多好啊,難以置信的好。

  她終於終於熬到了現在,她做到了呢。

  這樣漫無天日的日子真的要結束了。

  她終於可以逃離爸媽、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學校、逃離這個冷冰冰的城市。

  到時候她就把煙戒掉,去一個離北霖很遠很遠的地方上大學。

  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留起長髮,穿上好看的裙子;去書店裡找一份兼職、看自己喜歡的書直到深夜;交上新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去吃想吃的冰淇淋,一起去爸媽從來不讓她去的KTV和電影院。

  然後重新開始一步步嘗試著,去過有尊嚴的、自由的生活。

  煙頭坍縮成猩紅色的點,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在忽閃著翅膀。

  顧嘉年就這樣漫無邊際地想像著,直到樓道裡響起令人頭皮發麻的腳步聲。

  她嚇了一跳,慌張地回頭看去,在心裡祈禱只是偶爾來透氣的學生。

  可從樓梯口走進來的,是她的語文老師。

  是這些任課老師中,對她態度最友善的一個。

  顧嘉年的心裡咯噔一下,迅速將那燃過一半的煙頭藏在手心裡,滾燙的火星將她的手心燙出了血泡。

  盡管她的動作很快,可語文老師依舊看到了。

  她一步步走過來,在聞到天台上還未消散的煙味後,倒吸了一口冷氣,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她看著顧嘉年蒼白的臉色,一根一根毫不留情地掰開她的手指,語氣充滿不可置信又透頂的失望。

  「顧嘉年,我原本以為你雖然成績差,但還算是個好孩子。沒想到啊,你撒謊說去上補習班,逃了晚自習,就是為了躲在這裡抽煙?這裡可是霖高,整個北霖最頂尖、校紀校規最嚴格的霖高,你知道被發現在校抽煙會有什麼後果嗎?重則開除,輕則勸退,更遑論你還翹了一個月的課!」

  「你這是在自毀前程!」

  顧嘉年後來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被語文老師發現之後的那幾分鐘裡,她在想些什麼,是恐懼?是驚慌?還是破罐破摔的絕望?

  身體彷彿開啟了保護機制,將那個過程從她的大腦中刪除了。

  再次有記憶開始,是語文老師帶著她敲響班主任的門。

  她把煙頭交給班主任,搖著頭轉身走了。

  顧嘉年還記得班主任看她的眼神。

  就像爸爸現在這樣,只是更多了一些鄙夷與不齒。

  就彷彿在說:「果然是她這種差生能做出來的事。」

  他又叫來了年級主任,兩個人關上門,開始了殘忍的審判。

  他們訓斥了太多太多,多到顧嘉年已經記不太清了。

  只記得她在兩個老師的不斷逼問之下,恐懼地交代了她是如何開始吸煙的,是誰給她買的煙,又是如何兩頭瞞過爸媽和老師,成功翹課的。

  她還記得自己最後哭著求他們不要告訴爸媽,求他們讓她參加完高考。

  晚自習下課前,班主任最終放她離開。

  他神情嚴厲,語氣卻充滿譏諷:「顧嘉年,你就慶幸吧,如果不是因為過幾天就要高考了,你一定會被開除,我保證。」

  「但倘若你沒有考好……按照霖高一貫嚴苛的校紀校規,我們不可能再要你這麼一個會帶壞學校氛圍的差生來復讀。我們絕不能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你走吧,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嗎?

  她沒有做到。

  她渾渾噩噩地度過高考前的最後幾天,一個字都復習不進去;高考的那兩天如同世界末日般漫長,那些試卷的每一行裡都寫滿了她的恐懼,不論她怎麼努力都沒辦法集中注意力。

  高考之後、出分之前的那些日子裡,顧嘉年謊稱感冒,把自己關在了家裡。

  她拉著窗簾,滿心惶恐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恐懼到渾身震顫。

  既怕東窗事發,又怕考砸之後從此再沒有退路、沒有未來。

  每一天,從白晝到黑夜,再從黑夜到白晝。

  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

  總算捱到了出分那天,顧嘉年在爸媽的催促下查了分。

  盡管做足了心理準備,可在看到分數的那一瞬間,她的心臟依然光速下墜。

  果然很砸。

  史無前例的砸。

  像是愚人節離譜的玩笑。

  在一本線率百分之九十五的霖高,這個分數說出去大概都不會有人信。

  根本沒有學校可以報。

  她知道她完了。

  果然,爸媽看到了分數後難以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們粗暴地推開她,湊到計算機前刷新了一遍又一遍,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那串數字絲毫未變。

  然後他們便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瘋狂地咆哮著,質問她原因。

  顧嘉年一言不發。

  在得不到答案之後,他們開始訓斥她。

  像往常每一次考試考砸之後那樣,不,是更甚。

  這一次,他們用盡了畢生所學的知識體系裡最最難聽的話。

  顧嘉年仍然一言不發。

  她如同一個喪失了靈魂的木偶,聽著他們斥罵、然後開始互相爭吵、彼此指責埋怨。

  爸爸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媽媽則開始放聲大哭,肆無忌憚地發洩著自己的情緒。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細數這十年裡他們為了她的成績、她的未來付出了多少金錢和努力,控訴著自己的嘔心瀝血和殫精竭慮最終卻換得這麼個結果。

  就好像參加高考的是他們。

  「我就算養條狗養十年也會有回報吧?你呢?這就是你給我們的回報?」

  「要不大家都別活了吧,一家三口一起跳下去,就從這十八樓的窗外。」

  「你考成這樣,是想把爸媽逼死嗎?」

  顧嘉年依舊一言不發。

  她難以想像如果他們知道了原因,知道她甚至沒法回霖高復讀之後,會不會真的跳下去,帶著她一起。

  直到最後,爸媽的情緒終於平靜下來。

  他們達成了共識,說第二天就去霖高幫她辦復讀手續。

  顧嘉年終於開口。

  「你們別去,我不想復讀了。」

  「我不想再讀書了,也……不想上大學。」

  是不想,而不是不能。

  只是她不想而已。

  這樣的未來,什麼長髮、長裙、深夜的書店,什麼冰淇淋和電影院……自由自在不受掌控的生活、志同道合的三兩知己;

  熱愛的、渴望的、夢寐以求的未來。

  是她自己不想要了。

  她痛苦地說服了自己,然後死死地咬緊了牙關,如同一個戰士一般,絕不動搖。

  回憶如同洪水過境,無數情緒隨著浪潮瘋狂湧動。

  等回過神來,顧嘉年才發現周圍的所有嘈雜都消失了,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吃東西。

  顧嘉年捂著腫痛的臉頰,滿眼茫然地回頭看。

  所有人都在看著她。

  他們的目光並沒有惡意,可剛剛的那些溫暖和鼓勵統統不見了,他們詫異地看著她,彷彿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看著一個他們不認識的壞孩子。

  顧嘉年的目光移了移,劉叔家的那個小豆包在和她視線相接的那一剎那,不自然地往媽媽身後藏了藏。

  手裡還捧著那箱用她給的瓶蓋換的汽水。

  顧嘉年覺得自己的脖頸彷彿一架生了鏽的機器,緩慢地轉動著。

  她最終望向遲晏的方向,看到他皺著眉,抬起腳步像是想要朝她走來。

  他也聽到了吧。

  聽到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壞孩子。

  她覺得自己在分崩離析地傾塌。

  腦袋裡忽然響起了尖銳的呼嘯聲,如同狂風迂回地灌進空蕩蕩的峽谷,研磨著每一顆粗糲的沙塵。

  那些聲音藏在耳朵裡面,紮根在大腦深處。

  它們頻率極高,似乎有無數鬼魅在嘶吼著、瘋狂地游走著,刺痛她的頭顱。

  猶如謝幕一般,這個世界在眼前瞬間變得模糊。

  所有的一切都像電影放映結束,在以倍速離她遠去。

  外婆做的燙嘴的鍋巴、鉗住她腳趾的青色螃蟹、集市上的巧克力冰淇淋,還有遲晏遞給她的汽水瓶。

  那些酸的、甜的、疼痛的、滾燙的知覺,都在飛速地離她遠去。

  只剩下歇斯底里的風聲。

  顧嘉年難以抑制地尖叫了一聲,用雙手痛苦地捂住耳朵,開始狂奔。

  身後依稀傳來零碎的呼喊聲、吵罵聲以及呵斥聲,和她腦袋裡那些令人恐懼的風聲混雜在一起。

  她不顧一切、漫無目的地奔跑著,試圖將腦袋裡的那些聲音趕出去。

  漫山遍野。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用光了所有力氣,死死喘息著跌倒在地。

  膝蓋、胳膊和臉頰瞬間被尖銳的石子與帶著刺的花枝割破,血液麻木地湧出來。

  頭顱裡叫囂的風聲終於消失了,大腦恢復了平靜。

  顧嘉年開始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血液流動的聲音,甚至,她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渾身上下火辣辣的疼痛。

  她睜開眼,茫然四顧,意識到自己竟然繞回了遲晏家這個荒涼的無人庭院裡。

  夕陽早已落下,漆黑的夜晚來臨,身後的薔薇花叢裡有昆蟲爬過的細微聲響。

  幾隻螞蟻攀爬到她滿是泥土的手上,試圖翻山越嶺。

  顧嘉年緩慢地支起身子,木訥地轉過身抱著膝蓋,就那樣坐在荒草叢生的花園深處。

  靜悄悄地等待著她的十八歲生日過去。

  耳邊依稀能聽到一些人在遠處呼喊她的名字,那些聲音來來回回、忽遠忽近。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

  那些查找呼喊聲逐漸消失了,黑夜沉悶地覆蓋了一切,萬籟俱靜。

  顧嘉年聽到庭院的門被推開。

  有人一步一步地走進來,在快要踏上石階前忽然突兀地停下腳步,轉了個彎,向這雜草叢生的花園裡走來。

  他的腳步踩過滿地枯枝與殘葉,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前,撥開滿身是刺的薔薇叢。

  那些花枝上的刺劃破了他手背,有細密的血珠冒出來。

  他慢慢彎下腰,伸手擦掉她兩邊臉頰上那摻了血液與泥土、已經渾濁不清的奶油。

  「疼麼?」

  他問。

  「遲晏,」顧嘉年抬起頭盯著他,清清淺淺地笑起來,「你有煙麼?借我一根唄。」

  *

  殘敗的花叢之後,小姑娘抱著膝蓋坐著,一張巴掌大的臉腫了一半,嘴角也破了一個狼狽的口子。

  可她似乎毫不在意,散漫地扯著嘴角,眼裡閃著奇異的光。

  遲晏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顧嘉年。

  其實她在他面前的狼狽次數並不少。

  被螃蟹夾了腳趾,疼到飆淚卻不敢吱聲;在得知喜歡的人有心上人之後垮了肩膀、塌了眉毛仍然強裝沒事;學著他開瓶蓋卻沒控制好力道,被噴湧而出的汽水澆了滿臉,可笑又荒唐。

  甚至是方才挨打的時候,滿臉驚懼、惶恐又絕望。

  可從來不是現在這樣,灰頭土臉、滿臉傷痕地坐在荒蕪的花叢裡。

  明明渾身污垢,卻睜著亮晶晶的眼,笑嘻嘻地管他借煙。

  彷彿終於脫去了那層拘謹壓抑的好學生外殼,想要瘋狂地不顧一切地追求心底最後的自由。

  哪怕知道自己在墜落,不斷地墜落,她也想要那種自由。

  遲晏忽然覺得心口控制不住地跳了跳。

  這個小姑娘,她到今天才剛滿十八歲而已。

  顧嘉年見他沒有反應,便又笑著問了一句:「你肯定有的吧?我煙癮犯了,難受。」

  她的聲音如同囈語。

  「你應該知道這種感覺?好像有螞蟻在我身體裡面爬,你幫幫我好不?」

  她說完,盯著他的眼,看到他破天荒地沒有皺眉,只是扯著嘴角點頭:「有。」

  然後向她伸出了手。

  薔薇花枝遮住了他一半的臉。

  他的黑色襯衫袖口有好聞的木質香味,依舊能讓她想起一陣大雨過後,被掩埋在濃霧中的原始森林。

  顧嘉年沒有回應,她用上了內心深處最敏感的那個自己,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想要分辨他眼裡的情緒。

  沒有笑意,也沒有厭惡和輕視,更加沒有同情與憐憫。

  只是向她伸出了手。

  他從始至終都沒有閃避,平靜地和她對視著,直到她終於肯垂下眼,伸手握上他的手。

  觸碰的剎那,兩人似乎都打了個寒顫,雙方都分不清是誰的手更涼一些。

  夜風舞動著衰敗花園裡的每一從花草,茂密的爬牆虎如同一張巨網,靜靜地守護著這片原始地。

  顧嘉年收起了臉上的笑,麻木地任由他牽著站起來,踏過那些荒草與尖刺,走上石階。

  她猶如一個提線木偶般跟著他走到門口,然後看著他單手掏鑰匙、開門、拿拖鞋、開燈。

  這過程中,他一直沒有鬆開她的手。

  顧嘉年被牽著走到那個幾乎專屬於她的單人沙發旁坐下。

  他終於鬆開了她的手,將一旁的讀書燈打開,暖黃色的燈光瞬間照亮大廳的角落。

  柔軟的皮質沙發將她毫無縫隙地包裹著,身後書架上依舊放著那些令她神迷的書本,一切都那麼令人熟悉,但她卻不是來看書的。

  或許是常年不受光照,這房子裡的溫度比外頭還要低,顧嘉年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渾身發冷,卻仍然不忘抬頭問他要煙。

  「等著。」

  許久之後,遲晏拿了條毯子過來,手裡還端了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杯咖啡,以及一碟巧克力蛋糕。

  顧嘉年蜷縮在沙發裡,掃了一眼那托盤裡的東西,抬眼問他:「煙呢?」

  遲晏慢慢地把托盤擱在矮桌上,輕輕推到她面前。

  然後把那條毛毯蓋在她身上。

  「抱歉,煙沒有了,」他垂著眼,顧嘉年沒辦法從他的語氣裡判斷出來他是不是撒謊,只聽他接著說,「喝杯咖啡吧,雖然是晚上。」

  顧嘉年不為所動。

  遲晏補充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喝點吧,有用的。我之前煙癮犯了控制不住的時候,就會喝咖啡。」

  顧嘉年笑著脫口而出:「那你不也沒有控制住麼?自己都是癮君子,要我怎麼相信你?」

  「我控制住了,」遲晏毫不閃避地直視著她的雙眼,「自從你來了之後,我再也沒有吸過煙。那次在醫院,我也沒有點煙。」

  顧嘉年怔住,她記得的。

  那次在醫院裡,他說是去外面吸煙,卻並沒有點燃,只是夾著一支未燃的煙靠著欄桿站著。

  不僅是那次,似乎從第二次見面開始,她就再也沒見過他抽煙,也沒在他身上聞到過煙味,取而代之的是這種清新好聞的木調香氣。

  原來竟然是因為她麼?

  為了能讓她這個未成年人不受二手煙的迫害?

  顧嘉年終於目光遲鈍地轉向托盤。

  遲晏注意到她鬆動下來的態度,把勺子遞給她:「冰箱裡只有這個了,雖然不是生日蛋糕,但……是賀季同之前在的時候買的。」

  顧嘉年看著那塊巧克力蛋糕,第一次沒有因為他刻意提及賀季同而辯解。

  她今天還沒來得及吃她的生日蛋糕呢。

  「謝謝。」

  她端起杯子開始喝咖啡。

  咖啡既沒有放糖,也沒有加奶,苦澀而濃烈的咖啡液燙得她舌尖發麻。

  她顧不得燙,一口氣喝完,希望那裡面的咖啡因能夠快些起效。

  只是實在是太苦了。

  顧嘉年只好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填蛋糕。

  一口接著一口。

  味覺彷彿被苦味掩蓋了,甜膩的奶油和巧克力混合的味道應該是怎麼樣的,她竟然嘗不出來。

  她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吞咽著,想要填補心裡的茫然。

  可一整塊蛋糕都吃完了,還是不夠。

  她問他:「還有麼?」

  遲晏搖了搖頭:「抱歉,是最後一塊了。」

  顧嘉年敏感地注意到,這是他今天晚上說的第二句抱歉。

  他在好脾氣地容忍著她。

  顧嘉年突然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任性的人,不再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顧及別人的感受。

  或許她根本就是這種人,她三歲的時候就會因為別人沒給她買吃的而生氣。

  可能天性就是如此,只是裝乖太久,連自己都騙了。

  遲晏說著,又遞了紙巾給她。

  顧嘉年沉默著接過,開始仔仔細細地擦臉。

  紙巾擦拭過臉頰的時候,腫脹的傷口火辣辣地疼起來。

  她的手沒有半點停頓,繼續擦拭著,甚至連眉毛都沒有蹙一下,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

  遲晏的心口暗了暗,終於蹙了眉。

  他去樓上拿了藥箱,蹲在她身前,第二次幫她處理傷口。

  脖子上、胳膊上、小腿上,全是被薔薇叢劃破的細密的傷,更別說還有被打得腫脹的臉頰。

  顧嘉年聽到他在她耳邊「嘖」了一聲,皺著眉笑話她:「小孩,你在我家怎麼總是這麼狼狽,風水相沖麼?」

  她也笑了一下,沒吱聲。

  可能確實是相沖吧,但說的應該是他和她,她總是給他添很多麻煩。

  遲晏一邊幫她處理臉頰的傷口,一邊說:「我剛剛去拿藥的時候給你外婆打了個電話,她很擔心你。我跟她說了,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話,今天可以住在這裡」

  「還有……你爸媽,你走之後,他們被你外婆杵著拐杖趕上了那輛出租車,大概也是過了衝動勁,說是今天夜裡就回北霖。」

  顧嘉年點點頭,仍然沒有說話。

  她一直沉默著,直到遲晏替她細致地清理完最後一處傷,開口問她:「……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為什麼?」

  顧嘉年終於抬頭看他。

  班主任和語文老師都問過她同樣的問題,可他現在的語氣和他們都不同,沒有嚴厲,沒有不屑,沒有失望,彷佛只是想要了解事情的本末。

  顧嘉年像是受到了蠱惑般開始回憶著。

  她是怎麼一步步地從好孩子顧嘉年,從爸媽眼裡的小天才,變成差生顧嘉年的呢?

  是怎麼行差踏錯、自暴自棄,直到失去她的未來的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03:0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22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七章

  顧嘉年轉學到北霖的時候剛過七歲生日,爸媽安排她插班念了二年級。

  她在雲陌無憂無慮地玩了六七年,幼兒園裡只學過簡單的算數,多數時間都在跟著老師做游戲。

  然而北霖的那些孩子們,經歷了胎教早教、雙語幼兒園到精英學前班。

  他們和顧嘉年站在一起,彷彿巨人對上小矮人。

  顧嘉年起初自然跟不上。

  好在小學的知識簡單,她又迫切地想要討爸媽和新老師的歡心,學得十分努力。

  上課認真聽講、回家一絲不苟地完成老師布置的課外作業。

  就這樣,顧嘉年的成績越來越好,小升初的時候考上了東城區最好的智華初中。

  成績出來那天,爸媽恨不得昭告天下。

  他們帶她去吃必勝客,給她點了一個大大的披薩,她至今都記得,那個披薩是黑椒牛肉味的。

  他們還帶她去游樂場,在飛馳的過山車上神采奕奕地誇她是個小天才。

  顧嘉年就這樣在飄飄然的氛圍中迎來了初中生活。

  智華初中作為片區最好的初中,教學難度大、競爭壓力同樣也很大。

  從第一個學期開始,顧嘉年便發現自己對數學和物理缺乏天賦——學習不再像小學時那樣,只有肯付出就有回報。

  能考上智華上學的孩子,大部分基礎都很好。

  老師講課速度快,盡管顧嘉年全神貫注地聽、一絲不苟地記筆記、課後認真做習題,依舊很難跟上課程的節奏。

  她覺得自己的大腦像是一個漏眼很大的篩子,那些公式和數字熙熙攘攘落進來,毫無保留地被篩出去。

  老師們自然喜歡理解能力強的學生,這是人之常情。

  但顯然顧嘉年並不在此類。

  她還記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拿著習題集鼓起勇氣去問數學老師。

  數學老師說完解題過程,她思考過後依舊難以理解。

  問到第三遍的時候,數學老師沒說話,只是皺著眉抬頭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什麼外星生物。

  「動動腦子吧,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顧嘉年的血液沖上臉皮,從此再也不敢去問問題。

  在這樣的狀態下,期中考試排名出來了。

  她的數學和物理成績排在全班倒數,總成績也只是下游。

  她灰心又難過,捧著成績回到家想要得到爸媽的安慰,卻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比她更甚的不安與焦慮,以及憤怒。

  他們不停地拿著試卷質問她原因,說她這樣下去會完蛋,考不上好高中,也考不上好大學。

  彷彿她不是期中考試沒考好,而是墜入了一個黑暗、恐怖、深不見底的洞穴。

  之後的每一次考試之後。

  顧嘉年看著爸媽一次次走進房間,因為她的成績而爭吵。

  起初還會關上門,後來連虛掩都懶得,彷彿就是故意吵給她聽。

  他們彼此埋怨對方的教育方法、激動地指責對方不上心,甚至到最後開始辱罵對方的基因。

  「我從小數學就很好,肯定都是因為你,要不然她會這麼蠢?數學老師說,她怎麼學都學不明白!」

  「我從雲陌一步步考到北霖上大學,我蠢?我看你女兒就是像你,沒腦子,一根筋!」

  顧嘉年躲在門後無聲地哭泣。

  她想要推開門走進去,想要辯解說自己不蠢。

  她想向他們保證,她會好好努力的。

  就這樣,初一下學期到來。

  顧嘉年拼盡全力地學著。

  她把所有的雜書鎖進書櫃,咬著牙刷題。

  既然腦子笨,那就多練習。

  她做了一本又一本厚厚的習題集,每天晚上在爸媽睡著後繼續爬起來預習、復習,一直學到半夜一兩點。

  那段時間雖然辛苦,可她心裡還有期待。

  她還記著小升初考試之後爸媽臉上的驕傲,她為了證明自己仍是他們口中的「天才」,寧願拼上一切。

  顧嘉年的努力最終取得了成效。

  初一年末的期末考試,顧嘉年的數學和物理成績有了大幅提升,再加上一直還算不錯的語文、英語,總成績從中下游慢慢爬進全班前五。

  爸媽十分驚喜,焦慮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從前那種適然的驕傲。

  他們鬆開的眉頭和讚許的眼神讓顧嘉年感到心滿意足,暗自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她似乎摸到了一點學習的節奏——為了在爸媽面前維持所謂的「天賦」,為了跟上大家,她情願付出加倍的時間和努力。

  可惜沒過多久,爸媽的驕傲像泡在漏氣發酵瓶裡的酸菜,飛速變質。

  初二入學家長會上,班主任找爸媽談話,她稱讚顧嘉年是一個可造之材,是個重點高中、重點大學的好苗子,理應更進一步。

  她直言顧嘉年的理科成績雖然有進步,但依舊不夠穩定,她語重心長地希望父母能好好督促她進步,絕對不能懈怠。

  那天,爸媽從學校回來之後,彷彿被打了雞血。

  他們不再滿足於班級前五,而是開始關注年級排名、片區聯考排名。

  他們侃侃而談,他們壯志淩雲,北霖大學、晝山大學、南漓大學……這些赫赫有名的頂尖學府彷彿是他們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他們激昂地描繪著他們所希冀的、屬於顧嘉年的美好前程。

  於是,從初二上學期開始,爸媽為她請了數理化的家教。各個科目每周額外上三次課,每次兩個小時,幾乎佔據了她所有的課餘時間。

  顧嘉年剛找到的節奏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爸媽急切地想要得到結果,每個家教幾乎只試一兩個月,期間如果顧嘉年的成績沒有提升,就立刻換人。

  顧嘉年性格慢熱,很難與人快速親近,往往還沒磨合好就已經換了個家教。

  那段時間,顧嘉年覺得自己像是養殖在池塘裡的貝類,被硬生生塞入一個又一個粗糲的石子。

  她忍著疼痛努力地想把那些石子變成珍珠,可還沒成功,舊的石子便被血淋淋地掏出,新的、堅硬的石子又塞進來,永遠沒有痊癒的一天。

  她又如同一座破舊的旅店,接待著來來往往、面目模糊的旅人。

  他們大多只住一到兩宿,沒人有時間真正停下腳步了解她、修繕她。

  就這樣,她的成績不進反退。

  從班級前五,到前十,到前十五,再退回到中游。

  爸媽的失望與謾罵像是一把把尖刀,一次一次紮進她的皮肉,她開始知道,原來罵人的詞匯量可以這麼豐富。

  原來在他們眼裡,她竟然比這世界上最不堪的事物更為不堪。

  他們不甘心地掰著手指頭,控訴家裡為她請家教而花的錢,和為了提高她的成績付出的精力與時間。

  一筆一筆,通通是疊加在她身上的罪孽。

  顧嘉年從那一年開始失眠。

  她把偷買的書藏在床底,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拿出來,躲在被窩裡看。

  那些故事陪她渡過了一個個失眠的夜,給了她在孤獨中堅持下去的信念。

  中考前的一個學期,顧嘉年再一次鼓起勇氣往上爬。

  她推掉了所有聚會,整個學期和假期全在刷題與補課中度過。

  也是在那個階段,她失去了初中生涯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

  「等你考上好的大學,朋友自然會來。」

  「成功的路都是孤獨的。」

  爸媽這樣勸慰她。

  她的成績終於又有了起色。

  中考出分,她排在班裡第十一名,總成績比霖高的錄取線只低了三分。

  ——霖高是北霖市最好的高中,一本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也是爸媽最希望她念的高中。

  顧嘉年想要退而求其次,去家附近另一個還不錯的一個高中,北霖九中。

  九中的老師為了和同為第二梯隊的其他高中搶霖高以下的生源,甚至打了電話過來邀請她,說會讓她進文科實驗班,好好栽培她。

  可爸媽卻不甘心。

  他們咬著牙幫她交了霖高的擇校費。

  霖高有規定,中考分數在線下三分以內的同學,可以通過交擇校費的方式,成為擇校生。

  一分是三萬塊錢。

  交完擇校費回來的那天,媽媽忽然開始搜查顧嘉年的房間,從她床底下找出來十幾本雜書。

  她憤怒地將它們全都撕了。

  顧嘉年嚎啕著撲上去阻攔,卻挨了打。

  媽媽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她臉上、背上、肩膀上,她擰她的胳膊、掐她的大腿,瘋狂地發洩著所有的憤怒和不甘。

  「你知道你差的這三分是多少錢嗎?」

  「這個學期我還以為你長進了,卻原來每天都躲在房間裡偷偷看這些雜書!要不是看這些書浪費精力、浪費時間,你就能堂堂正正地考上霖高!」

  顧嘉年恍惚地看著一地的碎屑,沒有再為自己辯解。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

  顧嘉年以擇校生的身份進了霖高,頂著「差生」的名頭。

  爸媽和老師的口中,也頻頻出現「差生」的字眼。

  甚至是同學們提到她時的稱謂。

  「那個差生,顧嘉年。」

  高中三年如同白駒過隙,灰暗到難以完全回憶。

  高一結束,她麻木地聽從爸媽的要求,選了更受學校重視、更好就業的理科。

  高二,她埋頭解那些深奧的數學、物理題,忍受著怎麼學都跟不上的差距,聽著任課老師和同學們的冷嘲熱諷。

  直到升入高三。

  顧嘉年的成績依舊沒有起色,一直排在班級下游,幾次模考成績都在一本在線下徘徊。

  爸媽開始到處請教所謂的教育方法,特別是向那些孩子考上重點大學的同事們。

  他們在她身上嘗試各種招數。

  沒收手機、拔掉網線,定期抽查復習進展,稍不滿意便是嚴厲的言語攻擊和體罰。

  他們還罰她抄寫錯題,希望她深深記進腦袋裡。

  最多的一次,顧嘉年把試卷上的物理錯題抄了五十遍。

  可她抄完那五十遍,下次遇到同一類型的題卻仍然不會做。

  或者說壓根沒有堅持到看完題目,便條件反射般覺得頭暈目眩,痛苦到想要嘔吐。

  高考前的最後一個學期,爸媽開始在書房裡安裝上監控,以便時刻監督她的最後衝刺階段。

  顧嘉年的失眠症越發嚴重。

  那是什麼樣的日子呢?

  有一些晚上,她握著筆,看著面前的試卷和習題集,靈魂卻像是離開了身體,飄到房間上空俯視著自己。

  她開始疑惑,她到底是誰?

  這個坐在書桌前像個傀儡一樣沒有靈魂的人,到底是誰?

  她開始認真地思考「放棄」。

  從——

  「我真的不笨,我會努力的。」

  到——

  「我已經很努力了,我可能,就是太笨了。」

  從七歲到十七歲,顧嘉年咬牙走過充滿荊棘叢的道路,才發現迎接她的不是明亮開闊的山頂,而是腐爛泥濘的沼澤地。

  她不知道自己的失眠症該怎麼解決,不知道成日成日的心悸有沒有藥可醫。

  高考前一個月,她第一次翹了晚自習,想要去學校天台上喘口氣。

  就是那天,她看到有人在天台上抽煙。

  是幾個校外的小混混,很眼熟,偶爾會跟霖高的一些差生來往,不知道怎麼混進了學校裡。

  他們一邊抽著煙,一邊聊天、大笑,講一些不入流的笑話。

  看到顧嘉年後,他們在煙霧繚繞中沖她吹起了口哨。

  「美女,一起來聊聊?」

  他們的笑聲那樣肆意,沒有任何負擔,彷彿這個世界由他們做主。

  顧嘉年卻像是入了蠱。

  她走過去,問那個為首的小混混要了一根煙。

  第一次抽煙,她難以接受那個味道,幾乎嗆出了眼淚。

  那幫小混混在一旁取笑她:「霖高的好學生都是書呆子,連抽煙都不會。」

  顧嘉年堅持著抽完一根,抖著手拿錢給他們,拜托他們幫自己買煙。

  第二天,第三天……她如同受了蠱惑般,每天都會以出去補課為借口翹課去天台上。

  小混混們偶爾會來,順便給她帶包煙。

  但大多時候只有她一個人。

  那些晚上,她彷彿得到了長久以來從未感受過的安寧。

  她吹著屬於她一個人的、自由的晚風,任憑自己沉溺在這劣質的煙味裡,墮落著、腐朽著。

  以為能靠著這樣的放縱挺到高考。

  只可惜她一貫難以如願。

  就像小時候為了能養小烏龜,拼命想考到九十五分,最後卻只考了九十四點五一樣。

  那相差的零點五分,就是她的宿命。

  高考前留校的最後一個晚上,顧嘉年最後一次去天台,卻被偶然來此的語文老師發現。

  從此,更深一輪的噩夢開始了。

  ……

  等顧嘉年終於說完這冗長的十年,夜已經深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剩牆上掛鐘的秒針「滴答滴答」走著。

  遲晏偏過頭看去。

  小姑娘縮在大大的單人沙發上,雙手抱著膝蓋,被綠色碎花裙勾勒得格外纖細的腰肢蜷縮著。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有任何情緒。

  平靜到像是在說旁人的故事。

  遲晏想要開口打破這平靜,卻覺得喉嚨乾澀難以出聲。

  一貫擅長遣詞造句的人,此刻竟連隻言片語都為難。

  滿室靜謐,空調也停止了運作。

  如同有某種感應,他忽然轉過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

  十一點五十九分。

  他嘆了口氣,忽然難以抑制地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髮頂。

  指尖的觸感還算溫熱,莫名讓他心安。

  「最後一分鐘了,」他扯了扯嘴角,「生日快樂,恭喜成年。」

  他希望她能快樂。

  *

  生日快樂。

  恭喜成年。

  顧嘉年乾澀的眼眶忽然開始發疼,她整個人更深地蜷縮進沙發裡,把臉埋進雙手,淚水如同潮湧般從指縫中湧出來。

  麻木平靜的情緒驟然決堤。

  起初還能抑制哭聲,到後來卻彷彿破罐破摔。

  像是要把十多年的怨氣和委屈全都通過眼淚發洩出來。

  她深深地彎著腰,任由滾燙的眼淚透過指縫浸透裙擺。

  直到有人遲疑著,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弓起顫抖的脊背。

  顧嘉年難以控制地伸出一隻手,如同溺水者般緊緊攥住他的衣擺。

  直到許久之後,她的心情才稍微平靜些。

  她慢慢睜開哭腫的眼,理智恢復了一些,吸了吸鼻子,總算肯放開手裡攥著的布料。

  「抱歉,沒控制住。」

  遲晏捋了捋皺巴巴的襯衫下擺,好笑地問她:「你這個愛扯人衣服的習慣怎麼來的?」

  那次在醫院也是這樣,疼起來能忍住不哭,卻差點把他的衣服下擺扯爛了。

  「不知道……我又不是誰都扯。」

  遲晏瞥了她一眼,半開玩笑道:「哦,那就是跟我有仇?沒良心的小孩。」

  顧嘉年知道他不是真的跟她計較。

  大哭一場之後,心裡好像沒有那麼堵了,只是覺得空落落的,整個人如同被剝去千斤重的血肉,只剩一副空蕩蕩的骨骼。

  她現在的樣子大概很糟糕。

  鼻子堵塞,頭髮也哭亂了,臉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像是吸飽了淚水,滾燙又腫脹。

  應該很難看吧。

  顧嘉年偏過頭去,把毯子拉到臉上,只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

  遲晏看見她的舉動,慢悠悠地哂笑了一聲:「都這樣了還臭美?放心吧,我不嫌棄你醜。」

  「再說了,你也不醜。」

  他這話十分自然地脫口而出,說完後卻突然眉心一跳。

  怎麼有點曖昧。

  什麼醜不醜、嫌不嫌棄的。

  像個調戲小孩的混蛋。

  遲晏咳了一聲,想要找補兩句,卻發現顧嘉年直勾勾地盯著書桌後黑色冰冷的壁爐,彷彿在思索冬天燒起來暖不暖和。

  他的眉心又是一跳,聽她開口問他:「遲晏,你覺得,人為什麼要上大學呢?」

  「我爸媽總說如果我不上大學,以後就活不下去。難道一定要讀了大學才可以活下去嗎?」

  遲晏蹙起了眉,思考著該如何回答這個龐大的議題。

  可還沒等到他回答,顧嘉年又喃喃道:「我從前也這麼覺得,高考分數出來的那天,我甚至以為是世界末日到了。」

  「我整整幾天沒有睡著,害怕爸媽知道這一切,也怕自己以後會活不下去。」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次又一次地從抽屜裡翻出美工刀,想要結束這種恐懼……既然以後沒法生存,那乾脆不要經歷那些痛苦,直接邁到最後一步好不好?」

  遲晏的心跳彷彿停了一瞬,幸好她再一次笑著說:「還好我最終下不去手,比起死,我好像更怕疼。」

  她說完,把眼睛也藏進了毯子裡面。

  「但就是這樣的我,來到雲陌之後也慢慢好起來了。」

  「我每天早上疊被子,推開窗戶跟自己說早安;跟著外婆學做飯、種菜、養雞;和表弟們一起去河裡捉螃蟹、挖野菜;甚至淩晨五點鐘起床,和你們一起去趕熱鬧的早集。」

  遲晏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眉心。

  毯子裡傳出沉悶的笑。

  「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餛飩,滿滿一大碗,只要五塊錢。只要五塊錢。」

  她說著,忽然拿掉蓋住整張臉的毛毯,淚眼朦朧地抬起頭,執拗地看著他:「那麼我為什麼要去上大學呢?」

  「我已經可以活著了不是嗎?就像雲陌的大部分人那樣,幾十年如一日地活著,不行嗎?」

  遲晏沒有說話。

  他的眉心瘋狂跳動著,心口的悶痛感愈來愈烈。

  時間足以摧毀最天真任性的靈魂,撕碎所有可以稱之為夢想的東西。

  他比誰都知道這是什麼滋味。

  再顧不得曖不曖昧、混不混蛋,他難以控制地伸出手去,用指尖輕輕擦掉女孩眼角的淚。

  它們不斷地從她濕熱的眼眶裡湧出來,被他一次次用手指蹭去。

  冰冷與滾燙相觸,誰也沒有能夠溫暖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顧嘉年依舊固執又渴望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許久之後,他的聲音啞澀地在她耳邊響起。

  「嘉年,你說得很對。在經過了這麼多年之後,你已經是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大人了。」

  他第一次叫她「嘉年」,以一種成年人之間對等交談的姿態。

  他沒有覺得她的話是離經叛道、天方夜譚。

  他毫不掩飾地讚同了她。

  顧嘉年的喉嚨擁堵,她努力克制著痛哭出聲的欲望,繼續聽他說。

  「如果只是為了活著,人不是非要上大學。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們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去讀大學,可他們依舊忙忙碌碌地活著,有飯吃、有衣穿、有屋簷遮頂,或許比你我都要快樂。」

  「只是,」他彎下腰與她對視著,眼裡再沒有平時那般漫不經心的敷衍,「在我們有了能夠生存的底氣,不會為了活下去而惶恐不安之後,才應該想一想,我們希望怎麼樣活著。」

  他的指尖仍停留在她眼角,依舊冰涼。

  「小姑娘,活著不是我們的目的,想要怎樣過完這一生,才是目的。」

  活著不是目的。

  怎樣過完這一生,才是目的。

  顧嘉年怔怔地聽著他說,好像理解了些許,卻又似乎難以完全消化。

  她痛苦地皺起眉,腦子裡亂亂地思考著。

  卻依舊理不出頭緒。

  遲晏收回手,寬容地等待了很久,才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很喜歡來我家裡看書。從初次見面,我就知道你熱愛閱讀。那麼你知道我家有多少本藏書嗎?」

  顧嘉年搖了搖頭,喃喃道:「不知道,應該很多吧。」

  「是不少,」遲晏笑著說,「具體的數字我也記不清了,或許有上萬本。」

  「然而全國任何一所大學圖書館的藏書量,都遠遠超過我這裡。」

  「我曾看見你抄閱過我的讀書筆記,那麼你可知道,每一所大學的中文系都有著資歷豐富的教授,他們會準備專業的教案,安排系統的課程,真正帶你打開閱讀的大門。」

  「大學的文件館裡也會有大量前人留下來的文獻,寫滿師兄師姐們的試錯與心得,你可以借由這些經驗,重新看待閱讀,重新看待這個世界。」

  顧嘉年怔住,隨著他的敘述,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片刻後,他好脾氣地摸了摸她的頭髮,讓她閉上眼睛。

  「每個愛書的人,心裡都有一座圖書館。嘉年,你想像一下你心裡的那座。」

  顧嘉年被他的言語誘惑,乖順地閉上眼。

  掛鐘的秒針一幀一幀地走動,房間裡安靜到落針可聞。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幾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流淌。

  胸腔裡沉寂的心跳重新開始跳動,血液恢復流淌,眼皮因為心緒的劇烈起伏而顫抖,就連呼吸都開始急促不安。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她開始如夢囈般敘說起來。

  「我心裡的那座圖書館麼。」

  「它應該……有好多層樓,明亮的落地窗,四季陽光能毫無遮擋地照進來……」

  「屋頂很高,密密麻麻的書本分門別類地放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實木書架上……」

  「所有書桌都靠窗,排列整齊,位置寬敞,最好還有暖黃色的讀書燈,這樣晚上看書也不會傷眼睛……」

  顧嘉年的語速越來越快,尾音開始上揚:「我想要每天都去,一三五看文學類小說,二四六看專業書籍。」

  「周日……周日就讓自己放個假,挑本輕鬆的雜誌、或者怪談類故事,一邊聽著歌,一邊輕鬆地翻到深夜,然後踏著月光回家。」

  「好不好?」

  她哽咽著說完,睜開眼睛,視線脆弱又倔強地落在他臉上。

  「我可以嗎?」

  遲晏沒有回答,只是忽然站起身,朝她伸出了手。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什麼?」

  「你心裡的圖書館。」

  時鐘在深夜裡旁若無人地走著,顧嘉年仰起頭:「現在麼?」

  「嗯,就現在。」

  他說著,拉她起來。

  然後迅速去樓上拿了兩件外套,一件自己穿上,一件丟給她。

  「我們走路到鎮上,坐淩晨第一趟夜班車去晝山。」

  「帶你去哥哥的母校,去看看晝山大學的圖書館。」

  「好。」

  他們毫無計劃地離開家,趁著夜色出發,踩著滿山的落葉,聽著風。

  一前一後走在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上。

  這條路上沒有車輛,更沒有行人,只有四周茂密的竹林與青山。

  夜風呼嘯,漫山的竹葉嘩啦啦地響起來。

  夜色靜謐又詭譎,空氣冰涼到令人瑟縮。

  遲晏回過頭問她:「冷麼?」

  顧嘉年搖了搖頭,把下巴縮進寬大的外套領口裡,仰頭看去。

  這一整條路都沒有夜燈。

  可是。

  她忽然伸出手,指著頭頂的天空。

  「遲晏,今天晚上有好多星星,照得路好亮。」

  他停下腳步,隨著她的話抬頭,語氣裡有散漫的笑意:「嗯,是很亮。」

  顧嘉年也跟著笑起來。

  在顧嘉年剛滿十八歲的那個夜晚。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無人的公路上,去往光年以外。

  青山相伴,野星為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05:28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十八章

  盤山公路蜿蜒曲折,像是沒有盡頭。

  一整條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走了幾分鐘,遲晏才想起什麼,忽然回過頭看顧嘉年,嘴角勾起,揶揄道:「你就這麼跟我出門,不怕我把你拐走賣掉?」

  顧嘉年吸了吸鼻子:「那你可要賠本了,我從小到大都很惹人討厭,估計賺不回路費。」

  遲晏聞言揚起眉毛盯著她,想知道她是開玩笑還是認真。

  片刻後,他又說道:「大概要走一個小時,跑了這麼久,又哭了一晚上,還能走動麼。不用我背你吧?」

  說著還認認真真地打量她片刻:「你看起來倒是不重。」

  顧嘉年「撲哧」地笑出聲,她自己都沒想到竟然能笑出來。

  只是覺得臉哭得有些僵硬,笑容也十分艱難。

  她擺擺手,不樂意地咕噥道:「誰要你背了?」

  「再說了,我剛剛吃了一大塊蛋糕,還喝了咖啡,精神好到可以跑兩個八百米。」

  她說著,忽然停下話頭看向他,後知後覺意識到一件事。

  遲晏應該也沒來得及吃晚飯,更沒吃上她的生日蛋糕。

  顧嘉年突然覺得有點內疚。

  他明明是替賀季同來參加她的生日,卻無端端惹上了這麼一個大麻煩,聽她倒了一晚上的苦水不說,現在還得餓著肚子帶著她跋山涉水。

  顧嘉年內心歉疚地訥訥道:「你沒吃晚飯,餓不餓?睏嗎?」

  「還算你有點良心,」遲晏沒有回頭,慢條斯理地說,「餓是有點,睏倒是沒覺得,你看我像早睡的人麼?」

  顧嘉年想了一會兒,搖搖頭:「確實不像,吸血鬼一般都在夜裡活動。」

  遲晏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好笑道:「還知道貧嘴了,看來確實用不著我背。」

  他們走得很快。

  一個小時之後,小鎮的客運站近在眼前。

  顧嘉年跟著遲晏走進空曠的候車廳,看著零星幾個旅客,心裡有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

  一個多月前,她孤身一人站在北霖擁擠的高鐵站裡,明明置身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卻覺得滿心孤寂望不到前路。

  現在,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小鎮客運站,周圍空空蕩蕩,就連檢票口都沒人排隊。

  她不是一個人。

  顧嘉年就著客運站的玻璃窗照了照自己。

  臉上的傷口還有些腫,頭髮被夜風吹亂,裙子的邊角也被花枝勾破。

  她狼狽到不成樣子,可心臟卻慢慢平穩下來,在這個她以為或許度不過去的夜晚。

  遲晏去買了兩張到晝山的夜班車車票,回來的時候順帶買了幾個麵包和水。

  他把麵包遞給她。

  顧嘉年接過放在一旁:「我還不餓,留著一會兒車上吃。你先吃吧。」

  遲晏點點頭,在她身旁坐下,乾脆俐落地啃著麵包,偶爾就一口水。

  幾口就吃完了麵包。

  顧嘉年在旁邊偷看他。

  從外婆之前透露的隻言片語和她在熙和中學貼吧上看到的討論來看,遲晏的家境非常富裕,應該是那種從小養尊處優的驕矜公子哥。

  但他看起來半點不嬌貴。

  他的吃相一直很好,卻從來沒有那種拖泥帶水的感覺。

  不論是吃她做的梅花酥,涼了的雜菜粥,還是現在這個並不新鮮的軟榻麵包,他都很真實地在填飽肚子。

  大巴車三點多發車,司機坐在客運站的門口抽煙。

  等到三點鐘,檢票員才開始陸陸續續檢票。

  和他們同一趟車次的還有兩三個人,都是大包小包、滿身行李。

  在這個時間段去晝山的,大多是鄉下進城的務工人員,圖夜班車票價低一些,寧肯犧牲一夜好眠。

  只有他們倆空著雙手,像是結伴出去郊游。

  上車沒多久,車子便開始啟動。

  司機沉默著開車,沒有同乘客有任何的交互,只有車前廣播裡冰冷的女聲在播報下一站的目的地與到達時間。

  兩人挑了個後排的座位。

  大半夜的奔波之後,遲晏的臉色已經掩不住倦怠,他塞上了耳機,開始睡覺。

  顧嘉年卻完全睡不著,晚上喝的那杯濃縮咖啡開始起作用,整個人有一種異常的亢奮與清醒。

  她的視線挪向窗外。

  大巴很快開上高速公路,與從北霖來時一樣,公路兩旁有許多農田與遠山,只是夜太深,看不清細節。

  她又偏過頭去看遲晏。

  他靠著車窗玻璃歪著頭,似乎是睡熟了。

  顧嘉年忽然覺得他其實沒有賀季同說的那樣脾氣差。

  她想得出神,忽然感覺到座位上有手機震動音,低下頭去,原來是遲晏的手機。

  那震動聲反反復復響了好幾次,他卻一直沒醒。

  顧嘉年擔心有什麼急事,探過頭去看了眼屏幕。

  來電顯示是「遲延之」。

  姓遲……是他的家人嗎?

  就在顧嘉年猶豫著要不要叫醒遲晏,他慢慢地皺著眉睜開了眼,大概是被吵醒了。

  他懶懶地掀起眼皮,拿起手機看了眼屏幕,滿臉都是被吵醒的不耐煩。

  可等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時,那緊皺的眉頭開始撤力,眼皮耷拉下來,唇角生硬地拉直。

  臉上忽然沒有了表情。

  顧嘉年卻敏感地察覺到,他的情緒突兀地變差了。

  果然,片刻後,遲晏掐掉來電,乾脆俐落地摁了關機鍵。

  這一幕似曾相識,顧嘉年記起他爺爺祭日的那一天,他也是像這樣壞脾氣地在看到某個消息後,直接關了手機。

  難道那天發來消息的也是這個人?

  他們之間有什麼矛盾嗎?

  顧嘉年正思索著,卻聽到他先壓低了聲音開口,嗓音是方醒的啞澀:「你手機裡有歌嗎?」

  她愣了愣:「有。」

  她說著,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開音樂軟件,遞給他。

  遲晏一言不發地接過她的手機,連上他的耳機,停頓片刻後,又分給她一側耳機。

  礙於耳機線的長度限制,他們自然而然地靠得很近。

  遲晏再一次閉上了眼。

  顧嘉年頓了一會兒,偏過頭去看他的側臉。

  他靠她那樣近。

  皮膚蒼白,墨色髮梢淩亂掩著長眉,眼睫如同羽扇。

  長夜裡,窗外飛速倒退的一盞盞路燈在他分明的輪廓在線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如同電影中的特寫鏡頭。

  她的呼吸隨著那光影,時起時落,難以抑制。

  他就這麼靜靜地閉著眼睛,彷彿已經聽著歌重新入眠。

  可顧嘉年知道,他沒有。

  她沉默了一會兒,小聲提醒他:「……遲晏,你沒有按下播放鍵。」

  耳機裡半點聲音都沒有,他卻好像沒有意識到。

  「……」

  遲晏睜開眼看著她,沒有接話,卻忽然翹了翹嘴角:「小孩,幫我個忙唄。」

  「什麼?」

  「看在我餓著肚子陪你出門的份上,」遲晏沖她眨眼,「陪我說會兒話,隨便說點什麼。」

  顧嘉年再一次意識到他心情很糟糕,大概就是源自於那通電話。

  但起碼現在,他不想跟她傾訴。

  她抿了抿唇,絞盡腦汁地找了個話題:「遲晏,你記不記得上次我跟你說,我外婆家養了一隻貓,叫『咕嚕』的。」

  「嗯,」遲晏把頭靠在窗戶上,慢慢打了個呵欠。他想了想,笑起來,「就是那隻你偷吃了它的冰淇淋的貓?」

  「……你看到了?」

  「嗯,」遲晏抬眸瞥了她一眼,「說是給貓買的,還沒帶回家就偷吃了好幾口。」

  顧嘉年咳了一聲,有點心虛,含糊不清地說道:「反正……反正跟冰淇淋沒關係……」

  「……一周前外婆說咕嚕這幾天應該要生寶寶了,她想讓我問問你,想不想領養一隻小貓。」

  遲晏倒是反問她:「你外婆一周前讓你問我,你怎麼現在才問?不捨得?」

  「不是,」顧嘉年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沒找到機會問。」

  誰讓從那天開始他就總是一副很寬容的模樣,生怕她因為「失戀」而情緒失控。

  「而且,我以為你不會想養貓。」

  遲晏和貓是兩個很難聯繫到一起的生物,顧嘉年實在難以想像他皺著個眉,懷裡還抱著隻貓的畫面。

  「是你對我有偏見,」遲晏聞言,啼笑皆非地看了她一眼:「我又不是沒養過。」

  顧嘉年有些詫異:「你養過貓?什麼時候?」

  「在搬來雲陌之前,」遲晏偏過頭去,懶懶道,「是我爺爺的貓,他去世前兩年一直住院,病房裡不讓養貓,就扔給我養了。」

  「那它現在呢?怎麼沒跟你在一起?」

  遲晏沉默了會兒,而後懶懶地「哼」了一聲,拖腔帶調地說:「小沒良心的,跟它主人團聚去了唄。白養了兩年。」

  「啊,怎麼會這樣,它怎麼去世的……」

  「……先不說貓,」遲晏突然打斷她,轉回話題,似笑非笑看著她,「就說你對我有偏見的事兒,你怎麼說?」

  「我怎麼對你有偏見了?」

  「比如,」遲晏抬了抬眉心,盯著她片刻,語氣多少有些不正經,「你覺得我長得比賀季同醜。」

  「……」

  顧嘉年聽不出他是開玩笑還是真的在意,咳嗽了一聲,咕噥道:「還是說貓吧。」

  她大概這輩子都解釋不清了。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平穩地行駛著。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聊著天,從貓咪說到書本,又從書本回到貓咪。

  倆人猜著咕嚕這窩會生幾只,遲晏猜是三隻,顧嘉年猜四隻。

  而後又無聊地八卦起咕嚕肚子裡寶寶的爸爸是誰,到底是劉叔家那隻神采奕奕的黑貓,還是河岸那邊周爺爺家養的狸花。

  誰都沒有想起來要摘掉無聲的耳機,情緒彷彿能夠通過單薄的耳機線傳遞。

  就這樣互相承擔分享著,把今天晚上所有的煩心事都暫時遺忘。

  這個夜晚,顧嘉年覺得她和遲晏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好像比「鄰居家小孩」和「隔壁的怪人」之間更近了一步。

  在某一瞬間,她甚至覺得他們彷彿在私奔。

  瞞著其他人,搭著夜班車,一起逃跑到另外一座城市。

  她就這樣絮絮叨叨著,胡思亂想著,在淩晨六點半抵達了晝山市客運站。

  推開客運站大門,外頭是四通八達的公路與高架橋,無數車輛在晨風裡飛馳,過往旅人行色匆匆,擁擠、熙攘。

  這就是顧嘉年對晝山的第一印象。

  另一個龐大的、冰冷的大都市。

  和北霖一樣。

  但她莫名覺得心裡和這個陌生的地方有一種微妙的牽連。

  這裡是他長大的地方,也是他帶她來的地方。

  遲晏輕車熟路地帶著她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兩人坐在靠窗的卡座吃著泡麵。

  顧嘉年的那份加了雞肉串和鹵蛋。

  她咬著雞肉串,透過玻璃窗看向外面林立的高樓大廈。

  與她無數次在清晨起床去趕早班車時看到的北霖一樣。

  只是因著是南方城市,溫度更高些,空氣更加潮濕些。

  幾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生三兩成群地推開便利店的門,匆匆買一份早餐,又匆匆去往地鐵站。

  像是設置好的程序。

  顧嘉年咽下最後一口泡麵,跟著遲晏起身,也往地鐵站走。

  晝山的地鐵站比北霖的更新一些,很寬廣,裡面建有咖啡廳、便利店,只不過價錢比外面的貴一些。

  在這裡買早餐的,大概只有一些薪水不錯但擠不出時間的上班族。

  顧嘉年拘謹地跟在遲晏身後,擠進了擁堵的人潮裡。

  七點多的地鐵上已經擠滿了去上早課的學生們和一些路途遙遠的上班族。

  人們睏倦地拉著吊環站著,並不奢求座位,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擁擠。

  顧嘉年卻稍稍有些不習慣。

  只是在鄉下待了一個多月而已,她現在竟然有些不適應大城市的生活。

  身後一個年輕人的書包巨大,大概是裝了沉重的計算機。

  地鐵啟動,那年輕人站立不穩往她這邊倒,計算機的邊角猛地磕在她腰間。

  顧嘉年皺著眉「嘶」了一聲。

  片刻後,她感覺肩膀上載來一股不由反抗的力道。

  是遲晏伸出雙手握住她肩膀,幾乎拎著她和她調換了個位置。

  顧嘉年的後背登時黏貼車廂壁,身前是他。

  擁堵之間,他的外套和她的發出摩擦時的細簌聲。

  顧嘉年平視著,卻只能看到他的鎖骨。

  還是那對鎖骨。

  形狀像潔白的翅膀。

  她驀地移開眼,盡量不讓自己的呼吸打擾到他。

  大概半個小時之後,遲晏帶著她轉乘另一條線。

  八點鐘,他們在晴越港站下車,穿過柏油路兩旁零零星星的早餐店和遮天蔽日的梧桐,總算站在一座古色古香的老校門前。

  不枉一夜跋山涉水、風塵僕僕。

  這校門的圖片顧嘉年曾經在霖高的高考動員宣傳欄上見到過,與北霖大學、南漓大學並列排在名校列表的第一梯隊。

  如今真真切切出現在她眼前,卻比宣傳冊上的照片更加壯觀。

  恍然如夢。

  白牆、青瓦、浮雕牌匾。

  顧嘉年下意識屏住呼吸,努力仰起頭去看那牌匾。

  清晨的陽光已然足夠炙熱,她強忍著灼熱的刺痛睜大雙眼。

  巨大的青石牌匾四周有精美浮雕,正中書寫著四個大字,被一個多世紀的歲月打磨後依然蒼勁巍峨。

  晝山大學。

  下書兩行小字。

  思學明志,德載芳華。

  一八七九年於晝山城建校。

  顧嘉年彷佛能夠看到,一個多世紀以來它巋然不動地矗立在這裡,平靜地迎接著每一個充滿熱忱的學子。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不同專業、不同性別。

  他們擁有不同的理想與抱負,有似錦前程。

  校門口不斷有來往的晝大學生,有的背著書包抱著專業書籍,有的三兩成群打鬧嬉戲,有的單手騎著自行車、如同清晨自由的風般飛馳而過。

  顧嘉年感覺有那陣飛揚的風吹進她眼眶,她眨了眨眼,喃喃道:「遲晏,你們學校可真好看。」

  「嗯,」遲晏緩慢地勾起一邊的唇角,「帶你進去看看。」

  「好。」

  遲晏帶著她跨過校門,踏上一條筆直的瀝青路。路兩旁種有五顏六色的鬱金香與鬱鬱蔥蔥的香樟樹。

  清晨的老校區,平和而安詳。

  他們漫步在校園裡,腳步不停地穿過高高的鐘樓、爬滿爬牆虎的磚紅色教學樓群、江南小樓風格的校史館,還有龐大的設施齊全的體育場。

  顧嘉年彷彿是這個陌生世界的初生者,睜大了眼睛,拘謹又渴望地用目光探觸著四周。

  直到他在學校正中間那座六層大樓前停下腳步。

  那幢樓極其龐大,建築風格亦是古色古香,下有數十級青石台階,上有高高翹起的飛簷。

  他們拾階而上,遲晏慢悠悠地向她介紹:「晝大圖書館共有一個主館與二十三個分館,分布在不同的校區、不同專業樓,你面前的這個就是晝圖主館。」

  「二十四個館內藏書量加起來超過七百萬冊,如果再加上所有的印刷類文獻、報刊,合計一千三百餘萬冊。」

  顧嘉年咋舌,這個數字龐大到難以想象。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一千三百餘萬冊。

  無數前人將他們的畢生所學用文本記錄,用紙張承載,毫無保留地留給後來者。

  人類社會的文明、知識、科學,就通過這些書冊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生生不息。

  這個社會從來不缺乏苦難和悲傷,也不缺乏偉大與力量。

  那麼從時間的那頭回過頭來看,她那些腐朽的過去,或許也並沒有她想像中那般如同高山橫亙,不可逾越。

  顧嘉年的心臟開始衝撞著胸膛。

  她偏過頭看著遲晏:「我們可以直接進去嗎?」

  「需要校園卡。」遲晏眨了眨眼,「我的校園卡已經失效了。」

  「那我們怎麼辦?」

  遲晏看向她:「很想進去?」

  顧嘉年頓了片刻,看著他的雙眼,堅定地點點頭:「想,很想。」

  他也看著她,聞言忽然伸過手來,揉了揉她腦袋。

  他笑起來:「那哥哥去幫你借卡。」

  「嗯。」顧嘉年吸了吸鼻子,在心底同他道謝。

  遲晏說著,走到門口兩個剛從圖書館出來的學生面前。

  是兩個女生,看著年紀並不比顧嘉年大幾歲。

  其中一個長相文靜,留著一頭長長的黑色捲髮。

  另一個則染著一頭粉紫色短髮,穿著打扮相當時髦,臉上化了漂亮的小煙熏。

  她們手裡都抱著幾本書,笑著和他交談著。

  顧嘉年突然意識到,這裡的任何一個學生都是成功渡過了升學的所有考驗,從千軍萬馬中脫穎而出、前途無量的尖子生。

  全國最優秀的一批學子。

  她的內心頓時有些局促不安,很沒有底氣。

  方才遲晏站在她身邊時還不覺得,此刻她獨自站在這圖書館的門口,四周來來往往全都是晝大的學生,頓時覺得自己像是混進優質生產線的某個不合格產品。

  片刻後,那兩個女生幫他們用校園卡刷進圖書館大廳裡的閘門。

  臨走前,捲髮女生遲疑了片刻,紅著臉對遲晏說:「那個,剛剛就想說,遲師兄,好久不見。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你大四的時候當過現代漢語課的助教,我是那屆的學生。」

  遲晏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反正,遲師兄你的助教課真的講得很好。」

  女生一口氣說完,沒等他回答便連忙推搡著另外那個短髮女生往外跑。

  顧嘉年離得近,回頭看了一眼她們的背影,聽她們在身後激動地小聲議論著。

  「遲師兄真的好帥,他去年畢業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今天竟然回來了?」

  「是啊,你剛剛怎麼不要個微信啊?他還跟我們借校園卡唉,這麼好的機會。」

  「人家帶了妹子來的,你好意思去?」

  她聽到這裡,忽然彎了彎唇角,繃緊局促的肩膀稍稍垮下來些許。

  原來晝大的學生也八卦,也花痴。

  她急忙轉過身,腳步輕快地跟上遲晏,進入圖書館的大廳。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挑高的穹頂和巨大又明亮的落地玻璃窗。

  大樓正中有兩排自動扶梯,往上看,扶梯四周都是透明玻璃隔斷的一間間藏書室,隱隱約約能看到滿滿當當的書架。

  遲晏帶她走進一樓的文學類藏館。

  顧嘉年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彷彿不想驚擾夢境。

  櫛比鱗次的深色書架真的望不到頭。

  雖然只是早上八點半,閱讀區內的一排排整齊的書桌前已經落座了許多學生。

  他們坐在舒適寬大的椅子上,安安靜靜地翻著書,不被打擾、不受束縛。

  遲晏壓低了聲音,慢悠悠地重復著她曾經語無倫次的敘述:「高穹頂、落地窗,四季陽光和實木書架。每張桌子上都有你說的暖黃色讀書燈,自習區二十四小時開放。」

  「晝夜皆有飲水供應,餓了旁邊還有自助售賣機。只要你願意,別說踏著月色回家,便是想曬著日出都沒問題。」

  顧嘉年的心臟在此刻開始狂跳。

  她眼裡蓄著淚,用指尖劃過書架上那一冊冊冰涼的書脊,驀然回頭,看到他笑意散漫、眼睫如羽:「嘉年,和你心裡的圖書館相比,如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9:48 PM 編輯

卷二 野星為燈 第十九章

  與你心裡的圖書館相比,如何?

  他的神色依舊如同初見時那般懶散閒淡,就連一側嘴角翹起的弧度都顯得玩世不恭。

  記憶裡他一貫話不多,更是很少說一些嚴肅的、莊重的話,但就這麼輕飄飄的彷彿玩笑般的話語,卻一字一句地在她心裡刻下烙印,重若千金。

  顧嘉年眨掉眼裡含的淚,笑著沖遲晏點頭:「比我想像的還要好,好上千萬倍。」

  好到她只擔心,會搆不著。

  接下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裡,遲晏帶著她將圖書館的六層樓全都逛了個遍。

  從文學類到藝術類,從基礎科學藏館到最新的科研期刊。

  各個領域,不同專業,全是沉甸甸的文本與書籍。

  他沒有再問她問題,也沒同她交談,似乎是想要把這時間全部留給她自己去感受。

  顧嘉年靜靜地看著,用指尖去觸碰,呼吸著書本與紙張散發的木漿與油墨味,一句話都沒有說。

  可某些從青春期開始就混沌雜亂的思想卻逐漸被劈開一條清澈的縫隙。

  她覺得七歲的那個顧嘉年好像復活了。

  那個眼裡充斥著渴望與天真的孩子,從她腐朽的靈魂深處重新睜開了眼。

  她頭一次感受到心跳因為某個可以稱之為夢想的東西而復甦,呼吸因為渴望而變得急促。

  頭一次主動地去思考。

  讀書的意義。

  考試的意義。

  努力的意義。

  「要是考不好,以後你只能住地下室、吃泡面,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

  「你要努力學習,考上好的高中,考上好的大學,以後才能找個穩定的工作,才能安穩度過餘生。」

  「只有讀好書,你才能生存下去。」

  不是這樣的。

  思緒如同朝陽撥開黑夜,顧嘉年霎那間想起了遲晏的那句話。

  「活著不是我們的目的,想要怎樣過完這一生,才是目的。」

  她不是為了活著才要讀書,也不是為了他們的期待和束縛而讀書。

  她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拿著屬於自己的校園卡刷進這道閘門,像他們這樣堂堂正正地坐在這裡,看自己想看的書,學自己想學的知識。

  她是為了餘生的每一天能夠從事自己認可的事業,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熱愛的事。

  讀書從來都不應該是一件這麼被動而痛苦的事情。

  *

  等他們從圖書館出來,時間已經走到正午。

  鐘樓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清澈入耳,整整十二下。

  散課的學生們從各專業的教學樓中魚貫而出,或步行或騎上單車,成群結伴地奔往偌大校園另一頭的食堂。

  寂靜的校園開始沸騰起來。

  遲晏走下圖書館的台階,回過頭,看著小姑娘緊緊繃著一張臉跟在他身後。

  眼底有觸動、掙扎與思考,如同湍急暗流。

  他慢慢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戲謔道:「走吧,我快餓死了。還說我是吸血鬼,我看你也不差。」

  「看起書來兩眼放光,連肚子餓都感覺不到。」

  他有印象,每次顧嘉年在他家看書,看到入迷之後,一整個上午可以滴水不進。

  直到看完某個層層疊起的劇情,才會心滿意足地放下書,後知後覺恍悟過來自己有點渴,然後去飲水機那邊倒一大杯水,噸噸噸一口氣喝光。

  那種時候,他才能從她拘謹的軀殼裡看到那個笑起來牙都沒長齊的孩子的影子。

  他突然有些慶幸這些年裡她還有這麼一個足以透口氣的愛好,才沒有熄滅眼底全部的光。

  才讓他能看到這麼一點機會,拉她一把。

  顧嘉年總算回過神來,聞言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赧然笑道:「好像是有點餓,早飯吃得太早了。我們去哪吃?要不,你挑個地方吧,我請你吃飯。」

  她有點不好意思,來晝山的長途車票、地鐵票,甚至是早上的麵包和泡麵,全是遲晏付的錢。

  她補充了一句:「反正不能再花你的錢了。」

  遲晏嘖了一聲,挑起眉:「這麼客氣?界限分明,養不熟的小鬼。」

  顧嘉年卻堅持,語氣認真:「一定要請你吃飯的,你挑個地方吧。」

  他不知道,他幫她的,哪裡是一頓飯能償還的。

  遲晏頓了一會兒,玩味道:「真要我挑地方?哥哥從小吃山珍海味長大的,怕你請不起。」

  倒也是。

  顧嘉年回想了一下自己手機裡那點可憐的餘額,剛塌了肩膀,忽然又想起來什麼,眼睛一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

  她搖了搖那個錢包,咧開嘴笑得眯起了眼睛:「我都差點忘了,這是我們昨天掙的錢,一共五百多呢。夠不夠?」

  而且幾乎全是從二舅那裡贏來的,花起來毫無負擔。

  遲晏的視線慢慢從錢包挪到她亮晶晶的雙眼和笑意盈盈的臉上,莫名覺得那笑容有點晃眼。

  也或許是正午的陽光太過刺眼。

  他倏地移開眼,喉結緩慢地上下滑動了一下,自顧自往前走,語氣不明地說:「行,那就你請客。」

  顧嘉年應了一聲,快步跟上。

  遲晏帶著她幾乎橫穿了整個校園,從另一側的西校門出去。

  西校門附近是學校見的大禮堂。

  路過禮堂門口的時候,顧嘉年一眼看到牆上貼著的大幅海報,是下周要來晝大做講座的一位知名作家。

  顧嘉年的眼睛亮了起來,驚喜道:「是程遇商啊。」

  程遇商是近些年來上升最快的青年作家,如今不到四十歲,已經把國內外文壇的各大獎項拿了個七七八八。

  他的作品很有深度和現實意味,行文又詼諧幽默,總是能夠從一些底層人物身上看到微不足道的希望與熱忱。

  被讀者譽為是末世界的向日葵。

  顧嘉年其實只看過他的兩三本書,還是高中時偷偷躲在學校裡看的,但已經足夠被驚豔。

  她想到這,耷拉著肩膀說道:「他下周要來晝大講座,怎麼不是這周?不然我也……」

  遲晏忽然打斷了她,意味難明:「你很喜歡他?」

  顧嘉年看著他淡淡的表情,點點頭,如數家珍般說道:「他早期的書我沒看過,但近些年的風格我很喜歡,我最喜歡的是那本《荒……」

  可惜遲晏卻沒有聽下去的欲望。

  他沒什麼所謂地點點頭,連海報都懶得看一眼,徑直往前走了。

  顧嘉年停下話頭,猜測他或許是不喜歡程遇商的作品風格。她吐了吐舌頭,沒再說什麼。

  這還是他們倆第一次在看書的口味上有分歧,不過也很正常。

  顧嘉年沒有多想,跟著遲晏走出校門,走進一家校門口的家常菜館。

  名字叫「常來」。

  遲晏駕輕就熟地帶著她在靠窗的角落坐下,顧嘉年看著菜館簡陋的裝修以及牆上貼著的十分接地氣的菜單,才恍悟他說什麼山珍海味只是在嚇唬她。

  遲晏彷佛猜到她心裡所想,拿出餐巾紙擦了擦桌面,解釋道:「我大學時經常跟室友一起來這裡吃飯,雖然不是什麼名貴食材,但味道真的不錯。老板娘是個老奶奶,聽說這家店是她們家祖上傳下來的,從晝大建校起就開在這兒了,這麼多年生意一直很好。」

  顧嘉年環顧四周,生意確實非常好。

  他們進來的時候也只有這個位置空著,其他地方全都坐滿了客人,大多都是晝大的學生。

  有幾桌大概是學生社團聚餐,兩三個桌子拼成長條,烏泱泱地圍坐了十幾個人。

  顧嘉年轉過眼,恰好遲晏正把一份紙質菜單攤到她眼前:「點菜吧,飯店我挑,菜你來點,公平吧?」

  她「哦」了一聲,剛想問他有沒有什麼忌口,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不確定的呼喚:「……遲晏?」

  顧嘉年循著聲音回頭望去。

  門口走進來一個高高壯壯的男生,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長得有點像成年版胖虎。

  那男生遲疑地看著他們這邊,扶了扶鼻梁上的鏡框,仔細辨認了片刻後,驚喜地走過來。

  他一拳打在遲晏肩膀上,咧著一口白牙笑道:「你小子居然回來了?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啊?」

  顧嘉年看著他那握起來還帶著四個肉坑的拳頭,只覺得那一拳真不輕。

  果不其然,遲晏「嘶」了一聲,皺了眉看他:「跟你說什麼,讓你用拳頭招呼我唄?」

  語氣卻有笑意:「你怎麼還這麼暴力?我走之後沒人揍你麼?」

  那男生哼笑道:「除了你之外,沒人揍得過我。」

  這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顧嘉年,眼裡有詫異與調侃:「你妹子?」

  顧嘉年知道這個「妹子」在這裡指的是女朋友。

  她拘謹地捏緊了菜單,低下頭沒有說話,卻聽到遲晏慢悠悠地說:「怎麼?不服氣?」

  那男生聞言頓了會兒,嘆了口氣:「你有女朋友是遲早的事兒,追你的人那麼多。不過我們宿舍居然就剩我一個單身狗了,嘖,這個看臉的世界啊。」

  顧嘉年卻猛然抬起頭看向桌對面。

  他居然沒有否認?

  而是以這樣模棱兩可的態度回應。

  她的視線撞上遲晏的。

  他手上慢吞吞地將一壺熱茶倒進飯碗裡,轉著圈燙了下碗底又倒掉。

  眼神卻一直與她對視,眼裡意味不明。

  漫長的幾秒鐘之後,他移開眼,扯起一邊嘴角對那男生說:「跟你開玩笑的,她是我親戚家的小孩,我帶她來我們學校看看。」

  說著把燙好的碗與她的調換,又開始慢條斯理地燙另外一副碗筷,順便為倆人介紹:「這是我室友鄭齊越,現在保研本校了。這是顧嘉年。」

  顧嘉年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心裡不知是失望還是鬆懈。

  這才驚覺自己方才把菜單捏得太緊了,塑封紙張的邊緣都皺了起來。

  也是,遲晏一直把她當親戚家的妹妹在照顧,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她感覺自己總這樣患得患失也不好,明明只是一句他同室友打趣的玩笑話,可她居然緊張到險些失態。

  她又抬起頭,若無其事地看向遲晏。

  可他已經沒有在看她。

  「這樣啊,妹妹好,你叫我小鄭哥就行。」

  鄭齊越了解了情況,不由分說地從鄰桌拿了張不用的椅子過來,坐在桌子外側:「一起唄?正好我剛發了工資,我請客。」

  遲晏挑了挑眉,玩笑道:「我今天這是走什麼運,一個兩個的都要請我吃飯。」

  「那必須的,再說了,『常來』我還是請得起的,」鄭齊越又轉向顧嘉年,「不介意我跟你們一起吧?」

  遲晏也同時看向她,用眼神詢問她的意見。

  「當然不介意,」顧嘉年連忙擺擺手,禮貌地把菜單挪到新客人面前:「那小鄭哥你來點吧,我對這裡不熟悉。」

  沒再堅持由她來請客,想著下次有機會再單獨請遲晏吃飯。

  鄭齊越接過菜單,問過她沒有忌口之後,點了幾個他最推薦的菜。

  有梅漬小排、干鍋雞、孜然羊肉等,倒是跳過了海鮮。

  「你還是海鮮過敏對吧?」

  遲晏點頭:「難為你還記得。」

  鄭齊越笑道:「那怎麼可能忘,大一那年你不小心吃了我從老家帶的蝦醬,半夜發起高燒去了醫院,一路神志不清,我還以為我把你給毒死了呢。」

  「誰讓你把蝦醬裝在老乾媽的罐子裡?」

  兩人互相調侃著,顧嘉年倒是有些驚訝,遲晏竟然海鮮過敏?

  那她上次還給他送螃蟹,原來他根本吃不了啊。

  也不知道最後那些螃蟹他怎麼處理了。

  她又想起集市上的那碗餛飩裡有一點蝦皮,難怪他沒怎麼動口,她還以為他是沒胃口。

  顧嘉年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對遲晏的了解並不算多。

  反倒現在看來,他更了解她,畢竟她所有的過去和難堪都在他面前血淋淋地攤開過。

  在等待上菜的期間,鄭齊越和遲晏一人要了一瓶啤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他們倆自從畢業之後就沒再見過面,鄭齊越難免對遲晏現在的生活十分好奇:「我說哥們,你怎麼一畢業就跟人間蒸發了似的,你是離開晝山了?」

  「嗯,」遲晏一隻手拿著啤酒瓶,另一隻手托著下巴,看了眼對面那個正乖巧地埋下腦袋喝茶的人,心不在焉地說,「我回爺爺的老家住了,今天也是我離開後第一次回晝山。」

  「這是打算歸隱山林了?」

  遲晏笑道:「算是吧,山裡空氣好,換個心情。」

  「不過大作家,我聽說你高中在《傾言》上連載的那幾本長篇小說這一年裡陸陸續續簽了影視合同,有一本還拿了木華獎。」

  鄭齊越對他豎起了大拇指:「牛逼,之前我還納悶,你的成績明明是我們宿舍最好的,怎麼反倒就你一個人沒有保研,現在我算是明白了。」

  「我要是有你這兩下子,誰讀研啊。」

  顧嘉年慢慢喝著茶,默默聽著他們的交談,心裡卻十分驚訝。

  木華獎是青年作家獎中分量極重的一個,就連她這樣的文學入門者都十分耳熟。

  沒想到他高中寫的文章拿了木華獎,還是在這麼多年之後。

  遲晏扯了扯嘴角,似乎不大想談這事。

  「別光說我了,說說你們吧,研究生生活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鄭齊越撇了撇嘴,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當代苦逼研究生唄。比本科的時候忙多了,每天都在為了論文和課題焦頭爛額,沈老頭也越來越變態,給的課題一個比一個難搞。」

  「我今天就是因為課題搞不出來,才想著來『常來』吃個飯,沒想到竟然能碰見你。」

  遲晏拿起酒杯碰了碰他的,以作安慰。

  鄭齊越苦悶地回碰,悶頭喝了一大口啤酒。

  他忽然想到什麼,復又問遲晏:「說到沈老頭,你畢業前到底怎麼得罪他了?哥幾個到現在都不能在他面前提你,一提就吹鬍子瞪眼的。」

  「就因為你鴿了他的保研?不至於吧?你從前可是他的得意門生,天天掛嘴邊的那種。」

  他話音落下,遲晏卻突兀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隨口說:「是麼,我都不太記得了。」

  顧嘉年正小口小口喝著熱茶,聽到他熟悉的敷衍語氣,不由得抬頭看他。

  他靠在窗邊垂著眼皮,再一次把自己的臉掩在陰影裡,眼睫也耷拉著。

  鄭齊越也注意到他寡淡的神情。

  他恍惚記起自從大二的某一個階段之後,遲晏就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表情,開始不怎麼愛說話,更不愛提和自己有關的事。

  和剛入學時那個狂妄而不可一世的矜貴少爺截然不同。

  大四之後,他甚至開始成天不著宿舍、不見人影,除了一些必要簽到的課程,幾乎連學校都不來了。

  倒是成績還保持得很好。

  後來大四下學期,又聽說他和沈教授大吵了一架,連保研資格都放棄了。

  鄭齊越沒再執著於這個話題,突然說:「你還記不記得大一那年咱倆打了一架。」

  遲晏笑起來:「怎麼不記得。」

  「那會兒我暗戀系裡的一個學姐,還是我們系的系花。沒想到剛開學一個月,她居然向你表白了,還被你臭著張臉給拒絕了。我當時就覺得你小子憑什麼這麼牛逼,拽得二五八萬似的,看你賊不順眼……沒想到我居然反而被你給揍了一頓。」

  遲晏也想起了那段往事,嗤道:「所以你後來就拿蝦醬害我?」

  「那是湊巧,我能這麼惡毒麼?你那段時間也是,家裡給你斷錢了?總躲宿舍用辣椒醬對付晚餐。」

  遲晏沒說話,聽他繼續說道:「我送你上的救護車,當時滿腦子都是恐慌。我要是把你給害死了,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們的關係倒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轉折,最後竟然成了好哥們。

  當然了,這也得益於後來遲晏幫他寫過不少專業課的作業。

  鄭齊越想了想,還是沒問他大二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說道:「下次你要來,提前通知我們幾個,我們大夥請你吃個飯,莊成天他們也總念叨你來著,說要找機會感謝當年的大作業之恩。」

  遲晏再次拿起酒瓶碰了碰他的,笑道:「行,記得挑貴的請。」

  鄭齊越笑:「德性。」

  *

  吃過飯,鄭齊越趕回去寫他的論文,便又剩下顧嘉年與遲晏獨處。

  他們慢慢悠悠地走在西門口這條全是飯店、書店的小路上,聞著道路兩旁夏日香樟樹的獨特香氣。

  「去哪兒?」

  「去哪兒?」

  顧嘉年撲哧地笑了聲:「你的地盤,你決定吧。」

  遲晏看她一眼:「行。」

  於是顧嘉年又跟著他坐上地鐵,換乘了兩條線之後,拐進一條鋪著青石板路的老弄堂。

  與之前路過的繁華商圈相比,這裡頗有些許冷清意味。

  弄堂兩旁都是些文藝範的咖啡廳,還有幾家零零散散的酒吧。

  老舊的牆上還有一些五顏六色的塗鴉,如同孩子作畫般筆觸稚嫩、隨意又生動。

  遲晏帶著她穿過弄堂,走到街邊的拐角處。

  一棵幾人寬的柳樹下有一家概念書屋,靠窗的卡座上冷冷清清坐著幾個人,都在翻書。

  書屋門口放著張躺椅,上面躺著個男人,臉上蓋了本書,正在愜意地曬著太陽。

  他身邊還拴著一隻大金毛,正討好地沖著他們吐舌頭。

  遲晏走過去,抬腳踹了踹他。

  「我靠,誰啊?」

  男人頓時驚醒,書本從臉上滑落,不耐煩地看向來者:「……遲晏?嘉年妹妹?」

  「你們怎麼會在這?」

  賀季同有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他的視線在風塵僕僕的兩人身上來回打轉,先是打量了會兒他那個快一年沒進城的鄉下表弟,接著又捕捉到顧嘉年身上破損髒亂的連衣裙,和外面套著的那件顯然是屬於遲晏的外套。

  這樣的地方,又是這樣的時間點。

  他混沌的腦袋轉了轉,片刻後匪夷所思地得出了結論,對著遲晏為難地攤了攤手:「表弟,你這樣不太好吧,人家昨天才剛成年,你就哄得她跟你私奔了?還來投奔我?」

  「我醜話說在前頭,這種事我可擔不了責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08:5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9:49 PM 編輯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章

  遲晏:「……」

  他有時候真的很想知道賀季同的腦子到底是什麼構造的。

  遲晏懶得解釋前因後果,只問了句:「我們工作室快倒閉了麼?你怎麼這麼閒?」

  賀季同替自己辯解:「誰閒了,我這是忙裡偷閒。」

  遲晏「呵」了一聲,又看向賀季同腳邊拴著的那條金毛,掀了掀眼皮:「你養狗了?」

  賀季同聞言神色頓時有些不自然,不再糾結他們為什麼在這裡,含糊其辭道:「……書屋老板的狗,我幫著照看下。」

  「還說不閒,都有空管別人家的狗了。」

  遲晏沒再看他,伸手推開書屋旁邊那扇鐵柵門,徑直往裡頭黑洞洞的樓梯口走去。

  同時對顧嘉年說:「跟上。」

  顧嘉年點點頭,快步跟著他走進鐵柵門,還不忘轉頭禮貌地跟賀季同打了個招呼。

  賀季同眯著眼,朝她露出一個亮閃閃的笑,而後又重新躺下,把書蓋回臉上。

  樓梯間翻新過,還有些刺鼻的油漆味。

  遲晏帶著她走到二樓,左拐,推開一扇玻璃門。

  顧嘉年頓了下,看到門口有個小小的壓克力門牌,上面寫著「四季文學工作室」。

  之前賀季同說過,他和遲晏合夥開了個工作室,應該就是這裡了。

  兩人推門而入,門口感應式的門鈴「叮咚」一聲響起來。

  顧嘉年四處看了眼,工作室面積不小,裝修是粗獷的工業風,水泥牆,黑色工業燈,沒有吊頂的天花板上白色管道縱橫交錯。

  長長的走廊兩旁是好幾間辦公間,全都安裝上磨砂玻璃隔斷。

  左邊門上寫著「編輯部」,依稀能看到有四五個工作人員在對著計算機埋頭幹活。

  右邊則是茶水間。

  顧嘉年剛轉眼過去,恰好有個穿著粉色上衣的女孩子拿著杯咖啡匆匆忙忙從裡頭出來,嘴上還說著「來了來了!」

  顧嘉年低頭看了眼她胸口的卡通銘牌,上面寫著「編輯助理喬薇」。

  喬薇的視線落在遲晏身上,愣了須臾,而後驚呼了一聲:「……老板?」

  「你今天怎麼來了?」

  喬薇詫異了許久,心想還好今天負責接待的是她。

  很多新來的員工只知道他們工作室有兩個老板,卻從來沒見過遲晏。

  她還是工作室成立的那天見過一次。

  不過,時隔一年能一眼認出來,也確實是看臉。

  聽說兩個老板是表兄弟,這家族基因擺在這,要想記不住都難。

  遲晏卻顯然是對她沒什麼印象了,下意識地掃了眼銘牌,而後客氣道:「嗯,今天來有事。」

  又問她:「賀季同的休息室和會客廳有人麼?我去休息會兒。」

  「應該沒人吧,老板剛剛下樓了。」

  喬薇說著,去前台找到備用鑰匙給他,又看向顧嘉年。

  顧嘉年正在猶豫著該怎麼自我介紹,手肘卻被人拉過。

  「走了,好睏。」

  遲晏散漫地拉著她穿過編輯部、財務部和市場部,在最裡頭的拐角上了另一個樓梯。

  喬薇咋舌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片刻後回過頭,看到好幾個五顏六色的腦袋從不同的隔間裡冒出來,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著。

  「我靠,大帥哥?」

  「誰啊,老板的新客戶?」

  「還帶了個妹子?我們老板呢?」

  喬薇笑道:「什麼客戶啊,是我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老板。」

  「我去,是二老板?」

  「難怪長這麼帥,聽說跟老板是表兄弟,好像是有點像。」

  喬薇沒好氣地攤了攤手:「是啊,可惜一個在樓下幫人看狗,一個八百年不來工作室,一來就帶了個妹子。」

  顧嘉年倒是沒聽到這些議論聲。

  她的手臂被他拉著,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走上樓梯。

  樓上還有另外一道關著的門。

  遲晏沉默著用鑰匙打開門,這才放開她。

  顧嘉年抬眼看去,遲晏斂著眉眼,神色頗有些睏倦,一邊開門一邊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她沒忍住,也跟著打了個濃濃的呵欠,恰好被他偏過頭看到。

  遲晏一眼瞥見她一張小臉睏到皺成一團,好笑地問道:「咖啡後勁過去了?」

  「嗯,好睏。」

  顧嘉年含含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先前在路上還能強撐著打起精神,現在馬上就要到休息的地方,精神鬆懈下來,忽然覺得睏得不像話。

  簡直想直接在門口找個地方躺下來。

  遲晏見她眼皮打架、睡眼惺忪,心裡有些想笑,他推開門,帶著她走進會客廳。

  接著又推開裡面那間休息室的門,說道:「這裡是賀季同的休息室,不過他平時另有住處,從來不睡這。你放心休息,有事叫我,我睡會客廳的沙發床。」

  他放低了聲音:「好好休息,晚上我開車帶你回雲陌。」

  安排得十分妥當。

  顧嘉年乖巧地聽著,綿軟地「嗯」了一聲,帶著濃濃的鼻音,摸索著按下休息室的燈。

  她抬眼望去。

  休息室不大,簡約的歐式雙人床上此刻蓋著一床雪白的被子。

  下一秒,或許是感應到燈光,抑或是聽到動靜,被子裡忽然伸出一隻消瘦而白皙的胳膊,修長五指之上紅色的指甲格外醒目。

  被角處隨著動作,慢慢露出一席淩亂的棕色長髮。

  女人久睡方醒的聲音繾綣而沙啞,語調彷彿能夠勾人心魄:「賀季同,幾點了?你給我帶飯了麼?」

  遲晏:「……」

  顧嘉年:「……」

  遲晏「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眉心跳了跳。

  目光悠悠地轉到顧嘉年臉上。

  顧嘉年瞪大了雙眼,方才濃烈的睡意消失無蹤,她僵硬地轉過頭,對上遲晏的視線。

  然後在他那雙漆黑的眼裡看到了隱隱的同情,與重新席捲而來的慈悲寬容。

  顧嘉年:「……」

  還沒等她有機會說話,樓梯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賀季同一口氣跑上來,彎下腰兩隻手撐著膝蓋,劇烈喘著氣,眼睛卻盯著休息室的門:「我差點忘記裡面有人……你們,還沒,開門吧?」

  遲晏的眉毛悄然擰起來,如同慢動作般翻了個白眼。

  「給我們找個地方睡覺,現在。馬上。」

  壓根懶得評價他的私生活。

  賀季同聽他這口吻便知道他們已經開門看到了情況。

  「……」

  他難得沒有解釋,也沒貧嘴耍賤,只說道:「那我帶你們去我家?離得不遠,還能住得舒服些。」

  遲晏沒再說話,跟著他往下走,走到一半忽然回過頭看了顧嘉年一眼,還朝她伸出了手。

  那眼神彷彿在問:「需要扶你一把麼?」

  「……」

  顧嘉年張了張嘴,最終半句話都沒說出來,徑直越過他,挺直了脊背往前走。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許久之後,遲晏才收回落空的手。

  然後盯著她挺直的背影,耷拉著眼皮跟上去。

  *

  等再次折騰到賀季同的住處,顧嘉年只覺得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身體在強撐著走路,但靈魂卻好像已經進入了沉睡世界,迷迷糊糊地聽著賀季同跟她介紹客房、浴室和衛生間。

  她像個傀儡一樣順著他的指揮走進客房,脫了鞋子躺到床上,倒頭就睡。

  奔波了一天一夜,神經又一路緊繃,此刻總算繃不住了,頃刻間就進入了睡眠。

  都顧不得是新環境,周身是陌生的床和氣息。

  甚至連外套都沒有脫。

  遲晏站在門口和賀季同小聲交談著,回過頭去,發現顧嘉年已經睡著了。

  大概是因為沒有脫外套,她睡得並不踏實,眉頭淺淺皺著,呼吸也不算平穩。

  一張小臉耷拉著,似乎沒做什麼好夢。

  她睏到連被子都沒蓋,也沒有用枕頭,睡相卻十分好。

  雙腿老實地平放著,雙臂安放在身體兩側,如同本能一般懂事乖巧。

  遲晏想起剛剛和顧嘉年一起看到的場景。

  以及她在樓道上與他擦肩而過之後,那刻意挺直的纖細脊背。

  視線又觸到她皺起的眉頭。

  心裡突然有點煩躁。

  這小孩好不容易開心點。

  遲晏悄聲走進去,幫她蓋上被子,走之前猶豫了會兒,又托起她的後頸,塞進去一個枕頭。

  床上的人感覺到柔軟的觸感,適應性極強地轉動了一下瑩白的脖頸,找到最舒服的角度。

  眉頭鬆開了些,淡色的唇慢慢拉直,呼吸也逐漸平穩。

  只是頸後溫熱柔軟的碎髮隨著她的動作輕輕蹭過他手心。

  如同撓癢癢般。

  遲晏立刻抽開手,挪開視線不再看她,隨即轉身帶上了門。

  罪魁禍首正坐在客廳裡抽煙。

  看起來心情不大好的樣子。

  遲晏垂著眼看了他一會兒,走過去拿起他手裡燃著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裡,不耐道:「要抽出去抽,臭死了。」

  賀季同倒是沒生氣,淺淡地笑起來,盯了他許久,又看向緊閉的客房門。

  好半天來了一句:「……我怎麼感覺,你現在越來越像個人了?」

  遲晏扯了扯嘴角,坐在他旁邊。

  大大的皮質沙發瞬間陷進去。

  他閉上眼打了個呵欠,慢慢說道:「那我剛好相反。」

  「什麼?」

  「我覺得你吧,越來越不像個人了。」

  「像個人渣。」

  賀季同:「……」

  不知道他又不爽些什麼。

  他懶得解釋今天的事,百無聊賴地坐了會兒,乾脆拿上車鑰匙站起來:「走了。」

  遲晏本想讓他把車鑰匙留下,坐地鐵回去。

  但看他滿臉不尋常的鬱色,又咽下話頭,敷衍地點點頭:「滾吧,晚上讓人把我的車開回來。」

  「嗯。」

  玄關大門被關上,室內陷入了寂靜。

  賀季同家沒有拉窗簾的習慣,午後的陽光刺眼地照進客廳。

  遲晏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抬手捏了捏眉心,終究還是忍不住起身去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

  房間裡又回歸了熟悉的黑暗與寧靜。

  他拖著步子躺回沙發上,隨手扯過一條毯子蓋上。

  他拿出手機,開機。

  有幾條短信彈出來。

  「阿晏,你再幫爸爸一次。」

  「最後一次,以後我絕對不打擾你。」

  他面無表情地把那個手機號拉進黑名單,然後把手機調了靜音放在茶几上。

  仰面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

  睡意再一次消失,如同從前許多個晝夜。

  越來越像個人了麼?

  他怎麼不覺得。

  *

  顧嘉年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

  等終於清醒之後,房間裡已經是黑沉沉的一片。

  窗外是晝山濕潤的夜。

  淅瀝的雨掛在玻璃窗外側,如同流動的塗鴉。

  顧嘉年摸了摸身上蓋著的陌生被子,聞著房間裡不熟悉的氣味,腦子緩緩地轉了好幾個彎,才想起來她現在是在賀季同家裡。

  這兩天發生的事如同電影放映般在她腦海裡倍速走過。

  生日、吹蠟燭、爸爸的那一耳光。

  她漫山遍野地奔跑,在遲晏家的花園裡問他借煙。

  他同她說生日快樂,帶著她坐淩晨第一班夜車,翻山越嶺來到晝山,帶她去看晝大的圖書館。

  他們還跟他的室友一起吃了飯。

  她知道了他海鮮過敏,很會打架,還得過木華獎。

  顧嘉年忽然翻了個身,拿過枕頭蓋住臉,眼睛一點一點地彎起來。

  這兩天的事就像一個荒唐詭譎、離經叛道的夢。

  一場出乎意料、突如其來的旅行。

  記憶裡她很少出去旅行,也很少去陌生的城市。

  所有的假期都被補課與作業塞滿,連回趟雲陌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是去旅行。

  小時候爸媽唯一一次帶她出去旅行,是去一個離北霖不遠的城市。

  那天爸爸正巧出差,公司給了一張度假村的券。

  於是他帶上一家人去臨市的度假村住了三天兩夜。

  顧嘉年還記得第一天她十分興奮,一下午在度假村旁的沙灘上和另外一個來旅游的小朋友一起玩了好久,堆了沙子城堡,撿了貝殼和海螺。

  可等她玩到筋疲力竭回到房間之後,媽媽卻推給她一個筆記本,要她寫出游作文。

  「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多好的作文素材啊,可不能浪費了。」

  顧嘉年疲憊地拿起筆,一遍遍寫,媽媽一遍遍看,卻無論如何都不滿意。

  「你不是從小就喜歡看書嗎,都看到狗肚子裡去了?怎麼一點主題都沒有,重寫!」

  顧嘉年只好再一次擦掉重寫。

  原本真實簡單的旅程在她反復修改重寫之後變得面目全非。

  直到最後,她撒謊寫道自己在旅途中遇到一位不慎摔倒的老奶奶,和小夥伴一起扶她回了家。

  結尾又加上強行升華主題的總結,表示自己在這次旅游中學會了助人為樂、與人為善。

  媽媽才終於滿意。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同樣。

  顧嘉年在那個筆記本上,撒了無數個謊,才總算得到媽媽的認同。

  自那以後,顧嘉年就再也不期待旅行。

  哪怕偶爾爸媽大發慈悲地說假期要帶她去爬山、去看海,她也通通找學習和作業的借口來逃避。

  所以她從來不知道旅行的意義。

  除了能夠成為寫作文的素材之外。

  可這次短暫的旅行,如果可以稱之為旅行,卻讓她忽然明白了旅行的意義。

  花一段時間,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和喜歡的人一起。

  親眼看看書裡才有的世界,去看和自己不同的人生,去感受歲月,感受文化,感受信仰。

  感受所有麻木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所體會不到的心跳聲。

  然後重新認識自己。

  明白她想要什麼,不要什麼。

  顧嘉年忽然感覺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悸動,某個模糊的念頭呼之欲出。

  眼眶為之而熱燙。

  心跳越來越烈,從一開始的掙扎、仿徨,慢慢轉化為堅定。

  不可不為的堅定。

  她利索地從床上爬起來,推開房門查找某個身影。

  然後,毫不費力地看到遲晏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他靜靜地坐在黑暗裡,沒有睡覺,也沒有玩手機。

  沉默得像一座雕塑。

  或許是聽到她推門而出的聲音,他抬起頭,順便抬手按下沙發後牆壁上的開關。

  客廳驟然亮起來。

  「睡醒了……?」

  他的視線對上顧嘉年紅紅的眼睛。

  小姑娘抱著枕頭站在客房門口,淚眼氤氳地看著他。

  彷彿一覺睡醒之後,回想起來仍然悲傷難耐。

  遲晏忽然抬手摁了摁眉心,沒有起身,就這樣靜靜靠在沙發背上看著她。

  兩天一夜沒有入眠,思緒混亂到喪失禮貌與自制力。

  他慢慢挑起一邊嘴角,語氣中有難以掩蓋的嘲意與尖銳。

  「就這麼喜歡?」

  顧嘉年卻沒有注意到他在問什麼。

  她光著腳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彎著腰與他對視。

  「遲晏。」

  她眼眶發燙,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出,試探地抓住他衣袖。

  「你說,我去復讀好不好?」

  「讀文科,換個學校,重新來一次。」

  「我好像突然就沒那麼害怕了。」

  因為有你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09:2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10:13 PM 編輯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一章

  遲晏低頭看著小姑娘牽著他衣袖的手指,聽到她起初試探、逐漸堅定的話,難得反應慢半拍地抬起頭,對上她的眼。

  她靠得很近,睫毛根根分明,一雙圓圓的眼睛裡有淚光彌漫,像兩顆寶石。

  遲晏的眼神下意識暗了暗,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混賬。

  他剛剛都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她比自己想像中更加堅強,還很有韌性,倘若不是父母錯誤的教育方式與這麼多年的壓榨與逼迫,她本該是個十分優秀、充滿自信的姑娘。

  他喉頭滾動著,想要說些什麼,又聽到繼續喃喃說著。

  「高二開學的時候,剛剛文理分班。班主任讓我們每個人都寫下自己想去的大學,貼在桌角上激勵自己。我一直都沒有寫,甚至連全國有哪些大學都沒有認真去了解過。」

  「我就是覺得每天都過得很辛苦,做不完的數學題,考不完的試。每天睜開眼,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夠順利捱過這一天,不要挨罵,不要哭,不要失眠,」顧嘉年慢吞吞地說著,「哪裡還有時間去思考以後想去什麼大學,可是——」

  她說到這裡,突兀地停下話頭,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似乎在猶豫接下來的話會不會太過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

  遲晏輕拉住她手腕,讓她坐在他身邊,順著她的話:「嗯,可是什麼?」

  顧嘉年依舊牽著他的衣袖,另一隻手死死地抱著枕頭。

  她嘴唇張合了幾次,不敢直視他的眼,窘迫地低下頭。

  聲音如同從牙縫中一點點擠出來:「——可能你會覺得我在異想天開,可是我現在……」

  她逼著自己一口氣說出來。

  「我想考晝山大學。」

  「我想轉去文科班,想去晝大中文系。」

  「特別,特別想。」

  顧嘉年艱難地說完這幾句話,忽然覺得身上的枷鎖「哢噠」一聲被打開。

  她重新抬起頭來,忐忑不安地與他對視。

  卻沒有他眼裡找到任何輕視與意外,反而是本該如此的釋然。

  顧嘉年鬆了口氣,覺得渾身上下都溫暖了起來,她絮絮叨叨地繼續說道:「我下午在去工作室的地鐵上用手機偷偷搜了一下,看到前段時間晝大一百四十周年校慶的視頻。」

  「現場來了很多往屆的校友,他們有的是如今名聲赫赫的主持人、藝術家,也有夙夜匪懈、推動著人類科技進步的科學家、研究人員,還有各個領域知名的企業家、政治家。」

  「我看著他們,覺得我這樣的人,和他們之間大概相差幾個銀河系。」

  「但是……」,她語無倫次地說著,「但是我又覺得,並非每個人的成功都是與生俱來的,這些人年輕的時候或許也經歷過很多挫折,未必就是一帆風順。我或許沒有那麼多天分,但如果從現在開始拼盡全力的話,我是不是……可能也還來得及?」

  她停下來,忽然靠近了一些,認真地注視著他,氣息低到微不可察:「遲晏,你覺得,我可以嗎?」

  遲晏沒有說話。

  停頓的那幾秒裡,他並非在猶豫,只是在思考該說些什麼才能對得起她這番自白。

  室外雨聲淅瀝,她的呼吸與他交織。

  遲晏低聲說:「嘉年,你做出的這個決定很有勇氣,也必定可行。只是這條路或許會很漫長、很艱難。未來的這一年裡,你或許會遇到極大的挑戰,會遭遇挫敗、失望,也可能會在某個時刻忘記現在的堅定與信心,甚至覺得後悔,想要放棄。」

  她壓低了呼吸,認真聽他講。

  「只是你可以時時刻刻想起我的話。」

  「別人我不了解,你,一定沒問題。」

  他說完,低下頭,目光平和地直視著她。

  虔誠而肅然。

  「我跟你保證。」

  他的話一字一句鑽進她耳朵,室內燈光打在他臉上,他整個人像在發著光。

  顧嘉年努力地把這個畫面刻在心裡,許久之後,她鼻尖泛紅地笑起來。

  「好,我記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亮亮的,唇角不可控制地揚起一個弧度:「等回去之後我就打電話跟爸媽商量,這一次不管他們如何反對責罵,我都不害怕。」

  「嗯,真勇敢。」

  遲晏彷彿被她感染,也跟著笑起來。

  和遲晏商量完,顧嘉年彷佛放下了一樁心事,整個人都輕鬆下來。

  這才意識到他們似乎靠得有點太近了。

  而且她剛剛竟然又下意識地拽他的衣服。

  她怔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往後挪了挪屁股,順便鬆開了他的衣袖。

  遲晏低頭看了眼。

  顧嘉年心裡赧然,還以為他又要說她愛扯人衣服的習慣。

  不料他卻只是輕輕撫了撫衣袖,而後伸手去茶几上拿了一個杯子,替她倒了杯水。

  顧嘉年接過杯子慢慢喝著水,盤起腿坐著,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那我們一會兒回雲陌嗎?我都有點不敢見外婆,一聲不吭地就離家出走,不知道她會不會怪我。」

  「別擔心,我下午跟她打過電話了。不過……今晚應該回不去了,帶著你,可不能疲勞駕駛。」

  遲晏說著,慢慢往後靠,抬起手背蓋住眼睛。

  「再在這裡住一夜好嗎?明天再帶你回去。我需要睡個覺。」

  顧嘉年這才聽出來他的聲音很不對。

  音色乾啞不說,尾音也拖沓著,懶洋洋的沒什麼力氣。

  再看他整個人,頭髮半濕著,身上換了另外一件T恤,大概是洗過澡了。

  肩膀耷拉著,姿態鬆垮沉悶,不是睡醒之後的慵懶狀,反而是筋疲力竭後強撐著的樣子。

  顧嘉年心裡一緊,忍不住問他:「遲晏,你下午沒有睡麼?」

  遲晏想了想,說了實話:「嗯,睡不著。」

  「怎麼會睡不著?身體不舒服嗎?」

  他陪著她奔波了一整夜,她都睏到剛著床就睡了,他卻一直未眠。

  難道是生病了?

  顧嘉年想到這,連忙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想要伸手量量他額溫,卻忽然瞥見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機。

  屏幕亮起,彈出了兩條無關緊要的推送。

  他開了機。

  她頓時想起什麼,猶豫了會兒,躊躇著猜測:「那個……遲延之又給你打電話了?」

  遲晏靜了片刻,挪開手背,睜眼看她,眼底有一閃而過的訝然:「記性還挺好。」

  顧嘉年沒解釋。

  她記性一般,但關於他的事,她一向用心。

  她試探地問道:「他是誰啊?你們之間有過節嗎?」

  遲晏這次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似乎在考慮要像往常那樣敷衍,還是說實話。

  敷衍是一貫省力的做法。

  可這次,他卻鬼使神差地選擇了後者:「他是我爸。」

  顧嘉年呼吸停了一瞬。

  這個讓他接連難眠的電話,竟然來自他爸爸。

  她自己和父母之間的關係就屬於最糟糕的一類。

  所以完全能明白這種荒謬的局面,明明是來自最親的人的消息,竟然會讓人輾轉難眠、窒息至此。

  顧嘉年沒忍住,訥訥問道:「那你們是……吵架了麼?」

  「沒有,」這次遲晏倒是回答得很快,「沒吵架。」

  「他不敢跟我吵架。」

  「畢竟,」他荒唐地扯了扯嘴角,「他還得管我要錢。」

  「萬一哪天徹底得罪了我,他可怎麼辦。」

  顧嘉年張了張嘴,看著他倦怠又情緒平平的側臉,忽然想起之前在貼吧上看到的那些話。

  都說他家境矜貴優越,是個無憂無慮的大少爺。

  外婆也提過,他爺爺在世的時候做食品生意,家底非常豐厚。

  那他爸爸又怎麼會這樣?

  顧嘉年的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句話。

  是他室友鄭齊越的打趣:「你那段時間也是,家裡給你斷錢了?總躲宿舍用辣椒醬對付晚餐。」

  好像就是他大二那年的事,他還因此誤食了裝在老乾媽罐子裡的蝦醬。

  她當時以為只是調侃。

  但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很不尋常,難道大二那年,他家裡出了什麼變故?

  和他爺爺生病有關係嗎?

  遲晏說完,餘光瞥見顧嘉年皺著臉、鎖著眉,臉上明顯有著隱忍的擔心。

  就連思考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呼吸,好像生怕冒犯了他,或者說錯什麼話勾起他的傷心事。

  情緒是能夠傳染的。

  他突然覺得不該任著性子把話題往這麼沉重的方向帶。

  本來他從來不願提這些,就算在賀季同面前。

  可能是今天太疲憊,在她這裡不知不覺地就卸下了防備。

  想到這,遲晏歪了歪身子,好脾氣地打起精神,半開玩笑道:「不談錢,還有別的想問的麼?我正好睡不著,你陪我聊天,我有問必答。」

  顧嘉年回過神來,面色古怪地重復道:「有問必答嗎?什麼都可以問?」

  「嗯。」

  顧嘉年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那個什麼,你室友當時不是誤會我們……然後他說你們宿舍其他兩個人都脫單了。」

  「嗯,怎麼?」

  顧嘉年移開眼,裝作若無其事地把頭髮撥到耳後。

  「就……大學戀愛好玩嗎?」

  「……」

  遲晏看了看她。

  還沒上大學呢,已經想知道戀愛好不好玩了?

  「不好玩,會被騙,騙財騙色騙感情。」

  顧嘉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怎麼知道……你也被騙過?」

  她說著,忍不住側目看過去。

  心裡有點酸酸脹脹的。

  遲晏懶洋洋地斜靠在沙發上,手肘支著扶手,另一端的指節支著太陽穴。

  話裡卻帶著不可一世的鋒芒:「怎麼可能。頂多我騙別人,不過我懶得,也不想。」

  顧嘉年想想也是。

  鄭齊越也說他當時拽得不像話。

  她翹起嘴角,又聽他說:「但我室友都被騙過,可慘了。」

  遲晏頓了頓,半真半假地嚇唬她:「男生都是這樣,更別說女生……嘖。」

  他沒說具體有多慘,但那聲淺淡的「嘖」卻讓顧嘉年真切地腦補出了那種悲慘。

  她無端端打了個哆嗦,不敢再說戀愛的事。

  空氣沉默下來。

  心裡明明存著很多問題,又莫名一個都想不起來。

  顧嘉年苦惱著,目光突然瞥見他支著額角的手。

  他的手指又長又直,十分俊秀好看。不像她的手,食指與中指因為常年寫字而彎曲變形,突出一個醜陋的老繭。

  她曾經見過這雙手游刃有餘地敲鍵盤、玩世不恭地轉筆、搖晃酒杯的模樣。

  顧嘉年下意識地掐了掐枕頭,突然想到一個她一直好奇的問題。

  「那我能問問你的筆名嗎?之前就想問來著,但一直沒找到機會。」

  其實是一直不敢問,怕他不耐煩。

  話問出口,顧嘉年又覺得她和遲晏之間的關係確實拉近了很多。

  幾天前,他們還涇渭分明、互不相干,一個看書,一個工作,哪怕是在同一個空間裡獨處,也鮮少有交集。

  她在他眼裡,最多就是一個愛看書、脾氣有點倔、自卑又拘謹的鄰居家小孩。

  她那時候大概想像不到有一天會像現在這樣,在某個下雨的夜晚,跟他窩在同一個沙發裡,聊一些閒事。

  遲晏聞言抬起眼皮,沒想到她會問這個。

  也不是什麼秘密。

  他伸手一圈圈繞著沙發墊上的流蘇,漫不經心地說:「是我的名字倒過來。」

  名字倒過來?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跟著念出來:「晏……遲?」

  她念完,又覺得這個筆名無比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

  到底是在哪裡聽過呢?

  顧嘉年努力搜索著記憶,某個塵封多年的名字忽然從記憶深處翻湧而出。

  「晏遲……硯池?」

  顧嘉年瞪大了眼睛,雙手收緊那抱枕,緊貼著胸口,結結巴巴地問:「……是不是……硯台的硯,池水的池?」

  這回輪到遲晏驚訝了:「……你知道?」

  他沒有否認。

  顧嘉年張了張嘴,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彷彿內心那根沉寂了多年的弦被毫無預兆地撥動了,開始劇烈地顫動著。

  他是硯池?

  竟然是他?

  硯池,遲晏。

  她之前居然沒有將他們聯繫起來。

  一些埋藏在腦海深處的久遠記憶被觸發,如初生薔薇般拱開泥土長出枝椏。

  顧嘉年之前和賀季同說,她從前喜歡看《傾言》,並不是在撒謊。

  可以說,《傾言》是她的文學啟蒙雜誌。

  顧嘉年剛接觸《傾言》的時候是小學五年級。

  有一天放學之後,爸爸單位有事,打電話給班主任說會晚一些來接她去上奧數班。

  過了約定的時間,爸爸仍舊沒來。顧嘉年等得無聊,走到學校門口的書店,準備看會兒書打發時間。

  書店門口的陳列櫃上擺著許多最新的雜誌,她從一堆花花綠綠、五花八門的雜誌中,挑了一本封面最樸素的,名字叫《傾言》。

  她心不在焉地翻著,走馬觀花般閱覽,時不時抬起頭看書店裡的時鐘,想著爸爸什麼時候才能來。

  雜誌裡那些對十一歲的顧嘉年來說還十分晦澀難懂的文本如同浮光掠影般走過,直到她翻到一篇恰好在連載的中篇小說,《浮木與枯海》。

  講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為了查找夢裡經常出現的一片枯海,獨自一人踏上旅程的故事。

  那期雜誌上連載的是這篇小說的結尾部分,按理說她沒看過前面部分,應該看不進去。

  可顧嘉年竟然莫名其妙地看完了,還看得淚盈於睫、心潮澎湃。

  她第一次認識到文本的力量,第一次知道,原來故事可以這麼寫。

  原來不同的文本組合在一起,能有這般振奮人心的力量。

  就算不知道故事的始末,甚至不了解主人公的背景與生平,依舊會被某個割裂而出的段落所打動。

  看完結局之後,顧嘉年鼓起勇氣問書店老板借閱了往期六個月的雜誌,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把這篇小說從頭看到尾。

  爸爸來的時候,店外已經下起了大雨,顧嘉年再次看完結尾,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怔怔地想著書裡的世界。

  彷彿有一個新世界的大門在她眼前被打開。

  跟著爸爸走進雨裡的時候,顧嘉年躊躇著問:「我能把這些雜誌買下來嗎?」

  爸爸撐開傘,瞥了眼櫃台上的雜誌,隨口說道:「改天再說吧,我一會兒還有事,快走。」

  顧嘉年掩住失望,乖順地走進大大的傘沿,卻又不甘心地回過頭去,記住雜誌翻開的內頁上,那個作者的筆名。

  硯池。

  後來,水到渠成的,硯池成為了她在《傾言》上最喜歡的作者。

  她曾經把他文章裡的句子奉為經典,一筆一劃工整地抄在後來被媽媽撕毀的摘記本上。

  從小學五年級到初一下學期,她一連追了好幾篇他的小說,短篇、中篇、長篇,統統驚為天人。

  上智華初中之後,學習開始壓得她喘不過氣。

  許多次放學後,她都偷跑到書店,假借買參考書的名義追他的連載,順帶著也看了許多《傾言》上出色的作品。

  可以說顧嘉年對於文學的熱愛就是來自於那幾年的《傾言》,更準確地說,是包括硯池在內的那幾個早期的《傾言》作者。

  只可惜,在她念初二之後,這個作者突然銷聲匿跡了。

  最後一篇《驚蟄》連載到一半,戛然而止。

  之後一連五個月,顧嘉年每次都趕在第一天去看最新的《傾言》連載,卻都沒有看到他的文章。

  再後來,時過境遷,歲月與繁重的課業壓力將這些細微的牽連一層層地掩埋,也把這個筆名埋進了她的記憶縫隙裡。

  顧嘉年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眉如點墨,眼若星河,他彷佛穿越過時間的橋梁,活生生地、懶洋洋地,坐在她身邊。

  她的心臟砰砰地跳動著,一下一下似有回響。

  命運帶給她的,似乎並不止是一座礦山,還有連通地底的深不見底的礦脈。

  窗外雨聲連連,屋內光影無聲。

  顧嘉年突然開口:「你等我一下。」

  她說著,光著腳跑進房間裡,利索地找到睡覺時掉落在床上的手機,然後重新坐回他身邊,翻開了當年的一個文學論壇。

  那會兒顧嘉年還沒有手機,偷用媽媽的手機號注冊的賬號也早已丟失。

  顧嘉年只能憑著自己稀薄的記憶和機械反復的操作,飛快搜索瀏覽著,終於在千千萬萬的帖子中,找到了她曾經發過的那個。

  竟然還沒有被管理員刪除。

  她確認了一下,抖著手,把手機屏幕舉到他面前。

  「你看。」

  遲晏順著她白皙的指尖,垂眼看向屏幕,忽然怔住。

  帖子裡只有一個人的留言,一連四條。

  橫跨了幾個月的時間。

  【停停的嘉年華】:這是一個尋人帖!如果硯池大大能看到這個帖子,可以回復我一下嗎?等了三期雜誌都沒看到您的更新,您還好嗎?

  【停停的嘉年華】:第四期也沒有看到,您還好嗎?

  【停停的嘉年華】:第五期也沒看到。我快要升初三了,不能再來啦,希望您一切安好。

  他一字一句地讀著那三條留言,目光有著難抑的震動。

  彷彿看到時光的背後,有個執拗又敏感的女孩子,隔著學業與生活的壓力,牽掛著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他。

  遲晏驀地抬眼。

  長大了許多的女孩雙眼裡皆是難以置信的恍惚,與他對視了幾秒之後,她忽然扁了嘴角:「我那會兒還沒有手機,每次都是趁我媽在廚房,偷偷用她的手機發的。」

  「因為擔心被爸媽發現,我沒有辦法經常看回復。每天都盼著你能看到帖子,又怕萬一你回了,我卻沒看到。」

  「但你一直都沒有回我。」

  遲晏看著她睫毛抖動,嘴唇張合。

  他拿起茶几上的手機。

  突然覺得原來它也不是完全沒有作用。

  「那你也等我一下。」

  他驀地勾起嘴角,吊兒郎當地說著,修長的手指飛快點開那個論壇,註冊、驗證、登錄,一氣呵成。

  兩分鐘之後,他再次抬頭:「你刷新一下。」

  顧嘉年困惑地扁著唇,聽話地刷新了一下界面。

  時隔四五年。

  那條孤零零的帖子下,突然多了一條回復。

  【硯池】:小嘉年,多謝關心,我很好,希望你也好。

  如同時光在重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09:4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10:12 PM 編輯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吃過早飯,遲晏便開車帶上顧嘉年回雲陌。

  因為時間尚早,高速公路並不擁堵,過收費站的時候也沒有排隊。

  顧嘉年坐在副駕駛上,側目看向一旁專心開車的人。

  鬍子刮了,眼裡也再不見昨晚的疲倦。

  看樣子昨晚他應該睡得不錯,顧嘉年鬆了口氣。

  自己卻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昨晚說到他的筆名,意外牽扯出一段被時光掩埋的淵源。

  顧嘉年難掩興奮,與他聊了很多往事。

  譬如那些年裡她是怎麼在爸媽的眼皮子底下,每個月偷溜去書店追他的連載,又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拿到媽媽的手機發帖子、看回復,有幾次還險些被發現。

  她還問了許多當年看他的小說時覺得困惑的問題。

  兩人聊到夜深,直到夏雨漸歇。

  顧嘉年這邊還在說著話,遲晏已經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她停下話頭,靜靜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睡熟,又輕手輕腳地去房間裡拿了床薄被替他蓋上,這才躺回床上。

  然而或許是因為下午已經睡了一覺,抑或是心情太過激昂,顧嘉年絲毫沒有睡意。

  於是她重新打開手機,反反復復地看著那個帖子上她稚嫩的留言與他新添的回復。

  「小嘉年,我很好,希望你也好。」

  顧嘉年在黑暗裡逐字逐句地無聲讀了許多遍,眉眼彎成月亮形狀,忍不住在床上翻滾起來。

  後半夜,她索性坐起來,從《傾言》的官網上下載了那幾年的電子雜誌,把那篇《浮木與枯海》從頭到尾重溫了一遍。

  不得不說,成年之後重新讀來,比起十來歲的時候讀懂了更多東西,也有了不同的感悟。

  於是今天早上,顧嘉年熬著一雙兔子眼吃早餐,惹得遲晏以為她夜半做噩夢了。

  又打了一個呵欠。

  顧嘉年搖下一半車窗,看向窗外的夏景,想要打起精神來。

  清晨裡的風景與那次夜晚所見大不相同,遠山重疊、鬱鬱蔥蔥,有山霧自林間起,遮掩了青山的半分容貌。

  顧嘉年突然想起個事,轉過頭問遲晏:「你的微信名是Y.C,應該就是硯池的縮寫吧?」

  他正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兩隻手輕鬆搭在方向盤上,隨意地點了點下巴。

  顧嘉年又問:「那你的頭像呢?我記得是一張照片,掩蓋在大霧裡的森林。是有什麼含義嗎?」

  遲晏頓了一會兒,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調侃道:「你記性是真的好,隨便一個微信名和頭像都能記住嗎?看來是讀文科的料。」

  顧嘉年怔了一下,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

  心裡下意識緊張起來,擔心他追問。

  她絞盡腦汁地回想著賀季同用的是什麼頭像。

  好在遲晏似乎就是隨口一問,慢條斯理地回答道:「沒什麼特殊含義。我去年九月份一個人去了趟大興安嶺,當時拍了這張照片,覺得很好看,所以就當了頭像。」

  去年的九月份,也就是他爺爺去世之後的那段時間。

  他來雲陌之前,孤身一人去大興安嶺?

  顧嘉年忍不住問道:「……去散心麼?」

  她難以明白他當時是什麼心情。

  遲晏漫不經心地點頭:「嗯。原始森林裡有很多平時難見的野生動物,還有很多很多樹,落葉松、白樺林、紅皮雲杉……」

  他說著,又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你應該會喜歡那裡,有機會帶你去。」

  他的語氣十分自然又熟稔,顧嘉年聞言卻不由得頓住。

  他說以後有機會帶她去?

  以後,是什麼時候?

  顧嘉年突然意識到,這一次突如其來的旅行已經結束了。

  等回到雲陌,或許他們之間的關係又會回歸到正常。

  時間已經走到了八月下旬,離暑假結束還有十多天。

  而她也決定要回北霖復讀。

  那他呢?

  應該還是會留在雲陌吧?

  顧嘉年不禁想著,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有機會同他一起去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

  又是以什麼樣的身份呢?

  許久未見的鄰家妹妹?

  顧嘉年抿了抿唇,睡意驟消。

  從昨天決定復讀之後就持續高亢的情緒在這一剎那突然被澆滅了些許。

  他帶著她找到了通往未來的路。

  但這路上,會有他麼?

  *

  到達雲陌時正好中午。

  是平常顧嘉年和外婆一起吃午飯的時間。

  遲晏出發前就和外婆打過電話。

  車子剛開上石橋,顧嘉年便看到河那側熟悉的兩層小樓前,外婆正拄著拐杖站在那棵她們一起合過影的桂花樹下。

  一如既往地等她回家。

  車輪壓過橋下被水流沖上岸的幾個鵝卵石,桂花樹的影子慢慢放大,顧嘉年心裡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等到車子停下,她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終於一鼓作氣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

  遲晏也跟著走下車,原本想著幫她解釋兩句。

  可見到祖孫兩個相顧無言,便又沒有出聲,想著把時間留給她們。

  顧嘉年躑躅著走上前,張了張嘴,覺得自己有滿腹心事想跟外婆說。

  想跟她道歉,關於對她的隱瞞、搞砸了她費心操辦的成人禮、還脆弱地離家出走害她擔心。

  更害怕外婆會對她失望。

  顧嘉年還記得外婆在爸媽面前那樣維護她,那時候她大概也沒想到她是這樣的一個壞孩子吧?

  可千言萬語到嘴邊,顧嘉年卻一句都沒能說出來。

  她目光抖動著,扯了扯被花枝勾破的裙邊,軟聲道:「……阿婆,你給我做的裙子,我不小心弄破了。」

  外婆聞言,突然伸手擦擦眼角,拄著拐杖走上前,摟了摟她的肩背:「停停不怕,阿婆會幫你縫好。」

  顧嘉年把臉埋進外婆溫暖的肩膀,悶著聲應了句:「嗯。」

  外婆抱了她一會兒,而後拉著她進屋,順帶招呼遲晏也進來。

  顧嘉年以為她是要留他吃個午飯,沒想到一進門,卻看到兩個表弟端著一個新買的蛋糕從廚房走進廳堂。

  她停下腳步,驚訝地發現屋子裡竟然全是人。

  兩個舅舅、舅媽,張嬸、劉叔……甚至還有劉叔家的小豆丁。

  小豆丁手裡還捧著那箱汽水,正咬著牙吃力地搬到桌子上,看到她進來,他紅著臉從箱子裡拿了一瓶,屁顛屁顛跑過來,塞進她手裡。

  「停停姐姐喝汽水。」

  「我把你給我的路費也拿去換了汽水,是草莓味的。」

  小豆丁討好地扯著她衣袖。

  顧嘉年整個人如同雕塑般僵住。

  她環顧四周。

  那天來參加她生日會的客人們。

  他們竟然都在這。

  彷彿時間被撥回,毫無痕跡地銜接到她離開之前。

  午間的風如同蒲扇掃過,溫熱又平和,初開的桂花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狹小的堂屋裡擠滿了人,沒有豐盛的宴席,只有蛋糕。

  不知道是誰帶頭,唱起了生日歌。

  顧嘉年慢慢地握緊了手心,指甲一點點嵌進肉裡,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直到舅媽重新在那蛋糕上插上十八根蠟燭,輕輕拍了拍她肩膀。

  「停停,大壽星可不能掉眼淚,來,吹蠟燭,我們重新再許個願。」

  顧嘉年憋回淚,笑著應了一聲「好」。

  從晝山回來的這天中午,沒有人問她這兩天的去途,也沒有人問她那不堪的過往。

  如同山風呼嘯而過,留下一路坦途。

  他們特意騰出了另外一天時間。

  陪她吃完屬於十八歲的生日蛋糕。

  *

  那天晚上,顧嘉年沒有上樓,而是窩在外婆的被窩裡跟她一起睡。

  外婆床上有溫暖好聞的舊床褥氣息。

  顧嘉年看著雕花床柱上的一道道刻痕,好奇地問道:「阿婆,這些是什麼?」

  外婆側目看過去,笑道:「是你小時候每年過生日量身高留下的。」

  「最下面這條是一歲,接著是兩歲……五歲,六歲,七歲。」

  顧嘉年看著那些挨在一起的線條,溫溫地笑道:「我長得好慢。」

  「不慢,」外婆摸著那些刻痕,好笑道,「每一年都在往上竄,從會說話到會走路,慢慢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齜牙咧嘴地咬人。」

  顧嘉年忍不住笑道:「我小時候還會咬人?」

  「怎麼不會?」外婆回頭看她,「你咬人可疼了,像個小老虎,我記得小遲也被你咬過好多次。」

  顧嘉年突然覺得小顧嘉年真的好威武。

  讓她現在去咬遲晏?

  借她十八個雄心豹子膽她都未必敢。

  祖孫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顧嘉年翻了個身側躺,把兩隻手交疊枕在臉下,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外婆眼角的紋路:「阿婆,今天是你讓他們來重新給我過生日的嗎?」

  「不是」,外婆搖了搖頭,「是陳錫和陳鎖的主意,兩個小鬼今天早上知道你要回來,一家一家地打去電話,沒有電話的就親自去找。你劉叔上午還在地裡耕田,聽到消息,扔下鋤頭就來了。張嬸也是,在鎮上麻將館裡打著麻將呢,接到電話,牌也不胡了,買上蛋糕,搭了個三輪車就趕回了雲陌。」

  「她說,我們停停是整個雲陌的好運,十八歲生日得風風光光地補辦。」

  顧嘉年眼眶一紅,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或許曾經有過不幸。

  但此時此刻,她又覺得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來比她幸運的人。

  許久之後,她才哽咽道:「阿婆,謝謝你們,我還以為……」

  半晌後,她終於提起來:「阿婆,對不起,我……我是個叛逆的壞孩子,我瞞了你們好多事。」

  她話音剛落,忐忑地等待著外婆的回應,可外婆卻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突兀地轉移了話題。

  「停停,你這次跟著小遲去了晝山嗎?」

  「幾十年過去,晝山應該,變化很大吧?」

  「現在是很好,很新,是個跟北霖一樣的現代都市,」顧嘉年回答完,反問她:「阿婆,你也去過晝山嗎?」

  外婆沉默了一會兒,點頭:「嗯。」

  「跟你一樣,也是在我十八歲那年的某個夜晚偷偷去的。不過,我是一個人。走路去鎮上,坐牛車,然後繼續走路。」

  「那時候沒有現在這樣平坦的水泥路,從雲陌到晝山需要翻過許多山頭,要走好長、好長的山路。」

  顧嘉年屏住呼吸,聽她繼續說。

  「好在一路還算順利,搭了幾趟順風車,也遇到幾個好心人替我指路。那時候的人心還沒有現在這麼復雜,我挨了兩頓餓,摸黑進了晝山城。城門口餛飩攤的大娘見我飢腸轆轆的樣子,免費給我煮了一大碗餛飩。」

  顧嘉年忍不住問她:「可是你去晝山幹嘛呢?」

  還是孤身一人。

  那個年代沒有高速公路,更沒有便捷的大巴。

  外婆笑著與她對視,那雙蒼老的眼睛儘管已經渾濁,可在這黑夜裡卻熠熠生輝,如同月有圓缺。

  「我呀,跟一個人約定好了,去晝山找他私奔。」

  「停停,阿婆那會兒,比你還要叛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10:11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三章

  屋外螢蟲飛舞,窗台上那個破瓦罐裡新插的扶桑花枝隨夜風搖曳。

  外婆同顧嘉年講了一個故事。

  是獨屬於那個年代的,並不算新奇,卻真實存在過的故事。

  五十幾年前的一個春天。

  梨花壓滿枝椏的季節。

  一位體弱多病的富家少爺帶著僕從到鄉下養病,住進祖上修建的洋房別墅。

  他聽從醫生建議,每天清晨都要繞著河邊走三趟。

  於是每天都能見到一位在橋洞下浣衣的鄉下姑娘。

  久而久之,少爺實在無聊,有一次便走下河道,與姑娘攀談起來。

  起初並不愉快。

  兩個人的價值觀、人生觀截然不同。

  一個是受過先進教育、矜貴桀驁的富家少爺,一個是安守本分、被家裡安排著成年就要嫁人的農家女孩。

  她嫌他聒噪傲慢卻四體不勤,就連穿衣吃飯都要依靠傭人。

  他說她唯諾迂腐且大字不識,甚至最簡單的兒童讀物都讀不懂。

  誰都瞧不上誰。

  可是後來,少爺屈尊降貴教女孩識字看書,給她講新時代,講開放,講男女平等、戀愛自由。

  講女孩子也應該擁有受教育的權力。

  女孩呢,則手把手教少爺洗衣做飯、種菜放牛,逼著他每天陪她風吹日曬、翻山越嶺。

  說只有接了地氣,身體才能結實。

  他們就這樣拌嘴吵嚷了一整年,誰都沒有戳破那層曖昧的窗紙。

  直到女孩快要滿十八歲,家裡開始給她相看人家,而少爺也身體大好,即將要被接回城裡。

  說是家裡打算送他去留洋。

  少爺走的前一天晚上,送了姑娘一束親手栽種的玫瑰花。

  他別別扭扭擰著眉毛,埋怨道:「托陳叔從晝山城送來的種子,可貴了。我連著種了好幾茬,全都死了,只長成這一株。你教我種菜的辦法根本就沒有用。」

  姑娘接過那束從未見過的火紅,眼裡有淚,語氣卻好笑:「我教你種蘿蔔白菜,可沒教過你種花,能生搬硬套麼,傻子。」

  「我明天就走。」

  「嗯,我知道。」

  「下個月你要成年?家裡在給你說親了?」

  「嗯。」

  少爺的喉結上下滾動,躊躇著思考,到底要不要帶著她離經叛道、攪亂她平安順遂的人生。

  怕她不答應,更怕她後悔。

  沒想到姑娘卻先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下個月五號我過生辰,你來的話,我們可以……」

  她把玫瑰捧進懷裡,花刺紮進胸口:「我可以跟你一起走,你帶我去坐你說過的火車和汽車,好不?你不是說你曾經跟著家裡去過北方的玫瑰莊園品酒,我們也去好不好?我喜歡這紅色。」

  「好,」少爺突然伸手抱住她,盯著她白皙的脖頸,哽聲道,「跟你一起,去哪裡都好。往後我給你打一串項鏈,紅寶石的,比玫瑰還紅。」

  ……

  「可是那天他沒有來。」

  「我等到半夜,仍是不甘心,於是從家裡偷跑出去,跋山涉水到了晝山。去往他曾經說過的那個地址。」

  「我也不知道我哪兒來的勇氣,從前走過最遠的路就是到鎮上趕集,我甚至都沒想到我能到晝山。」

  聽到這裡,顧嘉年淚眼朦朧地摸著外婆眼角的皺紋,問當年那個孤注一擲的姑娘:「那……你見到他了嗎?」

  「見到了,」姑娘說,「我在他家後門坐著,等到了剛從雲陌回來、風塵僕僕的陳叔。我才知道,原來他病了,病中讓陳叔替他赴約。沒想到陳叔在路上耽擱了,這才與我錯過。」

  「陳叔帶著我從後院小門進去,隔著窗口的一樹玉蘭,我見到他。」

  「身子才剛好的人,又那樣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臉白得像鬼。說是同他父親爭吵,推搡之間撞到了腦袋。什麼腦震蕩,發了高燒,他父親硬著心腸不肯請醫生,我去的時候他還神志不清呢。」

  「陳叔說,他買好的兩張火車票被家裡人發現了,吵了好大一架,還以絕食抗議。」

  「陳叔說,他讓我等等他,他會賭贏的。」

  外婆嘆了口氣。

  「是我沒有等他,我怕他把自己給賭沒了。」

  「我從晝山回來,聽從了家裡的安排結婚,讓陳叔轉告他各自安好。後來聽說他身體好了,去留了洋。」

  姑娘與少爺的故事戛然而止。

  紅玫瑰與紅寶石,只是記憶裡脫離軌道的一場夢。

  但外婆的敘述卻在繼續:「我回來的那天也以為人生就此中斷了,看不見未來與前路。」

  「但停停,人生不會就此中斷的,時間是最能撫平一切的。人很脆弱,但同時又最強大,等過些年你會發現,沒有什麼坎是一個人跨過不去的。」

  「我和你外公結了婚,他是村裡的會計,人很靦腆,長相也秀氣。他也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子,是從北方來的下鄉知青,我見過。長得漂亮、很有學識和禮貌,待人也親厚,從來沒有高高在上的做派。」

  「她插完隊回北霖讀大學了,同他偶爾有書信往來。」

  「但你外公和我不一樣,他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只能一輩子放在心裡。」

  「結婚那天我們就說好,這輩子就當戰友,把剩下的歲月當作戰場,一起拼搏到最後。」

  顧嘉年揩了揩眼角。

  她在聽故事的過程裡,已經猜到那個少爺是誰了。

  也意識到遲晏曾經遞給她的那盒紅寶石項鏈,並非不小心拿錯。

  「阿婆,那你……沒有遺憾嗎?」

  外婆想了想,說道:「我也以為會有遺憾,可到頭來仔細想想,好像沒有。」

  她溫和地看著顧嘉年,一字一句地說:「姑娘後來有了一個聰慧拔尖性格要強的女兒,兩個資質平平卻性情敦厚的兒子。往後的歲月裡,她又添了兩個鬼頭鬼腦的孫子。最最重要的是,她有了一個寶貝外孫女,那是上天送給她最珍貴的禮物。」

  「從前往後看,人生荒唐到過不下去;但從後往前看,其實每一年都是嘉年。」

  「停停,你的坎,也會過去的。」

  「嗯,」顧嘉年抱住她,眼淚浸透她的白髮,「會的,我要去復讀了,阿婆。」

  *

  第二天吃過早飯,顧嘉年背著書包去爬牆虎別墅,她像往常那樣用鑰匙開門,輕手輕腳走進客廳裡。

  只是沒想到遲晏已經睡醒了,正坐在書桌後一邊喝咖啡,一邊散漫地敲著鍵盤。

  顧嘉年把書包放在沙發腳下,驚訝道:「遲晏,你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往常他最早也得十一點多才會起床。

  遲晏抬眸睨了她一眼,語氣好笑:「想起就起了,管這麼多?怕我打擾你看書?」

  顧嘉年連忙擺擺手:「哪有,而且我今天不打算看書,既然你在——」

  她深吸了一口氣,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陪我打個電話?很重要的電話,超級重要,我自己一個人有點不敢。」

  遲晏頓了片刻,問她:「打給你爸媽?」

  「不是,爸媽那邊我準備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再告訴他們。」

  顧嘉年說著,把之前從網上找到的電話號碼一個一個輸進去,解釋道:「是北霖九中招生辦的電話。三年前他們打電話來家裡招攬過我,我答應了,但後來被我爸媽逼著毀約,去了霖高。」

  「我想給他們打個電話,問問我能不能去九中復讀。」

  遲晏頷首,又漫不經心問她:「需要我幫你打嗎?」

  「我可以勉為其難扮演你的監護人。」

  「你幫我打?」

  顧嘉年本就緊張,對這個提議頗為心動。

  然而掙扎了許久後,她仍是咬了咬牙,搖頭道:「……算了,我還是自己面對吧,橫豎就是一刀。這才是第一道坎,未來一年還有很多難關,我不能總是躲在後面。」

  她說著,抬頭看他一眼。

  而後低聲咕噥道:「你……你在這裡坐著陪我就行。」

  遲晏聞言抬眉。

  這小孩,永遠比他預料的更有勇氣。

  他嘴角掛起一個弧度,揚了揚桌上的抽紙盒,調侃道:「好,那我給你準備好紙巾。」

  顧嘉年沒好氣地皺了皺鼻子:「我哪有這麼沒出息。」

  說著,一鼓作氣按下通話鍵。

  「——嘟嘟嘟,」電話被接起來,是一個年輕女性例行公事的聲音,「北霖九中招生辦公室,請問您有什麼事?」

  顧嘉年瞬間挺直脊背,手指握緊了手機,咽了咽口水。

  「您……您好。」

  她的聲音比起對面來,明顯稚嫩又緊繃:「那個……我想問問,你們文科班還……還招復讀生嗎?」

  對面停了一秒。

  顧嘉年又畫蛇添足般套近乎:「三年前,九中文科一班的周成斌老師曾經給我打過電話,只是我後來去了霖高。」

  話說出口,她就後悔了,明顯太緊張,說話沒過腦子。

  她在說什麼啊?

  這哪裡是套近乎,這分明是挑釁。

  果然,女人聞言沉默了會兒。

  顧嘉年通過她的語氣都能想像到她在皺眉。

  「你去了霖高?那為什麼不回霖高復讀?」

  顧嘉年腦袋裡閃過無數個預先準備好的、更為保險的回答。

  比如覺得九中更適合自己,霖高比較注重理科教學,九中離她家更近等等等等。

  可那些體面遮羞的回答最終被她擠出腦袋,她腦子一熱,鬼使神差地交代了所有前因後果。

  她老老實實回答著,說了逃課的事,也說了抽煙的事,也說了霖高不要她復讀。

  期間,電話那頭的女人不斷提問,語氣犀利、不帶感情。

  顧嘉年一字不落地將那錯軌的三年時間全都交代了一遍。

  最後,她問她為什麼想要復讀。

  顧嘉年頓了頓,乾巴巴地講了這些天的心路歷程。

  她像個被審問的犯人,失去了潤色的能力,只剩老實巴交的陳述。

  一通電話打了大半個小時,對面女人的呼吸聲淺淺,似乎完全沒有被她的敘述打動。

  沉默過後,她說自己不能做主,要跟年級組的老師們商量一下,三個小時後再跟她聯繫。

  顧嘉年禮貌地掛斷電話,而後脫力般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

  好半天後,她扁了扁嘴,慢吞吞地說道:「要不你還是拿來吧。」

  他挑眉:「拿什麼?」

  「紙巾,」顧嘉年苦著一張臉,「我可能下一秒就要爆哭了,我在忍著呢。」

  遲晏好笑地「噢」了聲。

  他拎著紙巾盒走到她身邊,忍不住彎腰薅了一把她頭上睡得翹起的軟毛,挑眉道:「現在倒是誠實了。」

  顧嘉年發著呆,沒什麼反應。

  遲晏搖了搖頭,重新繞回書桌後。

  沒有問她過程和結果。

  顧嘉年後知後覺地感到方才頭頂有涼涼的溫度撫過。

  她沒心思去想那是什麼,只覺得時間格外漫長。

  她特地跑來爬牆虎別墅打電話,就是擔心結果不好,外婆會跟著操心。

  沒想到果然被她搞砸了。

  腦子裡亂亂地回憶著剛剛電話裡頭的一問一答,現在想起來覺得每一句話都是在踩雷。

  她怎麼能說實話呢?

  在校抽煙、翹課,違反校紀校規,霖高不要她,九中就會要她了嗎?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是九中的招生辦老師,肯定不會收這樣的學生。

  是不是循規蹈矩先不說,就她這個腦子,誰能收她?

  沒當場拒絕她已經是很有涵養了。

  顧嘉年胡思亂想著,如坐針氈。

  等她感覺已經天荒地老的時候,看一眼手機,時間居然才過去五分鐘。

  她忍不住站起來,想從書架上挑本書看,卻發現自己好像突然之間不認識字了,連書名都讀不進去。

  「《在細雨中……》你還逃課、抽煙?在學校裡?」

  「《百年孤……》你模考考了幾分?語數英分別多少?」

  「《你當像鳥飛往……》所以你為什麼覺得你學不好理科,就能學好文科呢?」

  「……」

  顧嘉年焦灼地在幾排書架前來回穿梭,企圖找到一本沒有字只有圖的書。

  不知不覺走到了遲晏的書桌後面。

  身後帽兜突然被拎住。

  她垮著臉回頭,見他站在書桌後,一隻手插兜,另一隻手閒閒拎住她,好笑道:「怎麼慌慌張張的,在翻什麼?」

  顧嘉年極力把腦袋裡那些冰冷的女聲趕出去,反問他:「……你在做什麼?」

  遲晏頓了會兒。

  他的目光在她慌亂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鐘,忽然鬆開她,轉身把筆記本計算機推過來:「賀季同催我要新書的開頭。這些天反反復復一共改了十六版,我挑不出來,你幫我挑。」

  「……我?」

  顧嘉年難以置信又受寵若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又不確定地重復了一遍:「你要我幫你……挑開頭?你確定?」

  遲晏事不關己般隨意地點頭:「你不是正好沒事,想找點事做?」

  又順手幫她拉開椅子,用下巴示意她坐下。

  「沒事倒是沒事……那,我看啦?」

  顧嘉年坐在這把她從來沒坐過的寬大實木椅子上,畢恭畢敬地接過筆記本計算機。

  她看著屏幕上按編輯時間排列整齊的十六個文檔,心裡瞬間被復雜的感覺淹沒。

  一方面覺得肩上擔子千斤重,自己何德何能給大作家挑開頭。

  他自己都挑不出來,她又能幫上什麼忙?

  另一方面又飄飄然,心裡幾千個小人在歡呼雀躍:「我居然在幫硯池大大看文!」

  十三歲的顧嘉年要是知道她還能有這麼出息的一天,大概會半夜激動到從被窩裡蹦出來吧?

  不管是哪個情緒佔主導地位,搞得她都再也沒有心思去合計剛剛那通電話。

  顧嘉年虔誠地點開第一個文檔,腦袋湊近屏幕,字斟句酌地看起來。

  遲晏倒是落得清閒,走到她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兩個人位置對調,他懶懶散散地靠在沙發背上,閒閒翻著書,時不時還抬眸打量書桌後的人。

  那椅子對她來說矮了點,手指握鼠標的姿勢有些費力,腦袋也像個小松鼠般往前湊。

  倒是看得認真,唇緊緊抿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緩緩地挪動著,臉頰時不時鼓起,眉頭還偶爾皺一下。

  遲晏盯著她,手指下意識地摩梭著書脊,一下,兩下。

  片刻後,他驀地垂下眼,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本來只是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怎麼忽然感覺到了久違的,一點點緊張。

  這心情讓他想起高一那年第一次給《傾言》雜誌投稿後,等待回音的那幾天。

  陌生又遙遠的忐忑不安。

  他哂笑著低下頭,不再看她。

  靜默片刻後,開始看書。

  直到時鐘緩緩走過兩圈半。

  顧嘉年終於看完最後一個文檔,仍然沉浸在文本裡,內心震動著伸了個懶腰。

  這才發現自己看得過於入神,以至於此時此刻渾身都僵硬了。

  她抬眼看去,遲晏正坐在沙發上閉著眼,慵懶地靠著沙發背,修長的指節清閒地支著俊朗的下顎線。

  這單人沙發對於她來說過於巨大,於他卻是剛剛好。

  個高腿長,就算坐著也有不可一世的壓迫感。

  屋裡安靜,只有時針在發出聲響。

  她靜靜看著他,移不開眼。

  這樣的一個人。

  既荒唐頹廢、玩世不恭,又有穩重的溫和與篤定。

  外貌得天獨厚,什麼事都信手拈來。

  文本也同人一樣,有著與生俱來的鋒芒。

  顧嘉年的心臟再次不受控地鼓動。

  這一瞬間,她突然想起自己問外婆會不會遺憾。

  那她自己呢?

  就這樣把他藏在心裡,會有遺憾嗎?

  一定會的吧。

  她才十八歲。

  可卻有直覺,此生往後都不會再像這樣喜歡一個人。

  顧嘉年不敢再想下去,回過神來,拿起計算機挪過去,蹲下來戳了戳他胳膊,小聲道:「遲晏,我看完了。」

  他緩緩睜開眼,眼裡有些許惺忪睡意。

  聲音也有著繾綣的沙啞:「嗯,怎麼樣?」

  顧嘉年壓下心底的悸動與不安,認認真真地和他說自己的感想。

  「我覺得每一版都很好,我都捨不得看完。」

  「但如果一定要選一個,我最喜歡第六版。」

  遲晏的眼裡閃過一絲詫異。

  在十六個五花八門的開頭裡,她的選擇竟然與他一致,僅僅十六分之一的概率。

  這些開頭賀季同和其他幾個編輯們也看過。

  他們各有所好,但統統不看好第六版,覺得太過平鋪直敘,沒能凸顯他的文本功力。

  而他在走過這些年的困頓現實之後,亦不得不承認,對於文本已經沒有當年那般敏銳與自信。

  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判斷。

  所以才會接連停筆十數次,磋磨割裂到喪失信心。

  「嗯,」遲晏的喉結上下滑動著,問她,「你為什麼這麼認為呢?」

  小姑娘吐了吐舌頭,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也說不上來,就是一種感覺。」

  「我給不出什麼專業的建議,」她斟酌著說道:「但是,在你銷聲匿跡之後的那半年裡,我曾經把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反反復復看過數十遍,摘抄過,背誦過,逐字逐句記進心裡過。」

  「不是說敘事順序或者文風多麼相似,可我看到第六版的開頭,就覺得是你。」

  「獨一無二的你。」

  「……」

  遲晏啞然。

  這些年過去,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他的文本到底應該是怎麼樣的。

  此刻卻被人篤定相告。

  這就是你。

  獨一無二的你。

  遲晏看著顧嘉年的雙眼,那瞬間眸中忽然閃過一絲難捱的悸動。

  支著下巴的手指收了收,指尖嵌進掌心。

  他風馬牛不相及地想著。

  縱使他把家裡這上萬本書全部看完,大概此刻同樣會詞窮。

  文本最是千變萬化,可造日月星辰,可寫人間四季。而她卻是萬千組合之外,最莫測的那個。

  不可捉摸,無法言說。

  兩人一坐一蹲,靠得很近,呼吸相聞,靜靜地對視著。

  某些微不可察的曖昧氣氛在蔓延。

  顧嘉年莫名感覺到臉頰在升溫,她不知道他這樣看著她是什麼意思。

  是覺得她說得對還是不對呢?

  直到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

  顧嘉年嚇了一跳,驚覺三個小時到了。

  她連忙站起身與他拉開距離,抖著手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那串熟悉的號碼。

  她手忙腳亂接起來,清了清嗓子,緊繃地問道:「喂……請問結果出來了嗎?那個——」

  「——你們……要我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2 10:42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四章

  對面靜默了幾秒。

  顧嘉年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耐著性子等過一個呼吸的時間,追問道:「我……我還有戲嗎?」

  電話那頭傳來淺淺的笑聲,像是被她的話逗笑了。

  「嗯,有戲。顧嘉年同學,九月一日上午八點來報到,高三十班,還是周老師的班。不過——」

  女老師的聲音比起上通電話,輕鬆了不少,少了些許公事公辦的冰冷感,多了點帶著溫度的笑意:「——三年前承諾你的是文科實驗班,這次只能是普通班,你來嗎?」

  顧嘉年腦子當機了好幾秒。

  這個意思是,九中同意讓她去復讀?

  秒針簌簌走著。

  顧嘉年的視線在沙發扶手上放著的書上空洞停留片刻。

  暖黃色讀書燈打在藍色封皮上。

  顧嘉年終於回過神來,飛快道:「來來來,我一定來!」

  下一秒,她目光下意識地上移。

  視線所及之處,遲晏垂著眼眸,怠惰地勾起一個笑。

  而後他拿起筆記本計算機,自顧自看起來,不再費神聽後續。

  顧嘉年的視線無意識地飄在他臉上,思緒卻仍在電話裡。

  她像是生怕對面反悔般,補充道:「……那個,我需要準備什麼嗎?」

  「嗯,要準備的東西很多。」

  「我們年級組老師剛剛聯繫了霖高,拉了你高一一年政史地的成績單。你文科基礎還可以,直接插班高三雖然冒險了一點,但往屆也不是沒有成功的案例。」

  「一會兒我給你發一個高二的政史地課程大綱,你去買一下教科書,自己先看看。雖然高三會從頭開始復習,但你畢竟缺了一年課,如果不想一開學就跟不上,這幾天勤快點抓緊學一學。」

  顧嘉年連連稱是。

  女老師繼續補充道:「你們班還有幾個高二結束理轉文直接讀高三的同學,跟你情況比較類似。等開學之後,班主任會安排你們晚自習另外補課,這一部分費用包含在復讀的繳費清單裡,我也會一會兒發給你。」

  女老師一條條說到這,話鋒突然一轉,打趣道:「這次,你爸媽不會再次反悔吧?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

  顧嘉年斬釘截鐵:「不會。」

  她沒解釋。

  如果爸媽不同意,她就自己當自己的監護人。

  至於學費,九中是公立高中,一年學費要不了多少。

  大不了,她可以用課餘時間勤工儉學,總是能扛過去的。

  顧嘉年想起初三畢業的那個暑假。

  在爸媽瞞著她去幫她交霖高的擇校費之前,她騎著單車吹著風去過九中。

  她記得九中門口有一個自西向東的彎道,坡度很高騎不了車,她不得不推著車走上去。

  而那彎道的兩旁,開著好幾家生意忙碌的書屋。

  或許她可以跟老師報備一下,課餘時間去某一間書屋裡打工。

  反正她已經成年了。

  時間如金色麥田,被秋風撥亂了三年。

  如今總算回歸正軌。

  「好,那就開學見。順便說一下,九中的校規中也明確,在校抽煙絕對不允許。」

  「不抽,肯定不抽!」

  顧嘉年信誓旦旦保證著,對面已經掐斷了電話。

  她怔怔地聽著電話那頭的忙音,連手機都忘記放下來,低下頭對遲晏喃喃說:「他們說,要收我。」

  遲晏抬起頭,神色尋常地道:「嗯,知道了。」

  空氣靜了一瞬。

  然後耳邊響起小姑娘後知後覺的驚呼聲。

  軟乎乎的,卻很炸耳。

  她如同被按開某個開關,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嘴裡還絮叨著:「你說他們應該不會反悔吧?等開學了我一定要親自去謝謝那個女老師,聽我說了那麼多,竟然還願意收我,肯定是個頂頂善良的人……我得回去跟外婆說一下,還要跟爸媽打電話通知他們,嗯,是通知,不是商量……」

  「……要買書,要復習,還有一個多禮拜就開學了。」

  一邊說著。

  一邊那嘴角高高翹起來,眉眼飛揚著,眸子裡充斥著驚喜與快樂,彷彿點點星光灑在湖面。

  這不加掩飾的情緒明快到想讓全世界都知道。

  哪怕剛成年,骨子裡也還是個孩子。

  遲晏忍不住跟著她舒了眉眼,覺得空氣流淌得比平常要快。

  呼吸都變得順暢。

  顧嘉年忙忙碌碌著,快樂地收拾東西,許久之後,她突然停下手中的一切。

  如同愣神般朝他看來。

  遲晏被她看得有些異樣,挑眉道:「看什麼?」

  「遲晏——」

  小姑娘叫他的名字,那飛揚的眉眼拉直,漂亮的臉上帶著難得的嚴肅。

  下一秒,她說道。

  「多謝你。」

  「謝什麼?」

  顧嘉年言簡意賅,難抒胸臆:「就,全部。」

  所有的,所有的一切。

  「哦,你是該謝謝我,」遲晏毫不客氣地照單全收,好脾氣地說道,「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飯。」

  顧嘉年用力點頭:「嗯,我沒忘。」

  她鬼使神差地拉長了時間線,說道:「等以後有時間,你去北霖或者我回雲陌,我再請你吃飯。」

  *

  接下來一周多的時間裡。

  在顧嘉年離開之前的日子裡,夏天飛快地收尾。

  八月末那幾天氣溫已經有了明顯下降。

  門口的葡萄葉和桂花夜時常被風吹得嘩啦啦作響。

  二舅開著修好的皮卡去鎮上給顧嘉年買了高二的教材。

  好在雲陌和北霖用的都是人教版,倒是省去了不少力氣。

  顧嘉年開始每天去爬牆虎別墅學習。

  她自己心裡很清楚,既然不看書,又買了教科書,她並沒有必要去遲晏家。

  但她就裝作是因為對直行產生了慣性,從而忘記轉彎一般,仍然每天雷打不動地上午去他家報到。

  輕車熟路地坐在「專屬」的單人沙發上,把教科書和筆記本鋪在矮桌上,一學就是一上午。

  好在遲晏沒有問她。

  就好像他也習慣了。

  這些天裡他起得很早,說是因為決定好了新書的開頭,按部就班地開始寫作了。

  令顧嘉年詫異的是,他真的用了第六版開頭。

  原先遲晏讓她幫忙挑開頭的時候,她以為頂多就是把她的意見拿來當個不大不小的參考。

  沒想到他最後竟然真的採用了她的意見。

  顧嘉年感到受寵若驚之餘,又擔心他太過草率。

  於是她旁敲側擊問了好幾次,最後得到答案:「只是恰好你選的跟我鐘意的,是同一個。」

  「哦。」

  顧嘉年翹起嘴角。

  一邊覺得這就是緣分,一邊又覺得看來她水平還不算太差。

  兩個人又回到了曾經那種互不打擾的生活,顧嘉年照著老師給她的大綱按部就班地看著,偶爾也會讓遲晏指導指導她——畢竟放著一個高考文科全市第二的學霸不用,實在有點暴殄天物。

  由於遲晏的作息更改,他們每天獨處的時間大大加長。

  顧嘉年非常慶幸。

  在雲陌的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

  她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更是。

  復讀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後,某些不捨與慌張的情緒開始蔓延。

  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呢?

  又會是以什麼樣的身份?

  顧嘉年想起那天遲晏說要她別忘了請他吃飯。

  她擅自拉長了時間線,想要留一個下次見面的機會。

  可那句話彷彿是句玩笑話,沒人真的確定下來,下一次見面會在哪。

  他沒說他要去北霖,她也不確定什麼時候回雲陌。

  北霖和雲陌之間。

  高鐵加長途汽車,緊趕慢趕也需要七個小時。

  *

  哪怕再慌張不捨,時間也不會跑得慢一點。

  到了顧嘉年離開的前一天。

  夏風捲起碧綠稻田,幾本高二的教科書已經全都被她淺淺翻了一遍。

  顧嘉年把兩個月前二舅幫忙放進儲物間的行李箱拖出來,認認真真收拾了行李。

  回程的行李比來時多了許多東西。

  有外婆親手做的三條裙子、舅媽醃的小菜、張嬸塞給她的一捆鞋墊。

  還有一些鄰里們送來的雜七雜八的特產。

  顧嘉年利索地檢查完所有證件,又確定了一下手機裡那張訂好的高鐵票。

  然後讓外婆陪著她,撥通了北霖家裡的電話。

  自從她生日之後,他們再沒有來過消息。

  或許是眼不見心不煩,破罐破摔暫時把她擱置在一邊,又或者是等著她去道歉。

  電話接起來,顧嘉年就知道,原因是後者。

  爸爸的語氣極其傲慢冷漠,問她:「知道錯了?後天開學,跟我去霖高認個錯,可能還……」

  「我訂好了明天晚上的高鐵票,九月一號淩晨到北霖,然後直接去九中報到。」

  她打斷爸爸的話,乾巴巴地交代了重點——她要去九中復讀,念文科,還要住校。

  關於學費和生活費,倒是用不著她去校外打工了,外婆說如果她爸媽不同意,她來拿這個錢。

  昨天晚上老太太神神秘秘地把顧嘉年叫到房間裡,給她看自己的存折。

  「在雲陌用不著花錢,這些年賣米、蔬果、家禽,每個月還有村政府給的養老金。」

  外婆戴著老花眼鏡,給她看存折上的數字,眉開眼笑:「你看,多著呢。」

  顧嘉年一口氣說完,沒有繼續聽對面的回復,而是把話筒交給了外婆。

  然後走出了院子。

  倒是與勇氣無關,她只是不想同他們道歉,也對他們的態度不甚在意。

  屋內外婆的聲音被拉遠。

  顧嘉年沿著山路往上走。

  落日浮沉,給遠山鍍上一層淡金色,等待著寂靜良夜到來。

  傍晚的喧囂剛過,沿途薔薇與扶桑已經開敗,剩了光禿禿的綠色葉子。

  風簌簌吹過山坡上所有植被,不同形狀是不同的聲響。

  顧嘉年小心辨認著,把每一株花草的聲音記進心裡。

  關於雲陌的記憶。

  充斥著這個夏天最熾熱的味道。

  顧嘉年抬頭看去,山腰上的那座別墅隱在花叢後。

  如同一座林間古堡。

  這些天裡與他獨處的時候,心底的某個聲音無數次叫囂著想要脫口而出。

  告訴他。

  不要就這樣埋在心底。

  可直到最後一天,她依舊沒有勇氣。

  既怕就這樣埋在心底,往後會有遺憾。

  更怕一旦說出口,連請他吃下一頓飯的機會都沒有。

  顧嘉年躊躇著下不了決定,覺得這件事竟然比給九中老師和爸媽打電話還要難。

  她甩了甩頭,把腦袋裡站在兩個立場互相爭吵的聲音趕出去。

  那就去道個別吧。

  好好跟他道個別。

  走到爬牆虎別墅院外的時候,手機鈴聲恰好響起。

  顧嘉年摁開屏幕,看到是賀季同打來的微信電話。

  她有些詫異地接起來:「喂,季同哥?」

  賀季同那邊有著嘈雜的背景,像是酒吧的蹦迪聲。他推開某個門走出去,聲音依舊沒什麼正形,單刀直入地問她:「嘉年妹妹,聽遲晏說你明天要走了?回北霖讀書去了?」

  「嗯,明天晚上的高鐵票,上午就要從雲陌出發,去縣城的高鐵站。」

  「哦,你讓遲晏開車送你了嗎?反正他的車上次也開回雲陌了。」

  顧嘉年無聲地搖了搖頭,一邊推開庭院的門往裡走,一邊說道:「不用,我二舅會開車送我去高鐵站的,不用麻煩他。」

  「那好……」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復又說道,「對了,我把給你的禮物放在遲晏那了,你記得去他家拿一下。」

  顧嘉年愣了愣:「禮物?……什麼禮物?」

  賀季同笑道:「生日禮物啊,早就買好了。那天我沒抽出時間去參加你的成人禮,結果第二天你到晝山來又很匆忙,我就忘記給你了。」

  顧嘉年聞言頗有些不好意思:「……還有禮物嗎?我以為那天你讓遲晏給我帶的蛋糕已經算是禮物了。」

  沒想到賀季同卻像是完全不知道這事,條件反射般反問道:「什麼生日蛋糕?」

  顧嘉年心裡奇怪,剛想再追問,賀季同卻忽然讓她等會兒,而後低聲同對面某個人交談了兩句。

  等他再回來,已經滿不在乎地換了個話題。

  「反正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不用跟我客氣。祝你成年快樂,而且,」他慢慢說,「也要謝謝你,嘉年妹妹。」

  顧嘉年怔住:「謝什麼?」

  「遲晏新書的開頭定下來了,他昨天晚上剛把大綱做好發給我們。這本書前後磋磨了六七個月,現在總算確定下來,嘉年妹妹你居功甚偉。」

  顧嘉年被他謝得臉紅,低聲道:「沒有沒有,遲晏說他本來也是選的那個開頭,我只是恰好跟他選了一樣的。」

  「不是挑開頭的事,」賀季同緩緩說道,「我是想謝謝你在雲陌的這些天裡,幫了他很多忙。」

  顧嘉年心虛地囁嚅道:「是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吧,他才是……幫了我很多。」

  這麼一想,這一個暑假裡,麻煩他的事數不勝數。

  到他家裡看書、被螃蟹夾到腳、讓他被迫淩晨五點起床去逛集市、帶著她連夜去晝山、陪她復習。

  雖然臉上總是不耐煩。

  但他一直都在照顧她。

  賀季同聞言換了個說法:「嘉年妹妹,你是沒見過我表弟高中時候的樣子,比我還拽,仗著自己讀書有天賦,樣貌家世又好,簡直狂妄到想上天。」

  「和現在這副鬼樣子相比,完全是兩個人。」

  顧嘉年沒解釋自己曾經在貼吧裡見識過他口中十六七歲的遲晏。

  她把聽筒貼近耳朵,繼續聽他說。

  「但在遲晏大二那年,他爺爺癌症住院,家裡的生意被他那個賭鬼老爸賠得一乾二淨——」

  賀季同寥寥幾字概括完,驀地頓了一下。

  再開口聲音已經有些沉悶。

  「——我後來才知道,他爸把家裡的積蓄都挪用來還了高額賭債。遲晏這麼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一邊要上學,一邊還得賺自己的學費生活費、老人家的醫藥費,不知道他怎麼熬過來的。」

  「期間具體發生了什麼,連我都不清楚。」

  「等我去參加他爺爺葬禮的時候,他已經成這幅鬼樣子了。他爺爺去世之後,他曾經寫的幾本書被影視公司看中,賣出了版權,得獎也是那陣子。他把大部分錢投進我的工作室,成了合夥人,算是感謝我爸媽之前幫襯過他爺爺的醫藥費。工作室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資金,慢慢做大的。然後,他就人間蒸發了。」

  「他消失了大半個月,回來之後就搬家到雲陌,從此閉門不出,活得像個吸血鬼。」

  顧嘉年的呼吸停了幾瞬。

  她想起遲晏說過,去年的暑假他獨自一人去了大興安嶺。

  應該就是那個時候。

  她握緊手機,聽到賀季同又嘆了口氣:「所以才要謝謝你。」

  「哪怕你同他而言是個麻煩也好。有你這個麻煩在,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正好重新做人。」

  他說著,調侃道:「可惜嘉年妹妹,你明天就走了,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又變成那個鬼樣子。」

  賀季同說到這裡,電話那頭恰好有人找他攀談,他又說了兩句,匆匆掛了電話。

  他最後一句顯然是玩笑話。

  可顧嘉年怔怔地舉著手機,看著爬牆虎別墅緊閉的大門,心裡突然覺得無比酸澀,又恐慌。

  下一秒,門突然從裡面打開。

  遲晏走出來,蒼白的臉一半沉在暗處,一半浸在光裡。

  他扶著門框,皺著眉問她:「怎麼不進來?在打電話?」

  他在客廳裡,依稀聽到她的聲音,還以為是錯覺。

  小孩今天上午已經來過了,而且,明天早上就走了。

  可哪怕是這樣,他還是鬼使神差地開門出來。

  沒想到她真的在這。

  「嗯,」顧嘉年盯著他,喃喃道,「是季同哥的電話。」

  她話音落下,遲晏無聲地沉默了會兒,回答有些拖腔帶調。

  「——哦,是,他把給你的禮物放我這了。」

  難怪會過來。

  顧嘉年隨口「嗯」了聲,下意識環顧四周。

  是與初見時一樣的荒蕪花園。

  薔薇枝椏依舊瘋長,花瓣已經謝落一地。紅彤彤的山茱萸被亂七八糟說不出名字的植物覆蓋,門口鵝卵石路上堆滿青苔與枯枝。

  別墅的每一個窗子都被厚厚的窗簾所覆蓋。

  沉悶而閉塞。

  她的視線挪到遲晏身上。

  他穿著深色家居服,掀著眼皮,神色不耐,懶懶散散站在門口。

  一如從前。

  可顧嘉年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心慌。

  耳邊重復回響著賀季同玩笑般的話。

  「可惜你明天就走了,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又變成那個鬼樣子。」

  那個孩子們口中的吸血鬼。

  顧嘉年突然怔怔地對遲晏說:「你在這裡等我會兒。」

  然後轉身,拔腿就跑。

  遲晏愣了片刻,還沒來得及出聲,便見她的背影像個兔子,飛快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

  他斂起了所有心情,百無聊賴又莫名聽話地站在門口,等著晚風吹進來。

  幾分鐘之內,夕陽一點一點沉下去。

  山路那邊終於有了聲響。

  小姑娘從夕陽的餘溫裡跑上來。

  推開門。

  手裡拎著個沉甸甸的鋤頭。

  遲晏眼皮一抖。

  看著她抿著唇,費力拎著那把鋤頭走進來,然後不由分說地,開始割庭院裡的雜草。

  這兩個月裡,這小孩顯然只跟她外婆學了個幹農活的皮毛,那姿勢乍一看像是一回事,但那兩條瘦弱的胳膊完全不足以支持長時間的勞作。

  沒一會兒,她就氣喘籲籲起來。

  遲晏忍不住趿著拖鞋走出去,再一次伸手勾住她帽兜,好笑道:「突然發什麼瘋呢?看我這花園不順眼了?」

  「嗯,是不太順眼。」

  「你之前不是還跟賀季同說,挺有氛圍感的?突然又變卦了?」

  「嗯,變卦了。」

  顧嘉年斂了眉眼,執拗地看著他。

  明明是有點冒犯的語氣。

  可下一秒,他卻沒所謂地點點頭,寬容大量道:「行,看在你明天就要走的份上,我不跟你這善變的小孩計較。」

  說著,好脾氣地接過她手裡的鋤頭。

  幫她一起幹完剩下的活。

  薄暮裡,兩人都靜默無言。

  只是埋頭幹活。

  等將花園裡全都清理一遍之後,夕陽已經完全落下了。

  兩個人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累到不想說話。

  所有的雜草全都連根鏟起,和那些枯枝一起,整整齊齊地堆放在院子外的空地上。

  劉叔剛剛耕種回來路過這裡,讓遲晏留給他家燒柴火竈。

  花園終於露出了本來面貌。

  薔薇、扶桑、火紅色的山茱萸……

  竟然還有一小叢從前埋在深處的月季,鬱鬱蔥蔥又整整齊齊地綻放著。

  那條鵝卵石的小路也變得乾乾淨淨。

  遲晏把鋤頭扔到一旁,站起來拍了拍手上沾的塵土,去屋子裡翻出賀季同留下的那個禮物丟給她。

  顧嘉年接過禮物,心不在焉地放在膝頭,低頭看著眼前的石子路。

  遲晏重新坐下來,問她:「不打開看看?」

  顧嘉年無聲地搖了搖頭。

  他有些不習慣她的沉默,好半天後,似笑非笑地問道:「是剛剛賀季同在電話裡讓你弄的?倒是很聽他話麼。他確實看我這花園很不爽。」

  顧嘉年依舊沒有吱聲。

  遲晏側目盯著她。

  月影與晚風交雜。

  她的臉白皙到快要透明,一張從來都情緒豐富的臉上,難得沒什麼表情。

  她的情緒好像實在很差。

  遲晏眉心跳了跳。

  然後無法控制地,嘆了口氣。

  他掛起嘴角,慢慢違心地說道:「以後也不是沒有見面的機會,我們工作室在北霖也有業務,賀季同偶爾會去出差,你可以找他吃飯。」

  「等你將來上了大學,慢慢也就忘了,沒多大事。」

  按在石階上的修長手指卻悄無聲息地蜷起來。

  可他話音方落。

  那邊沉默了一晚上的小孩突然抬起頭,目光顫動地看著他,咬了咬牙。

  像是鼓起了畢生的勇氣。

  「不是賀季同。」

  她一字一頓說完,又重復了一遍,還煞有介事地加了個「從來」。

  「從來都不是賀季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12:10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五章

  ——「從來都不是賀季同。」

  顧嘉年說完,逼著自己不要低頭,也不要跑掉。

  直到身邊的人稍稍鎖了眉,不確定地問:「……什麼?」

  顧嘉年捏了捏拳頭,緩緩吸了一口氣,而後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點開備忘錄,破釜沉舟般遞到他面前。

  「你之前不是……不小心看到過我的備忘錄嗎?」

  她鼓足勇氣,赧然又孤注一擲地說:「那……你要不要再看一次?」

  遲晏怔忪了片刻,下意識地低下頭照著她的指示去讀手機屏幕上那行,他曾經不慎窺視過的文本。

  ——「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餛飩,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會兒要邀請他來參加我的成人禮。」

  「看看是不是……」她的聲音適時地在耳邊響起,軟軟地給出提示,低若喃語,「……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遲晏讀著那行字,猶如高中時候做那些無謂的閱讀理解,一貫聰慧靈光的大腦像是一台報廢許久的機器。

  一起去早集。

  一起吃餛飩。

  一起吃同款冰淇淋。

  參加她的……成人禮。

  大概一個世紀過去之後,直到深宵裡飛來曠野的螢蟲,嗡嗡作響,吵鬧非凡。

  他才費力費時地從這句話裡,將那個由於某些誤導性很強的先決條件,而從一開始就被他忽視了的,那另外二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驀地抬起眼看她。

  女孩白皙的臉側有著局部又迥然的微紅,她緊緊咬著牙關,硬著頭皮趁熱打鐵般點開備忘錄裡附著的那張圖片。

  遲晏順著看過去。

  屏幕裡是那張他當時匆匆掠過一眼的照片,是她在冰淇淩鋪前的對鏡自拍。

  他記得那會兒他還笑話她臭美。

  女孩泛著紅的白皙指尖顫抖著劃過屏幕,將那照片一寸寸地放大,直到——

  像素模糊之前,鏡子的左上角出現了另外一個人影。

  他支著下巴,側對著鏡頭,神色懶散地看著鏡子裡的她。

  定格的剎那,女孩的裙擺被晨風撩起,在桌底拂過他膝頭。

  遲晏難以置信地抬眸,見昏沉夜色下,她的眼睫如同蟬翼般抖動。

  同樣抖動的,是她的聲音。

  「所以……」她艱難卻又再一次直截了當地排除了那個錯誤答案,「……從來都不是賀季同。」

  然後不由分說地,聲音微顫著,給出了正確答案。

  「遲晏,我喜歡你,一直……都是你。」

  昏沉的夜風嘩啦啦吹過樹葉。

  近處遠處的鄰里在太陽完全沉下去之後,接連亮起了燈,獨屬於村莊熱鬧又安寧的夜幕來臨。

  遲晏目光震動著,心裡某種情緒猝不及防、應接不暇地到來。

  輕輕摁在石階上的手指再一次收緊,粗糲的大理石面剮蹭著指節。

  「我喜歡你。」

  這匪夷所思的一句話就這樣清晰撞入他耳廓,如同曾經孤身一人行至大興安嶺深處,以為迷了路,卻忽然聽到濃霧裡風撫過松針,無形地給他指了方向。

  萬般情緒驟然湧上心口,以至於他竟然一時半會兒不知該如何反應。

  顧嘉年一口氣說完,抖著手收回手機,心緒緊繃地看著他沉默的側臉,胡亂猜測著他此刻的反應。

  驚訝,措手不及?

  肯定會有的吧。

  顧嘉年聽了外婆講的那個故事之後,已經大致清楚遲晏為什麼對她這麼照顧了。

  也知道他只是把他當做親戚家自卑茫然的妹妹。

  他對她,不是那種感情。

  一個礙於長輩的顏面一直照顧著的小孩,有一天突然別扭地跟他表白。

  是個人都會覺得驚訝,會不知作何反應吧?

  至於其他的,顧嘉年暫時看不出來,也害怕去猜。

  但起碼能夠肯定的是……她沒有在他臉上看到她最害怕的煩擾與不屑。

  顧嘉年無端地鬆了口氣,臉頰依舊燙到快要爆炸,可握緊的拳頭卻一點點地鬆開。

  這麼艱難的話都說出口了,這個世界竟然並沒有崩塌。他仍然坐在她身邊,沒有因為她的話憤然離去。

  心裡那些躁動不安的、害怕遺憾又害怕被拒絕的矛盾情緒,隨著話說出口,好像逐漸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了。

  她抱著膝蓋坐在微涼的石階上,把滾燙的臉貼住冰涼的膝頭,咬著唇自顧自地說道。

  「遲晏,其實我在來之前都想好了,只跟你好好地道個別,其他的埋在心裡就好。」

  「因為我知道這個時間點並不合適,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去復讀,才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呢。何況……我也不想讓你為難。」

  她吸了吸鼻子,喃喃道:「你一直都很照顧我,幫了我這麼多忙。我不想讓你難做,也不想……再給你添麻煩。」

  她說到這裡,悄悄側目看了他一眼。

  他靜靜地聽著她的自白,眼睛隨意地瞟著石階下的地面,脊背卻微微緊繃著。

  顧嘉年突然感覺到。

  遲晏也有一點緊張。

  被表白的人緊張,不管他是打算拒絕還是接受,起碼說明表白的這個人對他來說並不是無關緊要。

  顧嘉年心裡有點酸,又軟得一塌糊塗。

  他是那個深夜帶著她翻山越嶺去晝山的人呀。

  他祝她生日快樂,希望她勇往直前,希望她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就算不是愛情。

  他也對她足夠足夠好。

  顧嘉年突然紅了眼睛,逼著自己慢慢放平情緒,勇敢地把她今天突然決定要告白的原因說給他聽。

  「我是不想讓你為難,但剛剛的電話裡,季同哥跟我開玩笑說,擔心我這個麻煩走了之後你又會變成原來的樣子。不曬太陽,不跟人交流,把自己封閉在這個房子裡,整日煙酒為伴。」

  顧嘉年說到這裡,吐了吐舌頭,回憶起剛剛自己拎著鋤頭的魯莽模樣,笑道:「然後我就突然有點害怕,就……就突然想讓你知道。」

  「不管你這幾年經歷了什麼,為什麼變得這麼厭世頹廢,不論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怎麼待你。總還是會有人很需要你,很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

  「就比如,我。」

  顧嘉年的心跳劇烈地跳動著,她繼續說:「外婆教給我生存的能力,而你教給我學會生存之後,該怎麼樣過好自己的人生。」

  「倘若沒有你,我大概永遠都沒辦法振作起來,沒辦法看清自己想要的東西,得到勇氣。」

  「所以……我很需要你,也……」

  「非常非常,喜歡你。」

  女孩軟軟的聲音和著晚風鑽進耳廓,微癢。

  又像是順著耳朵上的血管,鑽進心臟。

  「季同哥說,就算是添麻煩,總比無人打擾要好。」

  「那,遲晏,你不要馬上回應我的告白,你就把它當作一個麻煩,一個懸而未決的麻煩,好不好?往後我不在的時候,如果你覺得世事都寡淡無趣,那你就可以分心想一想,你該怎麼解決這個麻煩。」

  花園裡安靜無聲。

  顧嘉年說到這裡,撐著膝蓋站起來,裝模做樣地整理頭髮,順便擦掉眼角的熱意。

  她半開玩笑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得走了。反正,你知道我脆弱敏感又愛哭,就算要拒絕我,也請好好措辭一年。」

  「我也會記著你的話,就算再難都會勇往直前,等一年之後,我能堂堂正正地坐在晝大的圖書館裡,在借記卡上寫下『晝山大學中文系,顧嘉年』的時候,再來聽你的回應,好不好?」

  顧嘉年一口氣說到這裡。

  她驚覺自己的語速快到不可思議,甚至沒有給他任何打斷的機會。

  她怕再緩一緩,自己就說不下去了。

  她努力假裝著輕鬆的表情,心臟卻快要從胸口闖出來。

  血液都在燃燒。

  等待著來自他的審判。

  夏夜蟬鳴聲起,幾只不識趣的蟋蟀在石階上亂竄。

  顧嘉年忐忑又緊張地垂眸,看到遲晏朝她伸出手。

  就如同她生日那晚。

  同樣的夜晚與花園,只不過這一次是她站著,他坐著。

  顧嘉年怔住,然後聽到他慢條斯理地說:「聽你絮絮叨叨那麼多,走之前也不知道拉我一把,坐得腿麻。」

  還添了一句:「沒良心的小孩。」

  顧嘉年恍然地「噢」了一聲,伸手拉他起來,卻意外地沒有花什麼力氣。

  他的手依舊很冰涼,一觸及分。

  然後那隻手輕輕落在她頭頂,隨意地薅了把她的頭髮。

  遲晏的眼神幾不可察地暗了暗。

  他的掌心停留在她髮頂,溫熱柔軟的髮絲卻似乎撓過他心尖。

  這小孩。

  前一秒還在說非常非常喜歡他,後一秒就自顧自說了一年。

  還要他等她考上大學,等她前途無量。

  即便所剩不多的理智告訴他,小孩說的沒錯,她比他更懂事。

  但,有這麼跟人告白的麼?

  遲晏竭力地拾回理智,克制住所有衝動的念頭,慢慢收回手,指尖卻似乎貪戀那觸覺,難耐地蜷起。

  他忽然有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獵手還是獵物。

  許久後,他嘆了一口氣,終於好脾氣地答應下來。

  「那就等你堂堂正正地考上大學,再說。」

  顧嘉年總算抹掉眼淚,笑起來。

  總算沒有直接拒絕她。

  「嗯!」

  過了一會兒後,她又聽到他聲音悶悶地問:「明天什麼時候走?」

  「十點,我二舅會送我去高鐵站。」

  遲晏的聲音有些勉強。

  「……嗯。」

  夜色實在太濃,他的臉已經快要看不清輪廓。

  顧嘉年閉了閉眼睛,終於朝他揮了揮手。

  「那……遲晏,再見。」

  她說完不敢再停留,強忍著淚轉過身去,拎上鋤頭,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出庭院,走出這個兩個月前不小心闖入的異世界。

  就像宮崎駿《貓的報恩》裡的小春,在貓王國重新找回自我之後,一步步爬上王國最高的塔頂,最終回到人類的世界。

  然後鼓起勇氣,重新去面對,那些需要她咬牙面對的現實。

  *

  賀季同收到消息提示音的時候,應酬的酒局剛結束。

  他手裡轉著車鑰匙,晃到酒吧門外的停車場,突然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

  他隨手點開消息,愣住。

  是來自他那個八百年不會主動發消息的鄉下表弟。

  而且,是一個紅包,更準確的說,是一筆轉賬。

  因為遠遠超出了紅包的限額。

  賀季同倒吸了一口氣,瞪大眼睛數著:「一,二,三……草,這麼多個零?啥情況?想不開了,開始分配遺產了?」

  他立馬打了個語音電話過去。

  對面接起來,賀季同語氣欠扁地問道:「嘉年妹妹還沒走呢,你就喪成這樣了?等著啊,死慢點,哥好歹還能趕去雲陌給你收個屍,順便再撈一筆。」

  遲晏:「……」

  賀季同說完,拉開車門坐上車,靜靜等待他表弟預料之中的反擊。

  沒想到對方竟然沒有生氣,反而好脾氣地解釋道:「只是給你的勞務費。」

  聲音裡帶了些詭異的愉悅。

  賀季同愣住:「什麼勞務費?」

  電話那頭,他那個人模狗樣的表弟淺淺淡淡地笑起來:「辛苦了,在我這裡當了這麼多天的人渣。」

  「……」

  這又是哪跟哪?

  還沒等賀季同反應過來,對面已經掐斷了電話。

  他百思不得其解,一邊覺得他表弟現在真的越來越精神錯亂了,一邊惡狠狠地接受了那筆轉賬。

  *

  第二天一早,遲晏拿著車鑰匙,穿著整齊地推開家門,便看到門口站著兩個小孩,正互相推搡著想讓對方來敲門。

  他認出是顧嘉年的兩個表弟,兩次生日會上都見過。

  一個年紀小一些的叫陳鎖,另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叫陳錫。

  兩個小鬼也看到了他,神情皆有些發怵。

  幾秒鐘後,陳錫使勁推了推陳鎖的後背,後者硬著頭皮走上前,把手裡抱著的一個紙箱子送到他面前,結巴道:「那……那個,昨天晚上我奶奶家的貓生了小貓咪,一共三隻。」

  「我和堂哥一人一隻,最後一隻,停停姐說讓我們拿來給你。她說,除了昨天晚上說的那個麻煩之外,這是她給你留下的另外一個麻煩,她還說,如果你覺得實在麻煩的話,也可以不要。」

  陳鎖話音剛落,陳錫就皺眉道:「你這說的什麼啊,什麼麻煩不麻煩的,跟繞口令一樣,停停姐是這麼說的嗎?」

  陳鎖反駁道:「是啊,肯定沒錯,我逐字逐句地記住了,她就是這麼說的。」

  兩人為此爭論不休,半晌後,陳鎖手裡的紙箱被人穩穩地接過。

  那個有影子、還頗為年輕英俊的吸血鬼接過沉睡中的貓咪,問他:「你姐姐人呢?」

  兩個小鬼異口同聲。

  「已經走了。」

  「坐我爸的車,走了。」

  任務完成,他們拔腿就跑,兩個活力四射的少年跑起來,揚起一片塵土。

  只剩遲晏站在石階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

  才早上九點。

  昨天晚上那樣的情況,還不忘算計他。

  不要他去送她。

  也罷。

  遲晏慢悠悠地坐下來,掀開紙箱上蓋著的柔軟的青色棉布。

  裡面蜷著一隻巴掌大的小貓,黑色花紋,皮毛油光水滑,身子隨著呼吸淺淺地起伏著。

  旁邊還放著一包貓食與羊奶粉。

  他倏地想起那天深夜,在去晝山的大巴上,她萬分好奇的八卦。

  看來,咕嚕肚子裡孩子的爸爸不是張嬸家的狸花貓,而是劉叔家那隻神采奕奕的黑貓啊。

  *

  二十多個小時之後。

  一千多公里以外,擁擠又忙碌的北霖。

  高樓林立的東城區外環,北霖九中B幢教學樓。

  樓梯拐角處是那個成績不怎麼樣的文科高三十班。

  教室裡,堆滿試卷的講台前面。

  在全班亂糟糟的起哄聲中,一個皮膚白到發光、長相斯文又漂亮的女生在黑板上乾脆俐落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下一秒,她轉過身笑起來,眉如遠山,眼若星河。

  「我叫顧嘉年,是新來的復讀生。」

  「請同學們多多指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1:07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3 09:14 AM 編輯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六章

  十月的北霖。

  接連下了幾場秋雨,教學樓外的成片海棠葉耷拉了腦袋。

  十一放假前的這個周五,傍晚的下課鈴聲剛響,教室裡便如同開鍋的水,轟然地沸騰起來。

  壓抑了一個月的高三十班學生們歡呼著收拾書包,三兩成群地結伴走出教室,計劃著開學以來的第一個長假該怎麼度過。

  住校生也不例外,大多都回宿舍收拾行李,或近或遠,準備奔赴各自的家。

  陰沉沉的大雨灌進窗子之前,教室裡最終只剩了兩個人。

  顧嘉年坐在座位上,開始整理這次月考的政治錯題。

  她缺了一整年政史地的課,在這一個月裡,幾乎用了全部的課餘時間門去追趕。

  好在每天晚上,任課老師們會給班裡的三個理轉文的復讀生開小灶,再加上顧嘉年不分晝夜地咬牙學習總算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起碼前兩天的第一次月考成績,比起剛開學那次的摸底考試,已經進步了許多。

  一轉眼,她離開雲陌已經整整過了一個月。

  北霖已至深秋,短袖換成了毛衣。

  在九中的復讀生活也按部就班地進行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裡,除了每周跟外婆通話一次,顧嘉年再沒有閒暇同任何人聯繫。

  而且,九中的紀律並不比霖高鬆懈,住宿生的手機需要上交,不過每周都可以用宿管處的公用電話聯繫家裡。

  她一次次在與外婆通過電話之後,駐足在公用電話前,卻無法按下任何一個數字。

  她沒有他的號碼。

  雲陌的夏天,雖然只過去了一個月,卻已經模糊得如同一場夢。

  每天躲在被窩裡背歷史書背到睡著之後,顧嘉年會夢到雲陌那片鬱鬱蔥蔥的竹山、如同綠寶石般的稻田、漫山遍野的野薔薇。

  以及那條以曠野星光為燈的山路上,走在她身前的那個人。

  ……

  顧嘉年短暫地開了會兒小差,瞥見書桌角貼著的晝大圖書館的照片,立刻逼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回試卷上。

  「……解決矛盾,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對立,統一……」

  「……生產發展,擴大內需……」

  這是開學之後,為了能夠提升學習效率和復習的速度,顧嘉年苦思冥想後摸索出的學習方法——

  刷題的時候不要太注重完整的句子,也不要無腦地背誦冗長的答案,而應該學會抓重點,把有限的大腦放在每個得分點所踩的關鍵詞上。

  顧嘉年為了能夠追趕上大家,幾乎每天復習到兩三點,然而一兩個星期之後,她發現一味超負荷的背誦,效果並不好。

  她遇到了復讀以來的第一個坎。

  然而,幸運的是,這次沒有一輪又一輪的家教與她分享五花八門卻又互相矛盾的學習經驗,也沒有爸媽在身邊無比焦慮的指責、謾罵,顧嘉年終於有時間門坐下來思考,適合於自己的學習方法。

  她想,自己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也就是說,她不能總是在一道題目上浪費大量精力,去背誦一些得分點以外的語序構成。

  刷題的時候,每個題目只需要快速地默出關鍵詞,然後對著答案查漏補缺。

  平時復習時也盡量記住關鍵詞,等到考試的時候隨意發揮組合成完整有邏輯的句子。

  她摸索出這個方法之後,果然發現學起來事半功倍,時間也終於夠用了。

  等顧嘉年終於把整張試卷上的錯題全都按照這個方法整理了一遍之後,沉悶的雨水掠過屋簷,從開著的窗口砸進來。

  顧嘉年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去關窗,這才注意到教室裡還有另外一個人。

  是她的同桌。

  同桌此刻並不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將後排三個同學的座椅橫著拼在一起。

  一雙筆直出挑的長腿大剌剌地平放著,瘦削的脊背靠著牆,吊兒郎當地打著手游。

  表情十分狂拽酷炫。

  她同桌一向很有本事,能在紀律森嚴的九中偷藏手機,還從來沒被發現過。

  似乎是注意到她學完了,同桌拔掉耳機,手機聲音外放著。

  顧嘉年聽到游戲激烈的背景音裡夾帶著兩個妹子的驚呼聲。

  「ADC哥哥好強,五殺絕了。」

  「哥哥下把繼續求帶!」

  顧嘉年看到她同桌漂亮的臉上掛起一個睥睨全場的笑。

  「……」

  下一秒,她那個不可一世、被所有任課老師稱作「刺頭」的同桌收起了筆直的大長腿和手機,撩了撩鬢邊的頭髮向她看來,眨眼道:「看什麼呢,小嘉年,學習學累了,想跟哥哥學打游戲?」

  「……」

  顧嘉年終於忍無可忍。

  「宋旻雯,你反串反上癮了吧?」

  大雨失魂落魄地拍打窗戶。

  貌美如花的同桌聞言恍悟地睜大眼睛,誇張道:「對哦,我都忘了,是有點上癮,多謝提醒。」

  然後又長手長腳地走過來,彎下腰看她密密麻麻的錯題集,「嘖」了一聲:「小嘉年,你可真牛逼。」

  她說著,掃了一眼顧嘉年桌子左上角貼著的那張晝山大學圖書館照片,說道:「摸底考試那會兒,你文綜分數只比我高一分,咱倆一個倒數第一,一個倒數第二。你當時說你要考晝大,我以為你長得這麼好看,腦子卻壞掉了,還深深同情了你一個月。」

  「沒想到,原來……」

  同桌甩了甩一頭大波浪,心情愉悅地說,「……是我腦子壞了。」

  「……」

  為什麼這種話可以用這種口吻說出來。

  顧嘉年默默收起錯題集,從書包裡拿出一個月餅,遞給她:「吃不?前陣子過中秋的時候,我外婆給我寄的。」

  「吃,」宋旻雯接過月餅,三兩下拆掉包裝咬進嘴裡,囫圇吞棗般咽下去一塊,含混不清地問道,「所以你十一放假都不回家麼?」

  顧嘉年沉默了一會兒。

  這一個月裡,不管大小禮拜,她都一直待在學校裡,沒有回過北霖的家。

  也沒有人讓她回。

  開學那天,爸媽勉為其難地過來幫她交了學費和住宿費,丟下兩句話。

  「不管你再怎麼胡鬧,也不能花你外婆的錢,我們還丟不起這個人。」

  「學費和住宿費給你交了,你願意住學校就住學校吧,好自為之。」

  又是這個詞。

  「好自為之。」

  顧嘉年搖了搖頭,把這些無關緊要的情緒趕走,反問道:「你不是也從來都不回家?」

  說起來,她和宋旻雯的緣分還真不淺。

  都是復讀住校生,又恰好是同桌,就連生日都只差兩天——她比宋旻雯大兩天。

  當然了,她同桌從來不肯承認這點,總以身高壓人,每次稱呼她必加一個「小」字,對自個兒的自稱則不是「哥哥」就是「姐姐」的。

  宋旻雯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問道。

  「是嗎?我之前周末沒回去過嗎?」

  「好像還真是哦,那要不我國慶回去一趟好了,反正也無聊。」

  顧嘉年沒接話。

  她同桌哪兒都好,長得漂亮個子高,就算脾氣拽了一點吧但也沒什麼壞心眼,就是確實——

  像她自己說的那樣,腦子不太好。

  然而顧嘉年並不覺得煩。

  她反而很喜歡她這個新同桌。

  也很喜歡這個班裡的絕大多數同學。

  九中普通班的氛圍與霖高截然不同,沒有那麼劍拔弩張的競爭關係,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那就是班主任周永寧。

  並且,這群人並不以成績給人劃分級別,哪怕顧嘉年摸底考試時考了倒數,他們卻並沒有因此疏遠她。

  這些平均年齡比她小一歲的小孩們,對她熱絡又充滿好奇。

  當然,這些好奇大多都在她的外表上。

  ——褪去了瑟縮與苦悶的殼、又拋棄了從前爸媽強制的土氣髮型與穿著打扮之後,顧嘉年那遺傳自外婆的好樣貌逐漸展露出來。

  從第一天的自我介紹開始,就有人不斷議論她的外貌,甚至偶爾在走廊上,還會有男生沖她肆無忌憚地吹口哨。

  以往的顧嘉年一定會十分不習慣這樣的注目,能避則避。

  然而在雲陌鄉下鄰里之間門摸爬滾打了兩個月,從一開始很不習慣鄰居間門的問候,到後來能在集市的餛飩攤上同四五個陌生大哥侃天侃地。

  她好像已經進化了。

  在抓緊時間門學習之餘,顧嘉年偶爾也會同班裡的女生們一起紮堆在走廊上,倚著欄桿聊八卦。

  她們跟她分享好看的文具、貌美的畫冊和衣裙,還跟她分享喜歡的愛豆,甚至是喜歡的男生。

  這些陌生的體驗,讓顧嘉年開始明白青春期的校園生活該是怎麼樣的。

  也開始逐漸學會誠懇地接受讚美。

  那些作為「差生顧嘉年」所幾乎沒有收到過的,來自同齡人的讚美。

  比如,上周她偶然聽到班裡另一個女生說,她和她同桌都被外班的人稱作「文科班新來的兩個級花」。

  因為風格實在不同,不好對比,排名一直不分上下。

  同桌聽到這個說法後,忿忿不平了許久。

  狂拽地叫囂著:「我們小嘉年這麼好看又這麼可愛又這麼軟萌,怎麼能跟人並列呢?再說了——」

  「——老子他媽是級草!級草!」

  顧嘉年看著坐在她對面的同桌狼吞虎咽地吃完月餅,又朝她伸出手,露出意猶未盡的討好:「好好吃,就是吃太快了,沒吃出來是什麼味道的,還有嗎?」

  她慢吞吞地從書包裡又拿了一個遞給她,慢慢彎起唇角。

  在十多年孤身一人的讀書時光裡,她頭一次有了存在感和歸屬感,也有了好人緣。

  只是。

  如果每天晚上能夠不那麼想念雲陌,想念那座庭院、那滿屋子的書和那個人,就好了。

  *

  去食堂吃過晚飯,顧嘉年撐著把傘,獨自繞著操場散步。

  宋旻雯吃完月餅,竟然真的收拾書包回家了。

  沒心沒肺的。

  整座校園裡寂靜無聲,似乎只剩了她一個沒有回家過節的人。

  雨越下越大。

  說是散步,其實是在自討苦吃。

  褲腳和鞋子通通濕了一大半。

  顧嘉年沒了法子,快步繞回寢室樓下,站在雜誌架旁的屋簷下發起了呆。

  她想起和遲晏最後一次聯繫。

  是在她開學的那天。

  那會兒她的手機還沒上交。

  遲晏給她發了一條消息。

  【平安到學校了嗎?】

  顧嘉年也只來得及回了一條。

  【嗯,到了,放心。】

  卻不知道他之後還有沒有再聯繫她。

  或許他也沒時間門吧?

  顧嘉年聽外婆說,在她離開的一個星期之後,遲晏回了晝山的工作室,在忙工作。

  顧嘉年猜測是與他的新書有關,她離開之前就聽他說過,要與出版社的編輯核對稿件,還有一些寫書之外的瑣碎事情要處理。

  他回了晝山,離開那座寂靜的爬牆虎別墅,生活在人群裡。

  有人陪伴,有事可做,應該就不會像從前那樣孤單了吧?

  顧嘉年安心的同時,又覺得有些悵然。

  這個夏天之後。他們都相繼離開了那個異世界,回到了各自安好、毫無交集的軌道上。

  那個昏沉良夜裡的告白,彷彿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不知道失去聯繫的一年之後,他還會不會記得要給她答復。

  他會不會根本就忘了她。

  顧嘉年垂下了頭,努力抑制住鼻尖的酸澀。

  逼著自己背了兩段文言文。

  等心情平復之後,她轉身打算回宿舍繼續復習文數,卻恰好瞥到雜誌架上最新的一本《傾言》。

  顧嘉年鬼使神差地翻來它,看到了扉頁裡面的第一篇最新的連載。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

  作者,硯池。

  他的新書竟然已經開始在《傾言》上連載了!

  顧嘉年的心臟怦怦跳著,瞪大了眼睛,坐在雜誌架旁邊的椅子上一口氣看完這一期的連載。

  其實內容她都看過,只是從雜誌上讀到,又是另外一種感覺。

  顧嘉年戀戀不捨地看完最後一行,正想合上雜誌,突然看到文下有一行小字。

  「本篇版權歸屬於四季文學工作室,歡迎讀者來稿。」

  讀者,來稿?

  顧嘉年心口猛地一跳,怔愣片刻後,站起身將校褲的褲腿折了三折,撐起傘衝進雨裡。

  她一路跑到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個信封,一沓信紙,和一疊郵票。

  然後趴在小賣部堆滿辣條和鹵蛋的矮桌上,寫下了一封簡短的信。

  「致硯池大大,

   展信佳。

   看到了你重新在《傾言》連載文章,內心激動萬分。

   我這裡已經入秋,接連下了好幾場雨。

   寫信的時候,雨水快要把校門口的矮冬青淹沒。

   想知道晝山的秋天如何?有雨嗎?你記得添衣,早睡,多出門。祝好。」

  落款,一個勤勤懇懇的苦逼高三生。

  她飛速寫完,黏貼郵票,寫上記憶裡的地址,將信投進校門口的郵箱裡。

  既然他重新開始連載了,像這樣每日寄去工作室的讀者來件應該很多,或許最終根本不會到達他手上,就算到他手上,他肯定也不知道是她。

  她從不期盼得到回信。

  然而卻忽然覺得,同他再一次有了牽連,心裡勇往直前的勇氣再一次被填滿。

  *

  一個多月後。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的那天。

  顧嘉年的全科排名從班級三十五升到了十六名,年級排名從七八百到了四百以內,其中,她的語數英成績穩步上升,而文綜成績則是有了大幅度提升。

  雖然離她的目標,還有千萬里遠。

  她同桌在旁邊看著倆人此時已經相差甚多的分數,笑嘻嘻地豎起了大拇指,還擅自把她桌角那張已經刮花的圖書館照片揭下來,換上一張塑封好的新照片。

  當天晚上,顧嘉年把這次的成績單掐去姓名學校,封進信封裡,寄出去。

  歸來後卻驚詫萬分地收到了宿管阿姨遞給她的一封來自晝山的回信。

  她迫不及待地拆開來看。

  「致苦逼又勤懇的某個高三生,

   展信近安。

   輾轉多日才收到你的來信,抱歉,讓你久等了。

   晝山的秋天很晴朗,溫度不減,工作室樓下的梧桐被曬乾了葉子,希望你能分我一場雨。

   學習要注意勞逸結合,多休息,別熬夜。

   另外,天氣涼了,少吃冰淇淋。

   你的,硯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9:14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七章

  次日晚上的理轉文補習班上,地理老師正在講解前一天的小考試卷。

  補習課是在平時用來上公開課的階梯教室裡,專門針對臨近高三才理轉文的同學,每周進行三次。

  此刻教室裡稀稀落落地坐了二三十個人。

  十班一共來了三個,顧嘉年、宋旻雯,以及另外一個高二結束理轉文的女生。

  顧嘉年是開學之後才知道,九中的文科規模是北霖所有高中裡最龐大的,每屆生源中,文科生佔比高達百分之四十五。

  她記得之前在霖高,文科生的人數只有理科生的五分之一。

  在這種情況之下,九中對待文科的態度比其他學校要重視很多,對理轉文的同學也十分友好,才會誕生這樣的理轉文額外補習班。

  沒想到她誤打誤撞之下,倒是來對了地方。

  只不過今天,顧嘉年開了小差。

  大腦完全沒法集中注意力,黑板上的所有文本全都零零散散地在眼前掠過,那些粉筆字跡消失重組,變成另外幾個字。

  「你的,硯池。」

  北霖的晚秋,十一月中旬,霜降已過。

  接近零度的晚風鍥而不捨地撩著窗簾,夜雨如同潑墨。

  偌大教室裡,粉筆沙沙地劃過黑板,伴隨著後排同學交頭接耳的聲音。

  顧嘉年的臉慢慢開始發燙。

  她完全沒有預料到遲晏會給她回信。

  他竟然……知道是她。

  在上一封信裡,她壓根沒有寫寄信人。

  可這封回信的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晝山市第九中學,高三十班,顧嘉年收。」

  所以宿管阿姨才能直截了當地把信交給她。

  昨天晚上收到信後,顧嘉年滿腹驚詫又激動,將那封不到半頁紙的回信翻來覆去看了許多次,以至於最後在被窩裡復習到三點半,才完成她自己給自己布置的任務。

  好在由於她是新插進班級的,分寢室的時候落了單,她得以暫時單獨住一個四人間,沒有室友,學到多晚都不會打擾到別人。

  說回信。

  除卻前面的諸多問候,那句落款彷彿一片羽毛,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撓著她的心。

  其實這種落款方式很常見,就像英文信件結尾那個公式化的「Yours sincerely, xxx」一樣。

  可同樣的話用中文表達起來,卻較英文中恭敬客套的感覺多了幾分繾綣與溫軟。

  就好像,他真的屬於她。

  顧嘉年亂七八糟地想著,遲晏既然知道是她,還能給她回信,是不是意味著或許一年後她有那麼一點點成功的可能性?

  還是說,他只是像從前一樣想要鼓勵她好好學習呢?

  兩個念頭在大腦裡彼此爭鬥,誰都不願意被對方說服。

  思緒天馬行空放了兩個題目的假,顧嘉年總算回過神來。

  她思索不出,耷拉著肩膀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太陽穴,逼著自己回過神來仔細聽講。

  一堂課後,地理老師講完了整張卷子,清了清嗓子說道:「學期已經過半,理轉文補習還有最後一次就要結束了。我看了大家最近幾次的考試成績,除了個別頑固的同學之外——」

  老師說著,視線在雙眼放空的宋旻雯臉上打了個轉,可惜對方一雙大眼睛迷茫地半睜著,顯然沒接收到這信號。

  「——都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進步。當然了……」

  地理老師說到這裡,臉上神情柔和了些,目光繼而轉向宋旻雯身邊安安靜靜低著頭的女孩子,讚許道:「進步最大的還是十班的顧嘉年同學。比起第一次摸底考試,她的地理分數整整提高了三十分,有幾次小考甚至超過了許多實驗班的同學。你們大家要向她學習啊。」

  全班同學整齊劃一地向她看來,大多都眼含敬佩。

  顧嘉年多少有些赧然,默默收起了自己的卷子,低下頭整理筆袋。

  宋旻雯倒是終於從睜眼打瞌睡的狀態裡回過神來,格外與有榮焉,臉上一副「小嘉年牛逼等同於我牛逼」的表情。

  然而等地理老師離開教室,後排的座位上卻突兀地傳來一聲刺耳的譏諷。

 「兩個多月提高三十分,該不會是作弊吧?」

  顧嘉年聽到這陰陽怪氣的聲音,沒有回頭,自顧自收拾書包。

  宋旻雯卻沒她這麼好脾氣,團了一個紙團扔過去砸人腦門上:「陸許陽,你他媽有病吧,整天找我們小嘉年茬?以前三年裡怎麼沒覺得你這麼煩人啊,小心你宋哥我修理你。」

  陸許陽見到宋旻雯有些發怵,卻仍然嘴硬道:「又他媽有你什麼事?我就是看她不爽,你管得著嗎?」

  陸許陽是文科十二班的插班復讀生,從前也是九中的,高中三年與宋旻雯同班。

  此外,他與顧嘉年也認識,淵源更久。

  他們是智華初中的同班同學,顧嘉年得知他也在復讀的時候,還有些詫異。

  顧嘉年對陸許陽最初的印象並不是後來這麼尖銳的模樣。

  顧嘉年剛讀初一時,壓力還沒有後來那麼大。那會兒年級裡有個讀書角活動,每周五在校閱覽室舉辦,大家會一起讀一篇文章,交流心得。

  他們班只有她和陸許陽參加。

  兩個人都喜歡看書、看雜誌,久而久之關係便比普通同學近了一些。

  兩人全是興趣相投,常常在課下交換書單,偶爾也會分享彼此的閱讀筆記。

  只是後來,爸媽和老師給的壓力越來越大,她也逐漸忙碌於各種各樣的補習班和家教課,再沒有時間參加讀書角。

  與他的聯繫便慢慢淡了。

  但也只是這樣而已。

  顧嘉年不記得初中那會兒自己怎麼得罪過他,可他對她的態度從初二之後便開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冷嘲熱諷倒也罷了,還時常帶頭取笑她。

  她記得初中畢業前,大家互相寫同學錄。陸許陽給全班所有人都寫了,唯獨沒寫她的。

  顯然他當時就已經看她很不爽,並且這份不爽並沒有被時間沖淡,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顧嘉年把卷子和筆袋放進書包,默不作聲地拉了拉宋旻雯的衣袖:「算了,別理他。」

  倒不是膽怯,只是她深知這一年時間對她來說有多寶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視就是了,又不會少一塊肉。

  宋旻雯聽她的,咽下了這口氣,也開始收拾書包。

  可惜今天陸許陽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又或者是終於被她一貫以來視而不見的態度給激怒了,突然不依不撓起來。

  顧嘉年正要拉上書包拉鏈,陸許陽卻突然從後排走上前,扯住她的書包帶,挑眉道:「顧嘉年,我聽你們班裡的人說,你想考晝山大學?還在書桌上貼了晝大的圖片?」

  顧嘉年用力扯了扯書包帶,沒理他。

  片刻後,陸許陽又撇了撇嘴角,譏笑道:「開什麼玩笑。你中考連霖高都沒考上,還是交了幾萬塊錢擇校費才進去的。現在又灰溜溜地來了九中,就你還想考晝大?別做夢了。」

  顧嘉年聽到這裡,終於有了反應。

  她慢慢鬆開書包帶,轉身對宋旻雯說:「雯雯,你先回教室吧。」

  宋旻雯頓了一會兒,眼神威脅地瞪了一眼陸許陽,聽話地先走了。

  其他同學們也已經陸陸續續離開了,教室裡便只剩了他們兩個。

  片刻的安靜之後。

  顧嘉年語氣平和問道:「陸許陽,我可以問問你,我是哪裡得罪你了嗎?如果有誤會,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談一談,沒必要每次都用這種方式。」

  她原本不想浪費時間的,但現在卻覺得如果就這樣放任不處理,或許會招來更多的麻煩。

  可沒想到她問出口,對方的反應卻像是始料未及,怔愣在當場。

  他頓了幾秒鐘,驀地鬆開了手裡拽著的顧嘉年的書包帶。

  沉甸甸的書包「啪嗒」一聲側翻在地上,裡面的書和草稿紙從沒有拉上的書包口掉出來,散落一地。

  顧嘉年抿著唇彎腰去撿,聽到頭頂上他滿是惡意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

  「沒什麼誤會……我就是純粹看你不爽,從初中開始就很不爽。整天一副清高的樣子,你以為你自己是公主麼?你還不知道吧?初中班裡有一個群,群裡有二十幾個人,群名就叫『今天顧嘉年倒黴了嗎?』」

  顧嘉年的手頓時僵住,許久後,才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撿掉在地上的本子。

  陸許陽盯著她白皙的後頸,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聽說,你現在在十班人緣還可以?那是因為大家還沒有真正了解你,但凡他們再跟你多待一陣子,就會發現你這個人真的很令人噁心,明明一點本事都沒有,卻總是裝作一副學習好、瞧不起人的樣子。」

  他說著,惡劣地想看她備受打擊的模樣。

  可顧嘉年這次卻絲毫沒有停下動作,抿著唇一絲不苟地把最後一本書撿進書包裡,拉上書包拉鏈。

  她沒有看他,也覺得沒有同他爭論的必要,挺直了脊背轉過身,快步地走到教室門口。

  直到最後一步,她突然停下來,背對著他低聲說道:「隨便你們怎麼想,建群也好厭惡我也罷,我不在乎。但是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人。」

  她說完,一步一步走回教室裡。

  陸許陽盯著女孩瘦削又挺直的背影,握了握拳。

  可顧嘉年其實並沒有她表現的那樣不在乎。

  那天剩下的晚自習課上,顧嘉年只完成了三分之一的學習任務。

  她勉強逼著自己做完語文和英語的加練,實在是沒了心情。

  雨漸漸停了,剩秋風肆虐。

  窗外柏油路上枯黃的銀杏落葉被狂風歸攏在一處。

  路燈眨出昏暖的光,教室裡的白熾燈卻亮到刺眼。

  顧嘉年眼神空洞地看著五三上的數學大題。

  唇角不由自主地抿緊著。

  她一向知道自己人緣不好。

  初三那年,她為了達到爸媽的期待,向他們證明自己沒有那麼笨,幾乎用盡了所有的課餘時間去學習,以至於推掉了所有的班級活動和同學聚會。

  就連去食堂吃飯都不再與他人一起。

  從那之後,她變得越來越形單影隻、沉默寡言,曾經為數不多的朋友也開始逐漸疏遠她。

  顧嘉年彼時自然失落過一陣子。

  但那時爸媽安慰她,說等她考上好高中、好大學,朋友自然會來,那些疏遠她的人都只是嫉妒她。

  他們反反復復地強調:「成功的道路永遠是孤獨的。」

  顧嘉年心裡清楚,事實並不像爸媽所說的那樣,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嫉妒她,何況她並沒有令人嫉妒的資本。

  大家只不過是單純地不喜歡她,覺得她不合群、死讀書、競爭意識太強。

  可這些年來,她以為大家不過是不太喜歡她而已,畢竟她那樣壓抑緊繃的脾性在那群活力四射、風華正茂的少年人裡,確實不受歡迎。

  只是今天才知道。

  她不是不受歡迎。

  「初中班裡有一個群,群裡有二十幾個人,群名就叫『今天顧嘉年倒黴了嗎?』」

  「其實但凡他們再跟你多待一陣子,就會發現你這個人真的很令人噁心。」

  原來她不是不受喜歡。

  她是令人噁心,是令半個班級的同學都要拉群詛咒她的那種噁心。

  顧嘉年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水筆。

  金屬的筆蓋嵌進皮肉裡,卻感覺不到什麼疼痛。

  *

  那天晚上,顧嘉年回到寢室之後,坐在桌前,努力地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

  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初中的時候確實是她太急迫,為人又壓抑,沒能處理好學習之外的人際關係。

  而且大家那時候都不成熟,愛恨太尖銳,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何況現在,她在十班好端端地待了兩個月,沒有人不喜歡她。

  她已經有了新的朋友,融入了新的集體,從頭開始了。

  可盡管道理都懂。

  她依舊心緒難平。

  顧嘉年想著,從書桌上翻出信紙和筆,就著台燈的光寫下給硯池的第三封信,與第二封只隔了一天。

  她沒有說這些煩心事,只寫了日常的學習生活和問候,卻囉嗦到難以停筆,事無巨細全都鋪上去,絮絮叨叨地寫了三頁紙,才總算能夠把那些陰魂不散的壞情緒隨著信紙一起封進信封裡。

  顧嘉年把信封塞進書包,長出了一口氣,然後翻開沒做完的五三,開始專心刷題。

  *

  這件事如同一個不太愉快的小插曲,很快就被顧嘉年暫時遺忘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次她找陸許陽單獨說過話之後,他再也沒有找過她的茬,甚至在學校裡都繞著她走。

  彷彿是對著某個討厭的人把所有怨氣撒完之後,開始想要避而遠之。

  顧嘉年自然樂見其成,更加抓緊時間學習,不再費心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

  她繼續有起有伏地進步著。

  學習的過程很枯燥,甚至是痛苦的,與遲晏曾經描述的一樣,每一次起起伏伏的進步,背後都伴隨著挑戰、失望甚至是挫敗。

  好多個寒涼的夜晚,她都復習到趴在桌子上睡著,第二天又得渾身僵硬地早起。就連宋旻雯都開始嫌棄她越來越重的黑眼圈。

  可這一次與曾經的每一次都不同,她的寢室裡沒有監控,她不再裝模作樣地握著筆伏案,實際上卻在發呆。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很清楚她的目標,為此她分秒必爭、枕戈待旦。

  等到十二月初,第三次月考之後,顧嘉年的總排名已經攀升到班裡第八,年級一百五十,穩穩超過了一本線。

  與此同時,她收到了署名硯池的第二封回信。

  距離她寄出前一封信只過了兩個多星期。

  從北霖到晝山,貼票平郵的時間是七到十五個工作日,平均來講大概要兩周左右。

  也就是說,就算他收到她的信之後立刻回復並寄出,也得下下周才能到。

  難道,他寄的是掛號信?可是從信封的樣式來看,卻又像是平信。

  顧嘉年暫時按捺住心裡的疑惑,拆開信封,逐字逐句地讀了起來。

  他一一回復了她的日常,做了一些有趣又禮貌的點評。兩人的信件往來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挑明身份,他的語氣彷佛真的在耐心地回應一個陌生的小讀者。

  還附上了瑣碎的日常。

  「前陣子連載壓力有點大,煩得想抽煙,便多屯了幾箱咖啡膠囊,有點用。」

  「工作室旁的落葉梧桐掉得差不多了,只剩樹梢上的最後一片。樓下書屋的那隻金毛每天都虔誠地蹲在樹下,盼著最後一片葉落下。可惜前天夜裡它悄無聲息地掉了。金毛失望到狂吠了一整天,我被它吵得一個字都寫不進去,理所應當地偷懶了一天。」

  顧嘉年看得笑起來,覺得自己好像認識了另外一個遲晏。

  他平時不苟言笑,可寫信的時候卻不吝言辭,偶爾還有些詼諧的小幽默。

  似乎比起說話,他更習慣用筆墨來表達。

  她彎著唇角,讀到最後一條日常:「昨天出差,是一個離晝山很遠的城市,行程很忙,歸期不定。你好好學習,下一封回信或許會遲到。」

  他出差了?

  還去了離晝山很遠的城市?

  那是北方還是西方?

  所以……這封信是從他出差的城市寄來的?

  平郵只寄了三兩日的話……難道是同城?

  顧嘉年目光震動著,飛快拿過信封,仔細地察看著。

  那信封上並沒有寫寄信人的地址,然而左上角卻印著一個十分不起眼的校徽,或許連寄信人自己都會忽略。

  那是北霖大學的校徽。

  這樣的信封通常是在大學校園裡買到的。

  顧嘉年倏地站起身。

  所以,遲晏現在……在北霖?

  她已經有三個多月沒見過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9:42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八章

  十二月的北霖,屬於高緯度的低溫籠蓋整個校園。

  教室窗外的銀杏葉全都落光了。

  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鈴聲剛響,同學們便烏泱泱地往外衝,爭分奪秒賽跑著奔向食堂。

  都說在九中三年,唯一為之拼過命的就是食堂一樓的板栗燒雞,每天限時限量,先到先得。

  顧嘉年這麼慢悠悠的性子,還從來沒機會嘗過。

  她同桌也十分不屑這種搶飯行為,每天跟著她一起晃晃悠悠到食堂,有什麼吃什麼,全然不挑。

  吃過午飯,兩個姑娘繞著籃球場散步,宋旻雯收斂了大長腿以作遷就。

  呼吸在空氣裡凝成白霧。

  球場裡那幾個打球的男生時不時往這邊看一眼,有幾個膽子大的還沖她們吹起了口哨。

  宋旻雯在九中憑借萬裡挑一的美貌稱王稱霸了三年,現在又復讀,接連禍害了好幾屆青春懵懂的小男生,對這場面自然是司空見慣。

  顧嘉年卻是這幾個月才有過這樣的經歷,多少還有點不習慣。她將雙手攏進羽絨服的口袋,低著頭不去理會那些起哄聲。

  繞過籃球場,兩個人在布告欄下駐足。

  左側貼著上一屆北霖大學空軍飛行員的錄取名單。

  顧嘉年還在想著早上收到的信,心不在焉地一行行往下看。

  「高三二班,陶子默。」

  「高三一班,聞景。」

  「……」

  「高三一班,裴越。」

  宋旻雯的視線略過前幾個名字,伸出手戳了戳最後一個名字,隨口說道:「裴越,我前男友。」

  顧嘉年有些驚訝。

  裴越這個名字就連她這個新來的轉校復讀生都十分熟知,被人科普過好多次——是上一屆九中的級草、北霖大學尖子生,風雲人物。

  不過顯然,她同桌的名氣不在他之下,並且沒有任何尖子生光環加成,出圈全靠美貌。

  顧嘉年注意力在那個「前」字上,忍不住問道:「那你們為什麼分手了?」

  宋旻雯撇了撇嘴,滿臉惋惜:「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想不開去部隊當飛行員去了,從甜甜的小奶狗變成了凶狠的大狼狗。唉,他長得還蠻帥的,我以前還挺喜歡他的呢。」

  「……」

  顧嘉年總是沒辦法跟上她同桌的腦回路。

  不過同桌顯然不認為因為這種離譜的原因把人甩了有什麼不對的,開開心心地看起另一側的校園新聞,嘴裡還絮絮叨叨著:「哇,這個高一廣播社的妹子也太萌了吧,都快趕上我們小嘉年了!改天我要去勾搭!」

  「……」

  顧嘉年不再企圖順著她的思路走,心思又回到那封回信的結尾和信封上的校徽。

  雖然她通過那個校徽猜測到遲晏在北霖出差,但卻並不知道他具體在做什麼,又是什麼行程。

  早自習前,顧嘉年如同抓心撓肺般把那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好久,依舊沒有任何頭緒。

  遲晏大概是擔心打擾她學習,在信中完全沒有透露他在北霖。

  她在學校裡又沒有別的消息渠道。

  顧嘉年有些沮喪,發了一會兒呆,突然想起什麼,眼睛一亮問道:「那個……雯雯,你今天帶手機了嗎?」

  「帶了,怎麼了,你要用?」

  宋旻雯說著,大剌剌地從校服口袋裡拿出手機,遞給她。

  顧嘉年:「……就在這裡?不會被發現麼?」

  「放心吧,老師們都吃飯去了,沒人來這兒。」

  顧嘉年還是找了一個保險點的地方,是教學樓後面鮮有人來往的拐角處。

  她在樹蔭後的石階上坐下來,開始搜索與「硯池」有關的新聞。

  流覽器上頓時彈出來的幾條最近的新聞,顧嘉年點進第一條,發現這新聞重點並不在「硯池」身上。

  新聞報導的是一個電影的首映發布會,十二月六號晚上六點,在北霖大學的星光劇院舉辦。

  十二月六號,那不就是今天晚上?

  顧嘉年頓了片刻,繼續往下看。

  文章主要的篇幅都聚焦在電影導演、製片人和主演的那個頂流明星身上,只有文末的寥寥幾筆提到過「硯池」。

  顧嘉年飛速抓取著信息。

  一旁的宋旻雯也坐下來,歪著腦袋看屏幕,怔了一會兒,感興趣地問道:「這不是韓遂的轉型電影,《晝夜》的首映發布會嘛?韓遂可奶了,我還挺喜歡他的,沒想到小嘉年你也喜歡這一款?」

  顧嘉年沒有回答,目光登時停留在文末的那段話上。

  「本次首映發布會,該電影的原著作者、新晉木華獎得主、作家硯池也會到場。在發布會結束後,硯池將應舉辦方邀請進行原著書本簽售活動,歡迎讀者們踴躍參加。」

  顧嘉年的目光定住。

  他今天會在北霖大學參加《晝夜》的首映式?

  還要舉行簽售活動?

  《晝夜》是遲晏大二銷聲匿跡之前連載的最後一篇長篇小說,之前聽賀季同說過這本去年簽了影視版權,沒想到一年時間過去,電影已經拍完,開始首映了。

  猜測得到驗證,顧嘉年的心跳逐漸加快。

  遲晏真的在北霖。

  北霖距離晝山有一千多公里遠,那是她難以跨域的距離,想要見他一面簡直是異想天開。

  可現在,他人在北霖。

  就在距離她幾公里之外的北霖大學。

  雖然他在信中刻意隱瞞,大抵不願讓她分心去找他,可顧嘉年實在沒辦法錯過見他一面的機會。

  怎樣才能偷偷地去看他一眼呢?

  不需要見面,只用遠遠地看一眼就行。

  她躊躇片刻,抬頭問宋旻雯:「今天晚上是哪個老師帶晚自習來著?」

  「是老班自個兒帶,怎麼了?」

  宋旻雯說著,想起剛剛看的首映式日期,突然愣住,半晌後咋舌道:「小嘉年,你不會告訴我你想翹課去看韓遂吧?沒看出來啊,你追星這麼狂熱的嗎?」

  「不過你要是想逃學,算是找對人了,九中圍牆的所有狗洞我都一清二楚。」

  顧嘉年搖了搖頭:「我不是去見韓遂啦,而且……」

  她是想偷偷去見他一面,但這一次她不打算翹課逃學。倘若讓他知道她為了見他而逃學。恐怕他會很不讚成吧。

  顧嘉年笑道:「而且我打算跟老班請假……我只是想去見一個人,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

  「跟老班請假?」

  宋旻雯聞言露出一臉她在異想天開的表情,信誓旦旦道:「不管去見誰,那臭老頭要是能放你出校門,我宋旻雯三個字倒過來寫。」

  *

  當天傍晚,顧嘉年堂堂正正拿著請假條走出校門,剛沿著校門口的青石板路走了五六步,突然聽到左側下方傳來低聲的呼喚:「小嘉年,等等我。」

  顧嘉年以為自己幻聽了,回過頭循聲看去,見到她同桌那張花容月貌的臉出現在鐵圍欄下的某個被植被覆蓋的生鏽破口處,腦袋上還頂了一片枯葉,笑得滿口白牙:「你連手機都沒有,長得又這麼乖,被人拐走了怎麼辦?讓我雯旻宋跟你一起去。」

  「……」

  顧嘉年笑著走過去,伸手拉她爬出來,拍掉她腦袋上的落葉,心裡卻有點暖。

  她剛剛一個人出校門,又沒有手機查路線,還真有點打怵。

  從九中到北霖大學距離有將近十公里,坐公交車需要倒好幾趟,時間恐怕趕不上。

  好在宋旻雯帶了手機,在校門口叫了輛滴滴,五分鐘之後,兩個人便上了車。

  市區內的交通十分擁堵,車窗外屬於現代都市的萬家燈火與高樓切割著這個城市的天空。

  氣溫已經有零下五六度,卻難得沒有雨,天空一片清朗,火紅色的夕陽洋洋灑灑地填滿建築物之間的每一處縫隙。

  顧嘉年看著窗外的建築物不斷倒退,知道距離在一點點地拉近。

  腦子裡亂亂的,說不出是緊張還是興奮。

  又覺得像是在做夢,昨天晚上的這個時候,她還坐在教室裡爭分奪秒地復習,今天,卻已經在去見他的路上了。

  連她自己都沒想到會這麼順利。

  老班聽她說要去參加一個作家的發布會,詳細打聽了時間地址之後,竟然完全沒有為難她,批了請假條,讓她記得在熄燈前回來。

  顧嘉年回過神來,想了想,把羽絨服外面的校服脫掉,就著宋旻雯的手機原相機整理了一下頭髮,然後笑了一下。

  鏡頭裡,女孩兒五黑長髮早已過肩,肌膚白皙,笑容溫軟,可眼下卻有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嘴唇也十分乾裂。

  一張屬於忙碌高三學生的臉。

  顧嘉年驀地摁滅手機。

  反正她又沒打算同他相見。

  出門時尚且晴朗,然後等她們到達北霖大學電影發布會場外之後,天空卻忽然開始飄雪。

  落日餘暉迅速被烏雲掩蓋,天色驟然暗下來。

  星光劇院在北霖大學的東南角,大門朝著校外,此刻門口已經熙熙攘攘地擠了不少人,大多都是主演的粉絲。

  其中不乏北霖大學的學生們,都在門口等著檢票,還舉著清一色的粉色燈牌。

  電影首映式還沒開始,門口站著一排安保人員,還有嚴密的安檢措施,沒有票不能進去。

  宋旻雯拉著顧嘉年的胳膊,說道:「跟我來,這種一般都是買票進場的主入口,工作人員和明星會走另外一條通道。」

  她說著,帶著顧嘉年繞過正式的入場口,成功找到一個不起眼的側門,那裡也聚著一片粉絲。

  宋旻雯熟稔地擠進人群裡,問一個舉著橫幅的女孩子:「妹妹,你也是遂遂的粉絲?你們都有票嗎?」

  女孩子搖了搖頭,答道:「沒有,門票太難搶了,一個月前就搶光了。我們打算在門口等著,一會兒遂遂會從這裡進場。」

  顧嘉年聞言忍不住問道:「那……其他參加的人也都會從這裡入場嗎?」

  「嗯,」小粉絲點頭道,隨口加了句,「除了幾個主演和導演、製作人之外,聽說今天好像《晝夜》的原著作者也會來,叫什麼池塘還是河海的……」

  「什麼池塘河海,他叫硯池,去年的木華獎得主。」

  聽到這裡,一旁幾個北霖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同樣擠進來,七嘴八舌地參與起討論:「我們都是沖著他來的,這部電影聽說他親自參與了編劇把關。你們家哥哥轉型的第一部電影能出演他的作品,說明團隊真的很有眼光,這格調可不是一般的高。」

  他們說著,旁邊有許多人頓時被吸引過來,從零散的各處歸湧到一起。

  顧嘉年這才意識到,手上沒拿燈牌的人們,大多都是硯池的讀者。

  數量雖然不如韓遂的粉絲,但竟然也不少,而且平均年齡要大很多。有北霖大文學社組織的學生、夾著公文包剛下地鐵的上班族,甚至還有幾個挺著啤酒肚、穿著厚厚大衣與夾襖的中年人,他們零零星星地分布在成片的粉色燈牌中,多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啊,硯池是《傾言》上我最喜歡的作者了。我讀過他三四本書,有一本長篇小說去年還不聲不響地拿了木華獎。連我們導師都說硯池的文章是近些年內地作家裡數一數二的,可惜前幾年突然銷聲匿跡了,為人又太過低調,不然興許早就聲名鵲起了。」

  「那當然,好在前幾個月他又開始在《傾言》上連載最新的文章了,水平更甚當年。只不過他這麼多年來從未露過面,不知道真人長啥樣啊?」

  「他的文風平實又銳利,涉獵很廣,我覺得應該是個閱歷很深的和藹老頭子。」

  「也可能是個風華絕代的奶奶,官方從來沒透露過作者的性別吧?」

  「猜來猜去有什麼用,反正一會兒結束之後作者大大還會在劇場宴會廳舉行簽售會,那個不需要門票,到時候還能要到簽名。」

  離六點還有二十分鐘,劇院外的人行道上蓋了薄薄的一層雪。

  等待著的人們也漸漸白了頭。

  顧嘉年戴上羽絨服的帽子,用厚厚的圍巾遮住半張臉,包裹住脖頸之間的縫隙,不讓淩冽的寒風有機可乘。

  在離開雲陌三個多月的這個傍晚,漫天的雪與清冷的風取代了記憶裡屬於大山的夏風。

  她聽著大家嘰嘰喳喳的討論,胸腔裡的心臟穩當而扎實地跳動著,呼吸卻格外紊亂難控。

  放在身側的手緊張地攥著羽絨服收緊的袖口。

  哪怕只是打算遠遠地來看他一眼,可這般等待的過程中,她仍然忍不住地緊張起來。

  宋旻雯再是遲鈍,也稍微察覺到了她緊繃的情緒。

  她停下和韓遂粉絲們的交談,思忖了片刻,眼神恍悟地問她:「小嘉年,這個硯池,就是你要見的人?」

  「嗯。」

  顧嘉年點點頭,輕輕掃落圍巾上的雪,正想同她解釋,忽然聽到耳邊炸耳的驚呼。

  幾秒鐘後,鬆散的人群瘋狂向入口處歸攏,那些覆了雪的燈牌與橫幅被舉起,小粉絲們目光激動地盯著左側的道路盡頭。

  顧嘉年隨著看過去。

  道路盡頭,拐角處的那棵大槐樹後,緩緩開過來幾輛保姆車。

  第一輛車門打開,下來兩個助理,在車前撐開了傘。

  長相俊秀奶氣的頂流大明星韓遂妝造齊全地從車上下來,走進助理的傘中,向著粉絲們露出完美的營業笑容。

  那一瞬間耳邊驟然響起的應援歡呼聲彷佛要掀掉劇院厚厚的大理石屋簷。

  閃光燈亮起,像機快門的聲音不絕於耳。

  嘈雜鼎沸的巷道裡,顧嘉年擠在熱鬧的人群中,手腳已經站到冰冷。

  雪花肆無忌憚地掃過眼前。

  她的視線越過前面兩人肩膀的間隙,落在那個在韓遂身後下車的人身上,手指驀地蜷起。

  心跳在此刻倏然暫停。

  昏黃的薄暮裡,隔著紛飛皎潔的雪。

  劇院屋簷上的頂燈白澈。

  跟在韓遂後面的年輕男人肩寬腿長,眉目英俊出挑,此刻身著正式合禮的筆挺黑西服與白襯衫,虛扶著車門下車,神色一如尋常般淡薄。

  真的是他。

  許久不見的他。

  顧嘉年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任由狂風掠過眼眶,捲起一陣強烈的酸澀。

  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的一舉一動如同電影中的慢動作,沉沉地映入她眼眸。

  他下了車,視線短暫地掠過人群卻絲毫沒有停留,隨即伸手接過工作人員手中的黑傘,邁著長腿,漫不經心地遙遙綴在韓遂身後。

  微薄的雪隨風捲入黑傘下,落在他挺括的西裝領口與肩線。

  他就這樣慢悠悠地經過她所在的地方,距離最近的時候,大概只有兩米之遠。

  張袂成陰的人群裡,顧嘉年露出圍巾外的一雙眼緊緊盯著遲晏近在眼前的側臉,呼吸停滯了幾瞬。

  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緩緩咬住凍到僵硬的指節。

  而後難以抑制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身後韓遂的粉絲不斷往前擠,大聲呼喚著自家愛豆的名字。

  顧嘉年被擠得踉蹌幾步,在宋旻雯的幫扶下才堪堪站穩,視線卻捨不得從那人身上挪開片刻。

  許久不見的幾個月裡,他當真聽了她的話,在這熱鬧非凡的俗世中活得很好。

  曾經在小鎮集市的餛飩攤上頹喪到低眉斂目、拒人千里的人,此刻站在備受注目的人群中卻足夠安然自若,於這雪天裡如同閒庭漫步。

  他的身上,竟依稀又有了當年那般眾星捧月的少年風貌。

  顧嘉年忽然感到些許溫熱模糊了她的眼眶。

  他是年少成名的作家。

  他有千萬人挑一的天賦和才華,如若沒有現實的蹉跎,他本就應該是這樣。

  萬眾矚目,受人追捧。

  而這偌大巷道裡,顯然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注意到他。

  烏泱泱的應援人群中,此刻接連響起成片吵嚷的驚嘆。

  「你們快看,走在最後那個男的是誰?好他媽帥啊我去。」

  「不會是這電影的某個配角吧?不可能,官宣海報我看過幾百遍,幾個配角的微博我都關注了,沒見過這個帥哥啊。」

  「難道是新加的角色?內娛冒青煙了,這帥得我他媽都要爬牆了!」

  「你是個假粉絲吧,他們倆風格不一樣,那帥哥是很帥沒錯,但一點親和力都沒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明星,居然傲慢連營業都懶得。我還是最愛我們家奶遂,如今已經是頂流,但為人最謙遜有禮,就和剛出道時一樣。」

  除卻這些粉絲之外,顧嘉年也聽到奔著硯池來的人們細碎的討論。

  「奇怪,來的怎麼只有這些明星?難道硯池大大不是跟著片方一起來的?」

  「老年人都守時,會不會早就到了?」

  「也是哦,我媽每次坐火車都得提前仨小時起步,更別提敬業的老文學家了,興許已經進去了。我們還是等一會兒的簽售吧。」

  「……」

  眾說紛紜中,片方的一行人沿著拉起的警戒線往裡走。

  直到快進入口的時候,粉絲口中那位謙遜有禮的愛豆韓遂停下腳步,轉身比了個禮貌又恭敬的手勢。

  昏暗雪夜之下。

  愛豆奶氣俊秀的臉上笑起一個酒窩。

  「硯池老師,您先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9:58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九章

  入口處實在太過吵嚷擁堵,沸騰的應援聲中,沒人能聽見韓遂的那句話,大家只是看到他停步側身,手勢禮貌地讓身後那個小演員先進門。

  只有顧嘉年這個知情者通過他的口型猜到他在說什麼。

  幾個韓遂的粉絲語氣不滿地抱怨著:「雖說我們家遂遂為人謙遜是很好,但這個小演員怎麼回事啊,這麼狂?遂遂好脾氣讓他先進,他還真就自顧自進去了?」

  「對啊,內娛又不是沒有長得帥的,倒也不至於剛出道就拽成這樣吧?他當自己是導演還是編劇啊?」

  「……」

  隨著韓遂進場,門口的粉絲接二連三地離開,各自查找避雪的地方,等著一會兒首映式結束再來。

  顧嘉年看著那個黑洞洞的入口,他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這才發現剛剛咬著食指關節時太過用力,兩側都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牙印。

  風雪漸猛。

  顧嘉年拍了拍圍巾上的雪,斂著眉對宋旻雯說:「走吧,我們也去找個地方避避雪,首映式結束還要兩三個小時呢。」

  宋旻雯見她神色淡淡,以為她是因為沒見到喜歡的作家而沮喪,安慰道:「小嘉年,你別難過,我聽他們說了,老年人一向守時,可能早就提前入場了,一會兒結束之後有一個小時的簽售,我們早點去,肯定能見到的。」

  顧嘉年聽她一口一個「老年人」,腦袋裡代入遲晏那張古井無波的臉,「撲哧」笑出聲來。

  她搖了搖頭好笑道:「我已經見到他了。」

  *

  兩個人在劇院門口就近找了家必勝客坐下。

  顧嘉年斥巨資買了一個黑椒牛排披薩套餐、一疊濃香烤翅和一份千層麵,以此慰勞陪她辛苦奔波的同桌。

  宋旻雯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大快朵頤。

  披薩餅彼此拉著厚厚的絲,她歪著頭咬了一大口,幸福得眼睛都眯起來:「好吃!這課逃得還真不虧,就算老班明天讓我罰站都行。九中食堂除了那道板栗燒雞之外,其他菜可都太難吃了。」

  顧嘉年也慢慢悠悠地啃著披薩。

  必勝客的黑椒醬依舊是當年的味道。

  北霖有許多家西式快餐店,漢堡王、麥當勞、賽百味……前陣子還開了一家據說在國外很火的炸雞店。

  然而顧嘉年最喜歡的還是必勝客。

  小時候,爸媽總會在她考試進步之後帶她來這裡,一家三口分著吃一個大大的披薩。

  十歲左右的顧嘉年最喜歡吃黑椒牛排口味。

  可惜自從念了初一之後,這麼多年過去,她再也沒有吃到過。

  哪怕後來她有了可以支配的零花錢,可以自己一個人來必勝客,她也沒再點過黑椒味。

  似乎每一次點單都會下意識地繞過那個口味,那個專屬於「小天才顧嘉年」的味道。

  可今天看到菜單時,卻不自覺地點了。就好像在這短暫的幾個月裡,突然和內心深處那個執拗敏感的笨女孩和解了。

  顧嘉年一口口咬著披薩,慢吞吞地想著,她本來就不是小天才。

  這披薩呢,不管是什麼口味的,也只不過就是一個披薩。

  兩個女孩子看著瘦弱,但胃口還真不小。

  一起分著吃完了一個十寸的披薩,又吃光那份番茄肉醬味的千層麵。

  宋旻雯竟然還能再啃下兩根烤翅。

  顧嘉年甘拜下風,摸了摸撐到爆炸的肚皮,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她想了一會兒,赧然道:「雯雯,一會兒你還得幫我個忙。」

  「說吧,」宋旻雯挑了挑眉,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皮筋把一頭大波浪長髮紮起來,繼續啃雞翅,「看在披薩和雞翅的份上,你叫我幫什麼都行!」

  顧嘉年咬著可樂的吸管,小聲問道:「就是……等會兒你能不能幫我去排隊簽售?你晚上想吃什麼夜宵都行,我給你買。」

  「可以是可以,」宋旻雯頓了一會兒,吐出啃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不解道,「但是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呢?好不容易請假過來,不見一面嗎?」

  顧嘉年吸溜一口可樂,點頭道:「嗯,遠遠看一眼就夠了,他應該不想我過來,怕我耽誤學習吧。」

  「也就是說,」宋旻雯反應過來,好奇道,「你跟那個作者大大三次元裡認識?你們怎麼認識的啊?」

  「嗯,」顧嘉年頷首道,「至於怎麼認識的……真要說的話,我從小就認識他了。」

  她斯文地笑起來,補充道:「我的名字是他給取的。」

  「哦。」

  宋旻雯了然地點頭,聽著她的描述自顧自腦補出一個和藹的長輩形象,又問道:「對了,剛剛你說已經見到他了?剛才進去的好像只有遂遂和一個配角演員吧?」

  她說著,回憶了一下方才的陣容,腦袋遲緩地轉了轉,然後彷佛是想起了什麼,大驚失色地猜想道:「難道,他不是一個和藹的爺爺,而是個彪形大漢,混在遂遂的保鏢裡了?」

  「不是,反正你一會兒去簽售會就能看到,」顧嘉年被她滿臉止不住的失望神色逗樂,忍俊不禁地問她:「雯雯,你為什麼這麼討厭硬漢啊?」

  就連甩了前男友都是因為人家報了一個硬漢專業。

  宋旻雯被她問住,慢慢悠悠地抽了一張紙,耐著性子仔仔細細地擦掉嘴角的油漬,而後眨了眨眼,搖頭晃腦道:「因為他們太不可愛了,凶神惡煞的,不好不好。當朋友可以,但我不想找這樣的男朋友。我就喜歡白白淨淨、軟軟萌萌,不會惹是生非、好脾氣任我欺負的那種。」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終於等到電影首映式結束。

  簽售會是在劇場的小宴會廳舉辦,很難混在粉絲裡渾水摸魚。

  顧嘉年擔心會被遲晏看到,便交代了宋旻雯幾句,自己坐在必勝客裡等她。

  等買好給宋旻雯的宵夜,顧嘉年無所事事地盯著窗外的漫天風雪。

  狂風有種鋪天蓋地的勢頭,昏暗的路燈照不亮被大雪蓋滿的視野。

  顧嘉年發著呆,胡思亂想著。

  不知道一會兒回去能不能打到車。

  九中附近並沒有地鐵站,這麼大的雪,公交都有可能停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顧嘉年一直坐到店裡因為大雪提前打烊。

  店員鎖了門,她只好拎著一袋烤翅套餐,捧著杯熱可可站在必勝客的屋簷下。

  這種狂風天,頭頂的屋簷完全起不了多大的作用,雨雪肆無忌憚地打在身上和臉上,圍巾與帽子統統失效。

  顧嘉年凍到打顫,猶豫著要不要換個地方避雪,可思及自己沒有手機,擔心宋旻雯回來之後找不到她,只好咬咬牙,往屋簷深處躲了躲。

  這樣寒冷的天氣,每一分鐘都難捱。

  大概半小時後,在她徹底凍僵之前,通往劇院的路上才有了動靜。

  顧嘉年艱難地睜著眼看過去,昏暗的路燈下,宋旻雯撐了把黑傘小跑過來。

  她耷拉著肩膀,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難道是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卻沒排到?

  畢竟簽售有時間限制。

  顧嘉年心裡不由得充滿了愧疚,將手裡已經溫熱的可可遞給她,張著凍到失去知覺的嘴唇,結巴道:「快喝……喝口熱可可,簽不簽名的無……無所謂。」

  好在她一直在宴會廳裡,應該沒像她這樣受凍。

  宋旻雯卻沒有接,耷著眉毛收起傘,然後伸手從羽絨服的內袋裡拿出一本書。

  是本精裝版的《晝夜》。

  她扁著嘴說道:「排到了,簽名也簽好了——」

  顧嘉年眼睛亮了,伸出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捧過書,不自覺地忽略了宋旻雯欲言又止的語氣。

  她的手指此刻很不靈活,勉強用掌心蹭開封面,果然看到扉頁上有他的親筆簽名,而且還寫了那句她交代給宋旻雯的話。

  「祝你歲歲有樂歲。」

  原本她是想要另外一句的,但又怕會露餡,左思右想之下臨時改成這一句。

  竟是超乎意料的滿意。

  他的字體一如既往地遒勁張揚,一行字組合在一起頗有種行雲流水的氣勢。

  顧嘉年摸了摸涼涼的扉頁,樂不可支地笑起來,簡直想要撲上前去給宋旻雯一個大大的擁抱。

  可還沒等她行動,耳邊卻猝不及防地聽到她同桌低眉斂目的下半句:「——但是,我露餡了。小嘉年,對不起啊。」

  「……」

  顧嘉年有點沒反應過來她是什麼意思,下一秒,路的那頭傳來陣陣腳步聲。

  她目光呆滯地抬頭看去。

  漆黑的濃夜裡,風雪肆意席捲。

  遠處有車子疾駛而過,車燈閃過,那個她心心念念了一晚上的人,驟然出現在亮起的視野中。

  遲晏依舊穿著方才那身黑西服,臂彎裡挎著件帶帽的薄絨夾克,沒有打傘,就這樣滿身風雪地朝她走來。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顧嘉年終於後知後覺地想明白宋旻雯口中的露餡是什麼意思。

  她做出了這輩子最快的反應——慌不擇路地向左邁了一步,把自己藏在宋旻雯的身後,還掩耳盜鈴般閉上了眼。

  腳步聲在剎那間拉近。

  遲晏看著眼前企圖把自己藏起來的女孩子,呼吸停了一瞬。

  她站在大雪裡不知道等了多久,幾乎快要成一個雪人了。

  身上與頭頂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就連眉毛和睫毛上都結了一層白霜。

  與之相比,小小的一張臉卻凍得發青,嘴唇被風刮得乾裂,耳尖通紅,身子還在幾不可察地發著抖。

  遲晏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樣大的雪,她竟然擅自來了,還站在室外傻等了這麼久,連把傘都沒有。

  今夜北霖的氣溫有零下十幾度,是真的有可能凍死人的。

  他忍了忍,耐著脾氣伸手把小姑娘從她同學身後挖出來,三兩下拍掉她身上的積雪,又飛快地用手裡的薄絨夾克裹住她。

  動作很輕,可語氣中卻不可避免地帶了一絲慍怒:「還閉著眼,躲我呢?」

  顧嘉年藏不下去了,心臟砰砰跳著,緩緩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睛

  「……遲晏?」她眨了眨眼,聲音卻如同棄療般發著抖,「好巧啊,你也在北霖?」

  「……」

  這下,就連宋旻雯都忍不住因為這個蹩腳的扯謊替她尷尬。

  她小心地戳了戳顧嘉年,低聲說道:「小嘉年,別演了,咱們已經露餡了。剛剛我去幫你要簽名嘛,不知道是不是我演技太不自然,你——」

  她說到這,腦海中閃過「給小嘉年取名字的長輩」這個概念,目光飛速在倆人之間轉動了一圈,最終敲定一個可能性最大的稱謂,「——你叔叔簽完那句話,突然問我喜歡這本書裡的哪個角色,我完全說不出來……後來就露餡了。」

  「……」

  「……」

  「叔叔?」

  「……叔叔?」

  她話音落下,另外兩人的注意力卻默契地繞過了漏不漏餡,停在了另外一個地方。

  只不過話雖相同,語氣卻是不同。

  顧嘉年的是迷惘,遲晏則是被氣笑了。

  顧嘉年見他臉色不佳,連忙擺手:「沒有,我沒這麼說……」

  她話音未落,便聽到一旁她那個傻同桌恍然大悟地接了一句:「那是……舅舅?也對哦,你們不同姓。」

  她說著,臉上還露出一個「原來如此我可真是個大聰明」的表情。

  顧嘉年:「……」

  遲晏:「……」

  *

  幾分鐘後,兩個女孩子老老實實地跟著遲晏回到劇院小宴會廳旁的休息室裡。

  宋旻雯悠哉悠哉坐在沙發上,一邊借遲晏的充電器給早就沒電了的手機充上電,一邊喝著熱可可玩遲晏借給她的pad。

  只剩顧嘉年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接受盤問。

  遲晏搬了條凳子坐她對面,一言不發地盯著她。

  許久後,顧嘉年似乎聽到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又覺得可能是她的錯覺。

  他沉聲問道:「什麼時候來的?在外面等了多久?」

  顧嘉年不敢撒謊,老實回答道:「沒等多久,之前我一直坐在必勝客裡,還吃了披薩,是他們提前打烊了我才出來的,我怕雯雯找不到我,才沒換地方……頂多就在外面站了半個小時?」

  「……半小時?還頂多?」

  遲晏被她氣笑。

  「你知道今天多少度嗎?」

  顧嘉年搖了搖頭。

  「……」

  「不查天氣預報,不帶傘,連手機都沒有,你就敢來?」

  遲晏的額角跳了跳,忍著脾氣問她,「翹課來的?」

  顧嘉年原本聽著一項項指控,肩膀一寸寸垮下去,可聽到最後一句,她立馬又支楞了起來,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沒有翹課,我有請假條的。」

  她說著,從羽絨服的口袋裡翻出那張皺皺巴巴的請假條,攤開來遞到他眼前。

  遲晏低下頭看了一眼。

  心裡忽然就氣不起來了。

  假條上,請假理由那一欄明明白白地寫著,「去參加我最喜歡的作家的簽售會。」

  下面還簽著「顧嘉年」三個字。

  「最喜歡」。

  連假條裡都沒有敷衍。

  遲晏緩緩吐出口氣,抬頭看她。

  幾個月沒見,她的頭髮長長了許多。

  此時坐在溫暖的室內,臉上被風雪刮出的青紅色總算消退下去半分,露出了原本的白皙底子。

  漂亮的一雙眼下掛著兩個深深的黑眼圈,氣色很差。大概如信中寫的那般,分秒必爭地在學習。

  即便是這樣,她仍是抽空請了假。

  毫無準備地過來,只是為了能夠見他一面。

  遲晏移開眼,語氣卻不可抵擋地軟下來。

  「……怎麼知道我在這的?」

  顧嘉年想了一下,安安分分地回答:「你給我的上一封回信,信封的左上角有北霖大學的校徽,我就猜到你是來北霖出差。然後……」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神色,繼續說道:「我又用雯雯的手機查了一下,看到新聞說今晚是《晝夜》的首映發布會,你也會參加……這才請了假過來的。」

  「嗯,倒是學會當偵探了。」

  顧嘉年有點不好意思,翹了翹嘴角:「也沒有啦,就是靈光一閃。」

  其實只是對他的事比較敏感。

  「……不是在誇你。」

  顧嘉年低下頭:「……哦。」

  遲晏問完話,抬起手腕看了眼手錶。

  已經很晚了。

  他盯著她的髮頂,摁了摁太陽穴,緩緩說道:「假條上是不是寫著十一點半之前回校?現在已經十點半了,我送你們回去。」

  「好。」

  顧嘉年聽著他越來越軟的語氣,終於鬆了口氣。

  *

  遲晏借了輛工作人員的車,開車送她們回學校。

  天氣太壞,視野差,路又被雪埋住,一路上看到好幾個出了交通事故困在路旁的車輛,有一輛車前蓋都撞得整個掀翻。

  遲晏的臉色又慢慢地變差。

  心裡有些後怕。

  屬於都市的霓虹燈飛快倒退,車內一路靜謐無話。

  兩個女孩子坐在後座面面相覷,就連神經大條的宋旻雯都感覺到氣氛有點壓抑。

  二十分鐘之後,車子停在九中門口。

  校園裡也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路燈被雪壓得越發暗沉,只有二十四小時值班的門衛室還算明亮。

  宋旻雯迅速打開後座的車門跳下車,一邊貓著身子躲著門口門衛的巡視,一邊往圍欄旁走去,還不忘回頭扔給顧嘉年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小嘉年,我先走了,我得找個地方鑽進去,咱們明天見啊。」

  說著,已經動作敏捷地消失在了圍欄之下。

  「……」

  車廂裡少了一個人的呼吸,更加靜了。

  顧嘉年眼觀鼻鼻觀心了一會兒,硬著頭皮說道:「那……遲晏,我也走了?還得去門衛那裡銷假登記,你回去路上開車小心點。」

  她沒聽到回應,便想打開另一側的車門,偷偷溜下車。

  卻發現車門上了鎖。

  顧嘉年頓了一會兒,抬頭看向駕駛座的方向:「……遲晏?」

  許久後。

  他的聲音慢慢響起來,有一些緊繃:「這次就算了,不能再有下次了。這麼大的雪,開車不安全,或許連車都打不到,你同學的手機還沒電了。如果我沒找到你,你們打算怎麼回來?兩個女孩子,準備在外面風餐露宿嗎?」

  顧嘉年鼻子有些發酸,沒有吱聲。

  更不敢說一開始她是打算一個人去的。

  遲晏卻沒有再繼續說教。

  他的語氣帶了些妥協,慢慢道:「賀季同的大學同學是九中的物理老師,我原本打算明天抽空過來,找他要一張尋訪卡的。不跟你說就是怕你沒頭蒼蠅一樣亂跑。」

  顧嘉年愣住。

  又聽到他繼續說:「難得來一次北霖,怎麼可能不來看看你,想什麼呢。」

  狹窄的車廂裡,顧嘉年聽著他的話,心跳慢慢地加速,她咬了咬唇,問道:「那……那你明天還來嗎?」

  「嗯,給你買幾件厚點的衣服,你身上這些可扛不過北霖的冬天。你這些天都沒回過家嗎?」

  「沒回,上次期中考試之後,班主任給我爸媽發了成績單。他們打電話給宿管,讓我回家來著,我就說學習很忙,懶得回。」

  顧嘉年慢吞吞說著,心思卻還停留在他的那句話上。

  「怎麼可能不來看你。」

  原來他也想著要來找她的。

  原來不是她一個人想見他。

  顧嘉年覺得整個人從頭到腳暖和了起來,血液順暢地流動著,耳朵也熱起來。

  心情輕鬆下來之後,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扶著副駕駛的靠背,好奇地湊上前問道:「對了,雯雯是哪裡漏了餡啊?你為什麼想到要抽查她讀沒讀過你的書?」

  遲晏笑了一下,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也挺適合當偵探。

  先不說那個女孩子身上穿了九中的校服,模樣也與她信中曾提及過的同桌相符。

  就說她讓他寫的那句話。

  遲晏沒有回答,而是問道:「書呢?」

  顧嘉年愣了一下,把捂在懷裡的書遞給他。

  遲晏一隻手接過書,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拿出一支筆,咬開筆帽,在翻開的扉頁上又寫了一行字。

  然後遞回給她。

  「跟我在這玩對對子呢?」

  他說著,解開了車門的鎖,沉聲道:「去吧,回去路上小心點。」

  「嗯。」

  顧嘉年重新把書捧進懷裡。

  「遲晏,那我走啦……再見。」

  她拉開車門走下車,卻發現他比她更快一步下了車。她站在原地,看著他慢慢繞過車頭,走到她身邊。

  他伸出手,幫她攏了攏鬆掉的圍巾。

  顧嘉年怔愣著沒有說話。

  他離得很近,西服上依舊有好聞的木調香氣。

  他彎下腰,漫不經心地叮囑她。

  「小孩兒,你可得好好學習啊。但也要注意休息,好好吃飯,保重身體。雖然……很開心見到你,但你不能再像今天這樣胡來了。一會兒回去記得沖個熱水澡,把頭髮吹乾。長線作戰,身體可不能垮。」

  他沒說剩下的話。

  畢竟。

  我在你這裡,還有個懸而未決的麻煩。

  *

  那天夜裡。

  顧嘉年洗完熱水澡,全身暖洋洋地坐在熄了燈的宿舍裡。

  她打開小手電筒放在一旁,然後翻開了那本《晝夜》的扉頁。

  他在原本的那句祝福下,又新添了一句。

  「祝你歲歲有樂歲。」

  「祝你年年是嘉年。」

  原來他早就猜到了,她原本想讓他寫的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10:28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章

  北霖的冬天遠比其他三季更長。

  暮去朝來,高三上學期的期末考試結束,寒假以補課的形式展開。

  校園裡除了零星幾棵冬青與矮松之外,已經沒有了任何綠色。

  一月份共下了四五場雪,卻沒有一場同《晝夜》首映式那天一般大。

  顧嘉年坐在開了暖氣的教室裡,穿著合身溫軟的羊絨衫,低著頭刷完形填空。

  身後的椅子背上掛著一件嶄新的羽絨服。

  這些都是遲晏給她買的。

  說到這裡,其實那次的事還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後續。

  首映式的翌日,宋旻雯因為翹課被罰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站了一整個下午。

  那天高三十班門口的人流量突破了幾年的歷史,顧嘉年覺得恐怕有半個學校的男生都以各種各樣的藉口路過,甚至有高一的學弟口口聲聲說高一廁所太擠,結伴來高三教學樓上廁所。

  等她罰完站,顧嘉年殷勤地給她同桌捏了一晚上的腿。

  其次,遲晏第二天來給顧嘉年送衣服、帶她去吃飯,遭到了學校裡不少同學的注目。

  此後,校園裡逐漸有了一些關於她的流言蜚語,說「高三十班」另外一個級花已經名花有主了,男朋友還長得賊帥。

  顧嘉年對於這些流言蜚語自然不費心理會,身邊親近的同學們頂多只是打趣,一些給她寫過情書的男生背地裡有什麼反應她不得而知,總之這件事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影響。

  只除了——

  某一次顧嘉年獨自一人穿過十二班走廊,恰好遇見在走廊裡跟人打鬧的陸許陽。

  擦肩而過的時候,他驀地叫住她,譏笑著問道:「顧嘉年,聽說,你談戀愛了?」

  顧嘉年猜測他又要找茬,沒有停留,直直地越過他往前走。

  卻聽到他在身後語氣嘲諷地說:「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一定會變得很不幸。」

  「……」

  顧嘉年不知道他又發什麼神經,全然沒理會他,更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自從那次遭受打擊又恢復之後,她發現自己對這些過往看得更淡了。

  她左思右想都覺得是陸許陽有問題,就算她初中那會兒性格別扭又緊繃,可她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

  是他,是他們,莫名其妙地厭惡她而已。

  這個世界上就是會有人無論如何都不喜歡你,也會有人喜歡你。

  倘若人總是盯著不被愛的那部分,那日子可還怎麼過。

  至於遲晏那邊,顧嘉年也通過宋旻雯知道了不少消息。

  《晝夜》在首映之後大火,從一眾大製作商業片中殺出一條血路。韓遂本人憑借這部電影裡略顯青澀但足夠用心的演技備受好評,成功轉型大螢幕。

  而硯池這個原著作者,在電影大熱之後也開始聲名鵲起,近期豆瓣的高分暢銷書單裡頻頻出現了他的名字,他的許多其他作品也為人津津樂道,尤其是最新在《傾言》上連載的《大興安嶺的林中人》——

  聽說電影上映之後的那個月,《傾言》的當月銷量突破了幾年來的新高。

  至於遲晏本人,也因為那次的簽售會,短暫地上了一個熱搜,後來還是片方考慮到作者想要低調生活的意願,幫忙壓下了熱度。

  起因是有人上載了一張簽售會上拍攝的一段只有三秒鐘、像素極低的視頻。

  短短三秒一晃而過的鏡頭裡,只能依稀辨認出年輕作家低著頭簽名的些微輪廓,可就是這如同剪影般的輪廓,卻在讀者圈裡擁有著超乎尋常的點擊量和轉發量。

  「看個輪廓都能腦補出來,硯池大大絕壁是個大帥哥啊!」

  「而且看起來好年輕,像個大學生,我看他的文章還以為是個遲暮老人呢。」

  「同樓上,本人就是北霖大的學生,當時有幸在簽售會現場,看到真人的時候簡直嚇得不敢呼吸,比你們腦補的還要帥一萬倍!」

  書友們的討論仍然限制在小圈子內部。

  而真正將其頂出圈,送上熱搜的,還是頂流韓遂龐大的粉絲群。

  許多小粉絲們現身說法,嘰嘰喳喳討論起《晝夜》首映會當天的情景。

  「當時硯池老師是跟著我們遂遂進的場,本人真的太絕了,我們都以為是片方加的男演員。」

  「是啊,進場的時候遂遂還讓他先進了,當時我們還覺得這個小演員怎麼這麼拽,恃美行凶麼?沒想到人家是原著作者,還是編劇大大,這反轉真的蕪湖。不得不說,我們遂遂做得對,真有禮貌!」

  「長這麼帥還這麼天賦異稟有才華,他如果要來娛樂圈我第一個粉!」

  「大可不必,抱走我們的大作家。」

  「……」

  有幾個做物料應援的大粉還放出了當天拍攝的精修照片,有了專業的閃光燈和攝像頭加持,比起最初流傳的視頻清晰了不少,雖然照片聚焦在韓遂身上,硯池只有一個側臉,依舊引來了大量的轉發與討論。

  甚至因為韓遂的那個轉身與恭敬的手勢,網上還莫名多了一群邪門的cp粉。

  ……

  這些光鮮亮麗的娛樂新聞,自然同顧嘉年這個苦逼的高三黨沒什麼關係。

  寒假開始,她遇到了復讀期間的第二個坎。

  上個學期的期末考試,顧嘉年的成績穩定在班級第五名、年級前一百左右,已經是個名副其實的「好學生顧嘉年」了。

  按照往屆的排名來看,考個不錯的211大學都沒問題。

  短短一個學期,從年級七八百名一躍而至前一百,這樣飛速的進步已經足夠讓老師和同學們瞠目結舌了。顧嘉年的名聲在學校裡越來越響,甚至被幾個任課老師當作教學成功的案例,借此在別的老師面前炫耀。

  可顧嘉年卻知道,對於她的目標而言,這個成績還遠遠不夠。

  晝山大學是全國最頂尖的大學之一,文科分數線與北霖大學持平,九中往屆能考上晝大的文科生,都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除了自主招生的同學,裸分能上晝大分數線的,平時成績最起碼得到年級前十。

  時間不等人,顧嘉年逐漸察覺到,當她的成績提升到某一個階級之後,猛烈的進步勢頭已經開始初露疲態。

  一個月內連續幾次的周考裡,她的分數和排名都停滯不前,不管怎麼努力都徘徊在年級一百名左右,起起伏伏、再難往上。

  顧嘉年開始止不住地有些焦慮。

  從小到大,她不止一次聽到過這樣的話。

  「天賦決定了天花板的高度,而努力則決定你能否摸到天花板。」

  顧嘉年這半年裡從頭來過、目標堅定毫不動搖,也付出了遠超常人的努力。

  可如今她不禁開始懷疑,她是否已經摸到了所謂天賦上限的天花板。

  畢竟,她從來都不是天才。

  她背書不快、理解能力中流,曾經學數理化的時候被理科班的同學們吊打,雖說對於文科她更得心應手,也更感興趣一些,可那遠遠稱不上有天賦。

  她控制不住地開始懷疑,光靠努力是否真的能帶她攀到晝大的門檻。

  或許,對她這個普通人來說,一所還不錯的211大學已經是努力能到達的極限了。

  可她無論如何都不甘心。

  寒假的最後一堂補習課結束後,屬於高三學生短暫的假期終於開始。

  同學們都在收拾東西回家過年,顧嘉年卻獨自一人去了班主任周老師的辦公室。

  聽她說明心底的困惑之後,周老師詫異地挑了挑眉。

  顧嘉年這半年的進步和努力他看在眼裡,他也清楚她心裡肯定有目標,只是沒想到,她的目標比他想像中還要高。

  眼前的女孩子面容還未全然褪去稚嫩,眼下掛著大大的青黑眼圈,眼裡卻有著難得的困惑與慌張。

  她坦誠地說自己或許沒有考上晝大的天賦,想要請教他有沒有其他辦法來彌補。

  周老師想了一會兒,而後說道:「先不談所謂的天賦不天賦,顧嘉年,你當初來復讀,最後是我拍的板。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同意收你來復讀嗎?畢竟三年以前,我親自打電話邀請你,可你後來毀約去了霖高。」

  顧嘉年搖了搖頭。

  她確實不知道原因。

  周老師笑道:「你該去謝謝招生辦的吳夢老師,聽說你去年暑假結束前,曾經給她打了個電話,一五一十、毫無隱瞞地講了你之前在霖高三年的經歷。吳老師才大學畢業沒多久,掛完電話抹了好一會兒眼淚,親自來高三年級組找到我,拉著我談了一個小時,鼎力舉薦你。」

  「她說,這個她素未謀面的小顧同學,往後一定能有出息。」

  顧嘉年聞言怔愣當場。

  她回想起當時她打完那通電話,還一度以為自己搞砸了。沒想到電話那頭聽上去一絲不苟、嚴肅犀利的女老師,竟然會這般力薦她。

  周老師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道:「話題扯遠了,說回你剛剛提到的所謂天賦的天花板。我教書二十幾年,之前一直帶的是實驗班,這兩年才開始帶普通班。我手裡帶出過市文科狀元,考上北霖大學、晝山大學、南漓大學的學生更是不在少數,誠然他們之中有個別確實是天賦異稟,不用如旁人那般努力也能輕輕鬆鬆考上全國最頂尖的學府,然而——」

  中年班主任拿起一旁泡著枸杞和胖大海的水杯喝了一口,繼續說:「——之前網上有句流傳很廣的話,具體怎麼說我不記得了,大概意思是,一個科學家想要做出頂尖的科研成果,除了努力之外,天賦與靈感必不可少;一個歌星,想要成為樂壇金字塔的頂尖存在,自身的嗓音條件和天賦同樣不可或缺;一個人,想要在任何一個行業爬到頂尖的位置,也需要超出尋常的天賦。然而,如果僅僅談論高中階段的應試學習,還遠遠沒有到達需要拼天賦的程度。」

  他頓了頓,斬釘截鐵道:「我相當讚同這句話。那些高考時鳳毛麟角的尖子生,大多數也是像你一樣的普通人。你甚至比他們更有決心,也有勢不可擋的勇氣。那麼顧嘉年,你知道,你跟他們比,差在哪裡嗎?」

  顧嘉年認真地思忖了許久,猜測道:「……是我不如他們努力?」

  周老師搖搖頭,指著她的黑眼圈和因為每天抄誦、記筆記而更加彎曲變形的手指,說道:「這半年來,你怎麼學習的我都看在眼裡。要是連你顧嘉年都談不上努力,那整個年級都是混子了。」

  他說著,從辦公桌的那一沓最新的文數周考卷子裡翻出顧嘉年的試卷,又站起身,去隔壁文科實驗班的班主任桌上借了一張另外一個同學的試卷,將兩張卷子攤在一起對比。

  顧嘉年低頭看過去,另一張卷子的主人她知道,是一個叫高海菡的女孩子。

  她是本屆文科實驗班大名鼎鼎的第一,也常年佔據文科年級第一,幾次聯考甚至能同霖高的尖子生較量,在整個北霖市都相當有名氣。

  兩張卷子赤裸裸地攤在一起,與顧嘉年一絲不苟的字跡相比,高海菡的字並不算好看,甚至都算不上工整,但分數卻比她整整高了十幾分。

  這還只是一科的差距。

  顧嘉年忍不住有點自慚形穢,低下頭聽班主任毫不留情地分析。

  「你來看看你們的文數試卷對比。」

  「一張卷子百分之八十都是基礎題,你答了滿分,而高海菡錯了一道填空題,這裡你還勝了她幾分。」

  「然而差距就在另外那百分之二十的難題上。選擇題的最後一題你做錯了,填空題最後兩題做對了一半。再來看後面的大題,解析幾何你只做對了三題中的第一小題,導數也只拿了四分,但高海菡這些難題全是滿分。」

  「這還只是文數,我也看過你其他科目的卷子,都是類似的問題。只要是基礎題,你幾乎做到了全年級最好的水準,但難度上去一些,你就捉襟見肘了。」

  顧嘉年聽著他的分析,不自覺地點頭,可仍是有些疑惑,躊躇道:「……老師,那這不就說明……我可能沒有高海菡那樣的天賦嗎?基礎題通過努力能夠做到最好,可……」

  周老師卻打斷了她:「我倒覺得不是這樣。而是你從小到大被打壓著長大,在北霖讀書的十年裡都成績平平,思維沒有轉換過來。你和她相比,沒有作為一個尖子生、作為全國頂尖學府預備學生的自我認知。」

  「優秀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自我信仰。如果當一個人沒有從內往外認定自己有著頂尖的水平,那麼所有的努力都會偏航。」

  顧嘉年怔住。

  優秀是一種自我信仰。

  她從來沒有的信仰。

  「我猜你大概每次大考小考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將大部分的時間花在基礎題上,做完之後還會反反復復地檢查校正,確保自己不失分吧?而對於那些真正的難題,骨子裡就覺得自己做不到,從而甚至連挑戰的勇氣都沒有。平時復習時也是,哪怕告訴自己要去攻克難題,但頂多花費半個小時,做不出來就拉倒,腦子裡總會有個聲音在說『這些題目連全班第一都做不出來,我還是放棄吧,聽老師講好了,說不定下次就會了』,對嗎?」

  顧嘉年瞪大了眼睛。

  她覺得班主任彷彿在她心裡安了監控。

  周老師看見她的表情,了然地笑了,又喝了一口胖大海茶湯,言簡意賅地總結道:「我猜你應該懂我在說什麼了。接下來的一個學期裡,你就把自己當作準晝大學生,別人做的出來的題,你要做出來;別人做不出來的,你這個晝大的更得做出來,別說花半個小時,哪怕是坐在教室裡一整天你也得給它做出來。」

  他說到這裡,慢慢收起笑,對著這個十分欣賞的學生,眼裡有著殘忍的嚴肅:「告訴我,你能做到嗎?」

  顧嘉年的心臟猛烈地震動起來。

  她的視線慢慢繞過她人到中年的班主任滿是褶子的臉,看向高三年級組辦公室的窗外。

  白樺樹落光了葉子,只剩下筆直的樹幹。屋簷下有堅硬的冰棱,天空失去了顏色,只剩下烏雲壓頂。

  北霖的這個冬天如同過去十年的每一個冬天一樣。

  灰濛濛的,刮著大風、下著雪。

  如同七歲到十七歲的每一天。

  她從來都沒有耀眼過。

  她從來都沒有這種她一定可以的覺悟與信心。

  「你這樣的頭腦,再努力也頂多考個普通一本。」

  「我看你女兒就是像你,沒腦子,一根筋!」

  「數學老師說,她怎麼學都學不明白,她就是沒天賦,太蠢!」

  顧嘉年一點一點地挺直了脊背,兩隻手垂在身側,緊緊握成拳。

  腦海中又浮現出晝山的那個下著雨的夜晚。

  昏暗的客廳裡,沙發旁,有人曾經同她一字一句地保證。

  「別人我不了解,你,一定沒問題。」

  好半晌後,女孩子眼底的那一絲不確定悄然退去,她輕輕地點頭,表情與她的班主任一樣嚴肅。

  「我一定做到。」

  她從來都不是小天才顧嘉年。

  也一向不是肆意灑脫的天賦型選手。

  可從今往後,別人做不出來的題,她得做出來。

  因為她是未來的,晝山大學中文系,顧嘉年。

  *

  收到來自晝山的第九封回信之後,六月伊始。

  北霖的初夏接連下了幾場雨。

  高考如約而至。

  顧嘉年恰好與高海菡分在同一個考場。

  同進考場的時候,這個三年來一直佔據九中文科金字塔頂端的尖子生突然轉過身來,嘴角一彎露出兩顆可可愛愛的虎牙,對著她身後長相漂亮的女孩子小聲說道。

  「喂,你是十班的顧嘉年吧?你可要好好考哦!上次模考你超過我兩分,我這次一定要贏回來,我可是要去北霖大學的噢。」

  她說完,看到身後那個被挑釁的女孩同樣揚起一個笑。

  溫溫軟軟,斯文又好看。

  「嗯,你也好好考,我肯定不會輸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10:59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一章

  初夏的雨已經有了幾分猛烈的架勢。

  豆大的雨點伴隨著些微的雷聲,打在考場的玻璃窗上,噼裡啪啦作響。

  樓外的芭蕉幾天沒抬起頭。

  兩天緊張的考試在雨聲的鼓點中,很快過去。

  最後一門英語考完,交卷之後,顧嘉年坐了一會兒,反應遲鈍地吐出一口氣。

  她也不知道自己考的算不算好。

  但所有的科目、每一道題,她都認認真真地做完了。

  等到考場上考生們幾乎都走光了,顧嘉年才伸了個懶腰,拿上透明的考試袋走出考場。

  光線有點刺眼。

  連續下了幾天的雨竟然在最後一場考試的中途停了,遮天蔽日的陰雲被撥開了一個口子,久違的陽光傾瀉下來。

  屋簷在往下淌著水。

  顧嘉年拎著考試袋,拿起扔在考場外的雨傘,心裡有一種木木的感覺。

  有點分不清身在何處,腳步也輕飄飄的,彷彿地上的每一塊磚都離得好遠。

  顧嘉年木著一張臉,一路晃到高三十班門口。

  班級裡已經有許多考完的同學,她同桌也在。

  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歡呼雀躍著,眉飛色舞的樣子,彷彿是有什麼大喜事。

  「我他媽考完了!我解放了!」

  「終於熬到這一步啦!我要回家,我要去浪!」

  「晚上去酒吧,哥幾個有個狼人殺局,去嗎?」

  「……」

  顧嘉年站在門口,視線轉到她同桌身上。

  她邁著長腿,兩三步跳到桌子上,站得高高的,所向披靡般把書包裡的書本和試卷一股腦往外倒。

  她彎腰抓起一把,洋洋灑灑地撕碎。

  那些白花花的紙張如同六月飛雪。

  同桌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

  「去年沒考成,今年總算考完了,雖然感覺考了個狗屎樣,但老子不在乎!傻逼高三,傻逼復讀,老子終於解脫啦!」

  那一瞬間,高考完的真實感撲面而來。

  去年的這個時候,顧嘉年的記憶十分淡薄,她只記得自己渾渾噩噩地參加完兩天的高考,滿心驚恐地收拾完東西回家,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裡。

  自我封閉到沒有閒心去觀察別人的反應,去感同身受這種解放的快樂。

  然而這一次,她卻突然覺得自己感受到了。

  彷彿空氣裡都充斥著一股甜味。

  顧嘉年慢慢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她走到座位前,從桌肚裡翻出兩本厚厚的五三和如磚頭般沉重的參考書。

  統統是這一年來噩夢般的存在。

  她仰著頭朝宋旻雯伸出手:「雯雯,拉我一把。」

  「沒問題。」

  宋旻雯用力地拽起她。

  「雖然老班說過,誰撕書誰打掃——」顧嘉年與她一同站在桌子上,眼睛亮亮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感冒初癒的鼻音,「——但那都是之後的事!」

  她說著,「哢嚓」幾下成片撕掉五三的內頁,猛地揚起來。

  她真的考完了。

  她人生中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高考。

  *

  等把教室打掃完之後,顧嘉年回寢室收拾了東西。

  其實並沒有多少行李,被子床褥都是學校發的,冬天的衣服她也已經打包寄回了雲陌。

  顧嘉年把幾件校服與當季的衣服疊起來放進行李箱,然後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遲晏給她寫的那九封信。

  或許是翻閱了太多次的緣故,每個信封都皺皺巴巴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翹起的邊角一一撫平,然後將它們壓進了行李箱的最深處。

  之後,顧嘉年拉著這個陪伴她天南海北的行李箱,久違地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她已經有一年沒有回過家,就連寒假都是在學校度過的。

  年前,爸媽幾次打電話給老師和宿管,催她回家,卻都被她拒絕了。

  倒不是多麼怨恨、討厭他們,只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理還沒有那麼強大,這一年又很關鍵,她不想因為他們而影響復讀的情緒,打亂自己的節奏。

  爸媽大概察覺到了這一點,再加上顧嘉年的成績一直在上升,他們便也不再說什麼。

  可總不能躲一輩子。

  何況現在她已經考完了,不管他們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再影響她的未來。

  雨後,傍晚的北霖有種金光燦爛的貴氣感。

  四處的高樓大廈全是玻璃面,就連住宅樓也大多安裝了落地窗。

  顧嘉年下了公交車,沿著熟悉的馬路走到小區門口,不由得頓足片刻。

  一年過去,這個曾經在漫長的時間裡被她稱之為「家」的地方,此刻竟有些陌生。

  街邊那家她吃慣的早餐店倒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裝修小資的咖啡廳。

  去年她離開時,門口的銀杏樹下有一叢茂密的野菊,現今已被鏟除,根都不剩。

  馬路也有許多變化,有些破損處填了新的瀝青,還沒乾透,散發著一股刺鼻的味道。

  高考結束之後瘋狂的喜悅慢慢消散了一些。

  顧嘉年斂著眉眼走進小區,一路埋頭走到單元樓下。

  她快步走進電梯,上了十八樓。

  家裡的大門緊閉著。

  顧嘉年費勁地從書包裡翻出一年沒有用過的鑰匙,剛想開門,門卻從裡面被打開。

  顧彬胳膊下夾著個公文包,一邊推開門,一邊彎腰穿鞋,餘光瞥見有人站在門口,提鞋的動作一停。

  他的樣子同一年前沒有什麼區別,穿著妥帖、模樣斯文,頭髮長度和襯衫的樣式常年維持一致——還是那個一絲不苟的北霖二院外科副主任。

  顧嘉年調整了一下情緒,勉強掛起嘴角,率先打了個招呼:「爸,我考完了……你要出門嗎?」

  顧彬沒說話,繼續低下頭把鞋穿好,又對著門口的鏡子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子。

  片刻後,他掃了她一眼,板著臉沉聲說道:「在學校住了一年,回家的路倒是還沒忘。」

  顧嘉年沒吱聲。

  顧彬倒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顧自地說:「醫院裡有事,我今天要加班。你媽還在上班,晚點才會回來。」

  他說著,把門推開得更大一些,側身讓顧嘉年進來。

  他們倆一直很忙。

  一個是醫生,一個是東城區街道辦事處主任,每天的瑣事一大堆。

  大概是因為忙,才會覺得能把全部的空餘時間都用在管教監視她這個不成器的女兒上,是多麼的偉大又嘔心瀝血。

  顧嘉年走進門裡。

  顧彬總算整理好衣領,向她看過來。

  長相有幾分相似的父女倆四目相對,卻沒有太多親近之意。

  顧嘉年從她一年沒見的爸爸眼中看到了一絲生疏與不自然。

  畢竟一年前最後一次見面,是那樣難堪的不歡而散。

  然而下一秒,那絲難得的不自然就被另外一種情緒打破。

  顧彬跨出門,推了推眼鏡,語氣嚴肅地問她:「考得怎麼樣,這次有把握嗎?我和你媽這一整年都在關注你的成績,聽說你模考考了九中第一,高考應該不會像去年一樣失誤吧?我們可丟不起第二次人。」

  顧嘉年正彎著腰換拖鞋,聽到他的話手僵了一下,忽然拉直了唇角。

  這一年裡,就連十班的同學都發現她變化很大。

  頭髮長了許多,髮型從十年來的齊耳短髮變成了黑長直;穿衣風格變了,人也因為一整年的刻苦讀書瘦了七八斤。

  她本來就瘦,這會兒瘦得簡直脫相,前幾天宋旻雯吐槽她現在瘦得像個鬼。

  還是隻黑眼圈很大的鬼。

  她並不期待顧彬能察覺到這些,卻也沒想到,對著一年未見的女兒說的第一句話,依舊是關於成績,依舊是打壓。

  可能是父母威嚴持續了太多年,已經轉換不過來了,就連說到「九中第一」的時候都是硬邦邦的語氣。

  顧嘉年垂下眼盯著客廳冷白的地磚。

  他也完全沒有提去年成人禮上,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挨的那一巴掌。

  好在顧嘉年從來沒有期盼過他們會為此跟她道歉。

  這麼多年以來,他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做錯過。

  不論是曾經的言語發洩、謾罵,還是每一次體罰、撕毀掉她的書,又或是去年高考之後說要帶著她一起從十八樓跳下去。

  他們永遠是對的,永遠是為她好,永遠有理由。

  甚至去年之前,連她自己都覺得,鬧得家宅不寧、不懂事的那個人是她。

  顧嘉年慢慢換好拖鞋,拎起書包站起來。

  原本在回來的路上她都想好了,就像從前每一次挨罵過後那樣,把那個巴掌從生活裡揭過去,重新做個和顏悅色的好女兒。

  可她現在突然就不想了。

  「丟人?想要面子,自己去掙,我這裡可沒有你們的面子。」

  顧嘉年平靜地說完這句她曾經從來都不會說的話,繃著張臉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裡,「砰」的一聲關上門,躺在了床上。

  許久後,她聽到那串腳步聲沉沉地靠近房門。

  顧彬在門前停留了一會兒,終究是壓下了怒火沒有敲門,轉了個彎離開了。

  玄關的門再次被關上。

  顧嘉年閉上眼睛,扯過枕頭蓋在臉上,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

  心裡某塊地方輕輕地陷落下去,鼻子有一點堵。

  她沒辦法否認,自己還是有點失望。

  不過好在只有一點點。

  考前幾天她不幸中招了流感,這兩天感冒初癒加上用腦過度,此刻大腦昏昏沉沉的,疲憊又力不從心。

  好在高考只有兩天。

  顧嘉年閉著眼睛躺了好一會兒,伸手按了按太陽穴,然後從書包裡拿出方才從宿管處要回來的手機,連上充電線。

  幾分鐘後,手機終於開了機。

  她點開一年沒登錄的微信。

  數不清的未讀信息蹦出來,大多都是群裡的消息。

  顧嘉年隨便點進霖高的班級群。

  群裡很熱鬧,這些大學生們熱衷於在高中群裡分享自己的日常。

  其中有一個叫崔黎,是他們班曾經的全班第一。

  這位尖子生正在抱怨期末考試壓力太大,以及晝山夏天太熱、蚊蟲又多。

  同學們都在或多或少地吹捧著他。

  「晝大的蚊子要是願意吸我的血,再多我都去。」

  「就是就是,崔神凡爾賽了啊,大學霸怎麼可能擔心區區期末考。」

  顧嘉年遲緩地想了想,去年似乎在群裡看過,崔黎最後去了晝大。

  她往上翻了一會兒,都是諸如此類的對話。

  霖高那個班裡一直是這樣的氛圍,唯分數論。做同樣一件事,成績好的永遠受人追捧,成績差的就會被冷嘲熱諷。

  從這點來看,九中的氛圍好多了,競爭壓力沒那麼大,人心也正常些。

  她退出群,越過其他一些討論組和公眾號發來的信息,往下翻。

  手指驀地停在和遲晏的對話框上。

  他們的對話還停留在一年前。

  【平安到學校了嗎?】

  【嗯,到了,放心。】

  只不過,還有幾條是在她手機上交之後才收到的。

  去年九月三號。

  【這兩天適應得怎麼樣?住得還習慣嗎?】

  九月四號。

  【手機被沒收了?】

  最後一條是九月五號。

  【行吧,你好好學習,九個月後見。】

  顧嘉年慢慢地坐起來,靠在床頭。

  自從那次在北霖的見面之後,她已經有整整半年沒有見過他,雖然每個月都有信件往來。

  心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暫時被擱置到一邊,高考完的真實感再一次席捲而來。

  她考完了,能直接和他聯繫了,也有時間去見他。

  顧嘉年點開輸入框,卻又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或許是習慣了信件往來之間漫長的等待,如今面對一秒鐘就能將信息傳達給對方的通信方式,她突然不知道該從何開頭。

  反反復復輸入,又刪除了幾次,依舊沒個定數。

  直到屏幕上突然跳出那張大興安嶺森林的照片,和——

  【遲晏邀請你語音通話】。

  顧嘉年愣了一會兒,好半天才清了清嗓子,接起來。

  接通的那一瞬,她忍不住有點緊張,正絞盡腦汁地想著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麼,便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懶散揶揄的輕笑。

  「勤懇又苦逼的高三黨解放了?終於有手機了?」

  顧嘉年倏地把聽筒貼緊耳朵。

  心裡突然覺得。

  那確實還是科技進步比較好。

  此刻他的聲音從一千多公里之外,實時地傳進她耳廓,陌生又熟悉。

  如同海邊反復來襲的浪潮,每個呼吸起伏都繾綣又綢繆。

  許久之後她才「嗯」了聲,忍著心裡的悸動慢吞吞地說道:「我剛到家把手機充上電,還擔心一年沒用過手機,已經生鏽了呢。」

  「哦,」遲晏又問她,「那你剛剛一直在輸入中,想跟我說什麼?」

  顧嘉年沒想到他會直接問,腦子卡殼了片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想說什麼,心裡的話太多太多了。

  她反問道:「遲晏……你不問我考得怎麼樣嗎?」

  她的話音剛落,那邊傳來一聲輕鬆的笑。

  「都考完了,有什麼好問的?先把考試、成績統統丟到一邊,該浪就好好浪,不要搞得太緊張——」

  他的語氣驀地低下來。

  「不過,我剛剛就想問,你聲音怎麼回事?感冒了?」

  顧嘉年剛剛明明忍住了。

  可此刻眼眶卻一酸。

  她爸爸沒有注意到的事,他卻注意到了。

  「就是有點小感冒,已經好了。」

  「遲晏……」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有點無釐頭地說起之後幾天的打算,「下周我要去參加班級聚餐,之後還有班裡同學們組織的KTV、小飯局……十七號,我跟雯雯約好了一起看一個電影的首映……」

  這一年她交了很多朋友,已經不再像從前那般形單影隻。高考前她就已經收到了不少聚會的邀請,顧嘉年這次不想再拒絕。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遲晏聽得笑起來:「嗯,還有嗎?真忙,這麼受歡迎?」

  顧嘉年也跟著笑,半真半假道:「嗯,我們班同學都很喜歡我。」

  那邊頓了一會兒,而後慢悠悠地問:「……男生?」

  顧嘉年眨了眨眼睛,沒撒謊:「……也有。」

  「……」

  對面難得沒搭腔,也沒有繼續打趣。

  顧嘉年自顧自說道:「……不過最後的聚會在二十號左右,正好是出分的前幾天……」

  她沒有挑明,卻覺得他應該聽明白了。

  出分那天。

  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時間點。

  顧嘉年吸了吸鼻子,聲音軟軟地說道:「到時候……我回雲陌去,好不好?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我想回家。」

  她很想念雲陌,比起高樓大廈裡冰冷的格子間,雲陌夏天的山與水、外婆家院子裡的桂花樹和葡萄架、趴在青石板上睡懶覺的咕嚕還有河裡扒著石頭的青螃蟹。

  那些更能稱為家。

  「好,」遲晏低低地說,「到時候……」

  話到這裡他似乎故意拉了長音,還加了個耐人尋味的停頓。

  顧嘉年的心猛地提起來。

  下一秒,他卻忽然轉了話頭:「……把你欠我的那頓飯補上。」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重新笑起來:「嗯。」

  有些答案,她還是想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聽,到時候就算不是她期盼的那個答案,她也可以再爭取一下。

  現在還沒有那個底氣。

  有了盼頭,顧嘉年的心情輕鬆了不少,繼續說道:「遲晏,我想給你們帶點禮物,你幫我問問季同哥想要什麼。」

  她這聲「季同哥」叫的無比自然,與句首對他的稱謂形成了鮮明對比。

  工作室裡,遲晏看著窗外遮天蔽日的梧桐,突然挑了挑眉。

  這個對比他一年前就發現過。

  只是當時猜錯了方向,還覺得這小孩重色輕友,沒大沒小。

  可現在聽起來,卻覺得十分熨帖。

  他緩緩勾起一邊嘴角:「那你不問問我想要什麼?」

  顧嘉年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問,你的那份我打算自己挑。」

  *

  遲晏坐在辦公椅上,掐斷電話回頭,便看到他表哥一臉陰鬱地坐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賀季同已經持續這種狀態好多天了,看誰都不爽,面如菜色,像是全世界都欠他幾百萬。

  遲晏不爽道:「坐這兒幹嘛?進來也不知道敲門。」

  賀季同翹著二郎腿,擰著眉毛:「你今天怎麼這麼怪?下午開會的時候就盯著手機,現在打個電話還這副表情。」

  遲晏聞言斂起了眉眼,沒搭腔。

  賀季同的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突然警惕道:「你該不會是……在網戀吧?」

  遲晏「嗤」了一聲,掀起眼皮看他:「你要是太閒,樓下有一堆選題和新人的投稿,你可以去幫忙審審。」

  賀季同沒精打采地撇了撇嘴:「有那麼多編輯在,我這個理科生在他們面前耍什麼大刀啊。」

  說罷,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用一種過來人的口氣,面色不善地提醒了一句:「表弟,你要是信我,還是別談戀愛了。別靠近女人,會變得不幸。」

  「女人最善變了,一點真心都沒有,說玩弄感情就玩弄。」

  說著,還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遲晏看著他表哥面如土色的模樣,沒忍住笑:「所以你最近這副死樣子,是因為被玩弄了?被上次……休息室裡那位?」

  「……」

  賀季同聽著他幸災樂禍的語氣,冷笑道:「就你今天接個電話笑成那樣,你他媽早晚也有這麼一天。」

  「怎麼可能,」遲晏懶洋洋地往後靠,兩只手交疊在腦後,胸有成竹地哂笑道,「我又不是你,你可能是太老了,腦子還是比不過年輕人。」

  「所以容易被騙。」

  而他的小姑娘,連請假條裡都寫著「最喜歡」。

  才不會騙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11:48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二章

  賀季同聽到他自信滿滿的話,繼續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他又何嘗沒有過這種信心十足的時候,現在嘴越硬,以後臉越疼。

  愛情,就是個屁。

  遲晏不再貧嘴,慢悠悠說道:「對了,嘉年過段時間要回雲陌,想給我們帶禮物,她讓我問問你想要什麼。」

  賀季同愣了一下:「嘉年妹妹要回來了?也對,今年高考應該結束了吧?還是嘉年妹妹有良心,知道惦記我這個哥哥,我不挑,不要太貴就行,沒道理讓個小孩子破費。」

  遲晏一臉「算你識相」的表情,打發他「:「行了,該說的都說了,你可以滾了。」

  賀季同也不想再待著討人嫌,打算說完正事就走。

  「上午商沐工作室打電話過來,說程遇商近期有一本小說要影視化,好像叫……《荒原》還是《荒野》的,就是在你前一年拿木華獎的那本。他想找你當編劇,價開得很高,你接嗎?」

  他說完,好半天沒有聽到回復。

  賀季同抬眼看去,遲晏正對著辦公桌上的計算機,面無表情地滾動著鼠標。

  長睫斂起,臉上的情緒一瞬間收起來。

  連掩飾都懶得。

  賀季同內心腹誹,還好意思說他死人樣,他自己才是陰晴不定,前一秒還在笑他,現在又不知道在不爽些什麼。

  是嫌工作太多?

  還沒等他張口,遲晏語氣平平地說道:「拒了吧,以後有他們工作室的合作電話,直接拒了。」

  「……」

  賀季同沒忍住:「商沐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文學工作室,而且他們涉獵很廣,除了程遇商這張王牌之外,還涉及網絡文學、微小說、漫畫等領域,手裡的大IP不計其數。」

  「大作家,雖然你有拒接的權利,起碼也得說一聲原因吧?」

  遲晏卻默不作聲,沒搭理他的控訴。

  賀季同只好忍下來,猜測他或許是不喜歡程遇商的作品。

  仔細想想這倆人應該沒什麼過節,甚至或許都不認識,就因為不喜歡作品風格就拒絕合作。

  作家果然都多少有點毛病。

  「那就不說這個,《林中人》的出版社已經找好了,等書號批下來就能出。你打算找誰寫序?」

  遲晏終於停下滾動鼠標的手指,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想問問我的導師。」

  賀季同怔住:「沈晉?……你是不是真的有毛病啊,找虐?上次《晝夜》的首映式,我聽你的話上門邀請他,那老頭可是讓我吃了好大一碗閉門羹。」

  遲晏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停頓片刻後,他說道:「這次……我親自去。」

  *

  北霖一連晴了許多天。

  高考完的兩周裡,顧嘉年除了出門參加各式各樣的聚會,就是關在房間裡看書。

  她一整年沒有看書,如飢似渴地看了好多本。

  僅有的一家人相處的晚飯時間,爸媽一直在催她對答案、估分。

  顧嘉年被催得煩,到後來索性連吃飯都不出房門了,自己躲在房間裡點外賣。

  好在這段時間爸媽單位都很忙,沒有太多心思管她。

  這天晚上是最後一場聚會,在九中附近的一個酒吧舉行,半個班的同學都會去。

  初夏傍晚的陽光撒進房間裡,給每件事物鍍上一層金光。

  出發去聚會前,顧嘉年在收拾著帶去雲陌的行李。同一年前一樣,她依舊沒有太多東西,幾件衣服幾本書……以及遲晏寫給她的那九封痕跡滿滿的信。

  收拾完行李,夜幕已經降臨。

  顧嘉年打了個車到酒吧街。

  這一帶的燈光刻意調得很昏暗,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曖昧感。

  顧嘉年照著群裡說的地址走進其中一間酒吧,剛走到吧台前,便看到陸許陽站在吧台裡,正低著頭調酒。

  他怎麼在這裡,兼職?

  顧嘉年怔了片刻,不想招惹是非,下意識地低頭繞過吧台,卻聽到身後陸許陽喊了一聲:「喂,十班的酒都是我給調,你喝什麼?」

  顧嘉年知道陸許陽是在叫她。

  她原本不想理會,可沉默了一會兒,又覺得反正以後也不會再見面了。

  無關緊要的人和事,沒必要費心去躲避。

  顧嘉年想到這,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眼牆上的菜單,從中挑了一個看起來最溫和的,語氣平常道:「那就來杯『長島冰茶』吧。」

  她話音剛落,陸許陽看著眼前那張素面朝天又懵懂無知的臉,嗤笑了一聲:「大姐,長島冰茶,你還真以為是茶麼?」

  「長島冰茶,」他一字一句說著,「是由伏特加、朗姆、金酒和龍舌蘭四種基酒調製而成,酒精度數高達百分之四十。」

  顧嘉年愣了一下。

  這個度數的酒她可不敢碰。

  片刻後,她語氣平直地請教:「那有什麼溫和點的推薦嗎?」

  倒是沒在意陸許陽惡劣的語氣。

  畢竟這次起碼他還提醒了她,沒有眼睜睜地看著她出洋相。

  陸許陽沒說話,雙手快速地上下搖著調酒杯,借著酒吧裡忽明忽暗的燈光,盯著顧嘉年的臉好一會兒。

  她很漂亮。

  哪怕在這種觥籌交錯的場合,憑著一張素面朝天的臉卻沒被任何人比下去。

  顧嘉年的漂亮他在初中時候就見到了端倪,只是那會兒還沒太多人發現。

  初一那年,他每周都往讀書角跑,開始看書、寫讀書筆記,勤快到連一起玩的幾個哥們兒都以為他要開始發奮圖強成為一個文藝青年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只是為了能名正言順坐在她身邊,偶爾看一眼女孩子藏在厚厚的劉海和木訥的鏡框下的側顏。

  她看書的時候,眼睛和嘴角都會不自覺地彎起來,整個人都發著光。

  真的很漂亮。

  以至於這麼多年來。

  哪怕是最討厭她的那段時間裡。

  他都沒有忘記過她,只能用尖銳的敵視來掩蓋。

  可如今幾年過去,她的漂亮已經藏不住了。

  曾經被灰頭土臉的裝束與呆滯緊繃的神情所掩蓋的美貌,一點點剝出殼來。

  這美貌軀殼下的靈魂,也變得越來越耀眼。

  模考之後,他看到「顧嘉年」個字,掛在了榜單的首位。

  她就像一個椰子。

  剝掉灰撲撲的外殼,只剩下純淨的美好與清甜。

  陸許陽陡然低下頭,自顧自調了另外一杯酒推給她。

  「Pina Colada,椰林飄香。」

  他難得沒有出言諷刺,只是淡淡道:「這杯更適合你。」

  顧嘉年客氣又疏離地道謝,端起酒杯往裡走,四處張望著找同學們。

  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托她同桌的福。

  宋旻雯早就到了,正坐著喝一種藍色的雞尾酒,酒杯上沿還卡著半片檸檬。她原本就五官明豔,在酒吧五光十色的燈光下,更有一種魅惑眾生的美。

  眾人正湊成四五桌,在玩桌游,其中一個女孩看到顧嘉年,眼睛一亮,朝她招手。

  「嘉年,這裡!」

  「齊了齊了,咱們班兩個級花都到了。」

  「那咱們這桌豈不就是全酒吧最靚的一桌!」

  「是啊,而且好巧,這個酒吧好像是十二班陸許陽家的,他還給我們打了五折,可以使勁點!」

  二十幾個高中畢業生,都是剛剛邁入成年這個門檻,裝模做樣地學著大人來酒吧,卻完全不懂酒,全都亂七八糟瞎點一通。

  陸許陽沒有像剛剛那樣出言提醒,他們點什麼就調什麼,幾次送酒過來都木著張臉。

  顧嘉年倒是不敢瞎點,兩次都點了同樣的椰林飄香。

  酒精度數低,再加上裡面甜淡的椰子味的確很好喝,兩杯下去除了頭有些暈之外,意識還很清醒。

  大家心裡都清楚,今天是最後一場聚會,之後就要各奔東西了。

  趁著這個時間點,告白的告白、和解的和解,兩個曾經在班裡打過架放過狠話的男孩子互相碰了碰酒杯,一笑泯恩仇。

  女孩子們抱在一起哭嚎了一晚上,顧嘉年也幾次紅了眼眶。

  她在十班算是外來者,短暫的一年,甚至都來不及了解每一個同學。

  可十班卻讓她第一次感覺到,融入集體,和大家一起哭一起鬧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最後一輪結束,陸許陽過來收酒杯。

  顧嘉年正在低頭照顧喝得爛醉的宋旻雯,由著他把面前空空的酒杯收走。

  陸許陽拿起酒杯放在托盤上,卻沒有立刻轉身就走。

  昏暗的燈光下,他突然開口:「顧嘉年,我只問你一次。」

  顧嘉年沒聽清他說什麼,抬頭問道:「……什麼?」

  陸許陽拉長呼吸,面無表情地問:「你上次說,你從來沒瞧不起任何人。在你的記憶裡,你真的沒有傷害過我們之中的任何人嗎?」

  顧嘉年被他問得一愣。

  哪怕是度數很低的椰林飄香,喝了兩杯之後也難免有點暈乎。她不知道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下意識地說道:「沒有。」

  又加了一句:「從來沒有。」

  半晌後,陸許陽轉過身。

  顧嘉年恍惚中看到他端著托盤的手握得很緊,緊到手指關節都發著青。

  酒吧嘈雜的音樂聲裡,他的聲音低低傳到她耳邊。

  「行,那我就勉強信你。」

  顧嘉年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端著酒杯走了。

  耳邊只剩宋旻雯醉意十足的嗚咽聲:「什麼信不信、勉強不勉強的……嗚嗚嗚我們小嘉年,他這麼愛她,她也這麼愛他,他們倆怎麼能是親兄妹……」

  她說著,一邊晃晃悠悠地踉蹌站起來:「……我不相信,我要去給他們做血緣鑑定!」

  「……」

  她同桌除了不愛讀書之外,愛好很多,除了打游戲很牛逼之外,還很喜歡看言情小說,而且是越古早狗血抓馬,她越愛看。

  自從認識顧嘉年之後,她就多了一個癖好。

  那就是把顧嘉年的臉代入那些女主,每天看得兩眼放光。

  被宋旻雯這麼一打岔,顧嘉年心裡的一絲疑惑也完全被拋擲腦後,她好脾氣地把宋旻雯摁回座位上,大度地哄道:「行了行了,血緣鑑定結果出來了,我們不是親兄妹,是醫院抱錯了。」

  宋旻雯眯著眼歡呼起來。

  等把宋旻雯送回家。

  顧嘉年獨自走在回小區的路上。

  都市裡沉昏的夜,華燈初上,人影憧憧。

  微涼的風吹進她眼睛。

  她的高中時代。

  所有痛苦的,不安的,溫馨的,暢快的。

  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顧嘉年拿出手機,給遲晏撥了個語音電話。

  那邊很久才接起來。

  電話那頭的背景音很嘈雜,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在笑。

 「聚餐結束了?喝酒了嗎?」

  或許是酒精的後勁不知不覺地上湧,顧嘉年頓了頓,沒有回答,而是暈乎乎地說道:「遲晏。」

  「我有一點想你……」

  她話音剛落,電話那頭突然頓住。

  顧嘉年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什麼,臉色蹭的一下爆紅,結結巴巴地改口道:「我是說,你們大家……我明天回雲陌。」

  他寬容地沒計較她的變卦,聲音沉沉地說道:「嗯……是二十四號出分?」

  顧嘉年「嗯」了聲,補充道:「二十四號晚上。」

  便又聽到他說。

  「好,我這兩天正好也很忙,那我二十五號去雲陌找你。」

  「嗯。」

  *

  翌日一早,顧嘉年坐上了由北向南的高鐵。

  只不過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

  爸媽前陣子一直在加班,說是為了能休年假,帶她回雲陌。

  顧嘉年對這份好意不予置評,覺得他們大概是為了能盯著她出分。

  到外婆家時已經是傍晚,雲陌的夏天一如去年,火紅的夕陽染透了半邊天,空氣裡散發著灼熱與通透。

  稻田長了新的一茬稻苗,依舊碧綠如洗。

  外婆一整個晚上都情緒高漲,拉著顧嘉年問個不停。

  在學校裡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又說她瘦了,心疼得不得了。

  出分前的兩天,顧嘉年哪兒也沒去,在家裡待著看書。

  按照往年的慣例,北霖教育考試院官網會在二十四號晚上十點之後開放高考分數查詢窗口。

  爸媽這兩天也早出晚歸,說是好久沒回雲陌,要出去走訪親友。

  顧嘉年不怎麼關心,他們不在家,她還能喘口氣。

  他們在家的時候無非就一個話題,讓她估分。

  要麼就是很焦慮,一個勁地問她答題卡填滿了沒,會不會失誤、作文有沒有跑題。

  二十三號那天晚上,爸媽還沒有回來。

  顧嘉年早早地就洗漱完躺在了床上,卻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關於高考的分數,她盡管緊張,但大致心裡有底。

  考完之後的這些天裡,她雖然沒有估分,心裡卻幾次復盤了當時考試的狀態,覺得自己的發揮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至於……

  顧嘉年忍不住點開微信,看著和遲晏的對話框。這兩天她忍住了,沒找他聊天。

  他大概像上一通電話裡說的那樣,很忙,所以也沒有找她。

  上通電話裡,遲晏說過,他後天回雲陌。

  也就是說,明天晚上出分後,另一個結果也會接踵而至。

  顧嘉年把手機放在枕邊,翻了一個身,看向窗外。

  有幾隻同樣未眠的飛蛾撲向書桌上散著暖光的台燈,雲陌的夜晚安安靜靜地降臨。

  去年離開的時候,她跟他告白,要他一年後再給她這個答案。

  這一年裡,他們通信九次,見過兩次面,打過語音通話,卻默契地沒有再提這件事。

  但顧嘉年覺得,遲晏應該沒有忘,只是不知道他會怎麼答復她。

  她心裡很沒底,腦海裡反反復復地想著這一整年來他們的每一個交集,他說過的每個字、在她面前的每個表情和信裡的每一句話。

  誠然他對她一直很好,不厭其煩地回復她的信,去北霖出差不忘來看她,給她買衣服,在她高考之後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她,叮囑她好好休息。

  但這些卻難以得出什麼結論。

  在她同遲晏表白之前,他對她就很好,把她當妹妹照顧。去晝大的時候跟同學介紹,說的也是「親戚家的妹妹」。

  而他這一年來的每一封信件也好,在北霖時候的每個舉動也罷,似乎都沒有任何超過界限的舉動。

  頂多……頂多就是那天送她回學校時,幫她攏了攏圍巾。

  顧嘉年胡思亂想著,扯過被子蓋住臉,強迫自己中止了這種沒結果的內耗。

  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管是什麼結果,後天就有答案了。

  *

  第二天,顧嘉年剛起床便收到了班主任的消息,說是今年北霖查分時間比往年提前了十二個小時,從晚上十點改成了上午十點。

  班主任在家長群裡發了通告,顧嘉年下樓的時候,爸媽已經打開筆記本計算機,坐在堂屋裡等了。

  他們倆昨天直到半夜才回來,說是去晝山找幾個老同學吃飯。

  見到顧嘉年慢悠悠地從樓梯上下來,媽媽蹙眉催促道:「磨蹭什麼呢,快點下來,還有幾分鐘就可以查分了,我和你爸昨晚可一晚上沒睡著,你倒是睡得香。」

  顧嘉年沒搭腔,去外婆房間裡,要外婆來陪著她一起看。

  很快,十點到了。

  顧嘉年仔細地輸入學號、姓名,鎮定地點擊查詢。

  大概是整點查分的人太多,系統非常卡,接連刷新了好幾次頁面都一片空白。

  直到十點零二分的時候,最後一次刷新界面成功。

  顧嘉年的分數表格倏地跳出來。

  她掠過每一項單科分數,直接看向總分,呼吸忽然停滯。

  眼眶卻不可抑制地熱起來。

  姓名:顧嘉年

  總分:689.00

  竟然比模考考了全校第一的那一次,還要高十分。

  她成功了。

  顧嘉年的腦子裡亂亂地浮現出過去一年中繁忙的四季。

  那些冷暖自知的夜晚,寢室熄燈之後,她都借著小賣部買的手電筒些微的燈光伏案苦讀。

  小手電筒裡的兩節五號電池換了無數次,摞成小山的水筆寫完最後一點墨,整沓整沓的試卷和稿紙堆滿了書桌。

  那些咬牙度過的白晝與黑夜給了她答案。

  從差生到好學生,再從好學生到尖子生。

  時光終究沒有辜負她。

  這一剎那整個堂屋裡都靜止了。

  直到幾秒鐘後,突然傳來了媽媽激動的歡呼和外婆難以抑制的抽泣聲。

  老人家不懂什麼樣的分數才能上晝大的分數線,但也知道,六字開頭的分數有多麼難以達到。

  她的停停為此,渾身上下掉了七八斤肉,瘦得快要皮包骨。

  外婆抹著眼淚,一遍一遍拍著顧嘉年的手背。

  「好,真好。阿婆就知道,我的停停想要做什麼,一定能做好。」

  顧嘉年紅著眼睛,點了點頭,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整個人都有點抖。

  她鎮定下來,聽到爸媽已經開始挨個打電話。

  給一些許久沒見的親戚朋友,當然還有同事、同學們,此刻輪番成為了他們炫耀的對象。

  「……北霖大學和晝山大學都是沒問題的,這兩所學校分數線差不多,我們打算讓她報北大,以後在北霖找工作更方便。」

  「……那是,我們這麼多年還是沒少花心思……哪裡哪裡,文科之後的出路怎麼樣還不確定,大學階段也是不能放鬆的,畢竟是全國最頂尖的學府,競爭壓力這麼大,但凡鬆懈就會被淘汰,我和她爸可不能掉以輕心呢。」

  「……去年?沒有,我們就是覺得霖高的教育機制不適合她,所以才給她換成九中的……九中對於文科也比較重視嘛。她從小底子打得好,升學的每一步我們都盯著,穩扎穩打上來的……這叫厚積薄發,總算不枉我和她爸辛苦了那麼多年……」

  顧嘉年眼角的淚意還沒有乾,卻突然覺得有點反胃。她冷眼看著,同時心裡面有另外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升起來。

  她想要同他分享。

  當面告訴他,她做到了。

  告訴他,她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心臟越跳越烈,滾燙的情緒在心底劇烈地蔓延。

  她大概是等不到明天了。

  顧嘉年回頭同外婆報備了聲:「阿婆,我出去有點事,晚上再回來。」

  她說著,步並作兩步跑到樓上,拿上手機和錢,再一次毫無計劃地踩著滿山的竹葉出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12:03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三章

  夏風吹攏漫山竹葉,陽光如針線般穿插於林間。

  顧嘉年重新走了一遍去年遲晏帶她走的路。

  那一次的旅途早就銘記在她腦海中,所以這次的過程十分順利。

  坐在大巴車上的時候,顧嘉年原本想給遲晏發條消息,可想想終究忍住了。

  如果提前跟他說,他大概又要凶巴巴地問她,查天氣預報了沒?帶夠錢了沒?怎麼不在雲陌等他回去,要一個人亂跑?

  顧嘉年想到這裡,樂呵地笑起來。

  一路上雖有三個小時的車程,顧嘉年卻沒時間胡思亂想——起因是她手賤在微信上向班主任周老師匯報了高考分數。

  老周立刻打了個電話過來。

  距離她發送消息不到兩秒鐘。

  「總分六百八十九?那各科是多少?」

  顧嘉年老老實實地報上各科分數。

  老周大喜過望,連連說著「好」,顧嘉年都能想象到他眼尾夾在一起的褶子。

  「數學是滿分啊,按理來說今年的文數比往屆難度要大,發揮得真不錯!高海菡這次也考得很不錯,北霖大學是穩的,不過總分比你低七分。」

  老周說著,語速逐漸加快:「六百八十九,目前北霖幾個高中裡已知出分的,好像只有一個霖高的學生比你高一分,他是六百九,其他一些預備尖子生可都是六百七十多這個檔次。嘉年,你這次很有可能是北霖文科榜眼啊!咱們九中很久沒出前三甲了。」

  顧嘉年被他的語速繞得有點暈。

  班主任還在絮絮叨叨著:「你這兩天讓你爸媽保持手機開機啊,肯定會有晝大和北大招生辦給他們打電話的,到時候會談一談選專業的事……」

  中年班主任聲音激動到破音,分貝逐漸飆高。

  以至於坐在顧嘉年身邊的幾個大叔大嬸都聽到了「北霖文科榜眼」、「北霖大學」、「晝大」等字眼。

  有位坐在顧嘉年前面的大嬸登時從半睡眠狀態嚇醒,一百八十度扭頭沖她投來了驚駭的目光——

  於是在結束和老周的通話之後,顧嘉年剩餘的兩個半小時就在尷尬地接受老鄉們熱情的盤問與觀摩中度過。

  「沒想到我們鎮還能出這麼個人物,小姑娘,你家是哪個村的啊?」

  「怎麼會在北霖上學?高考榜眼的意思,是第二名吧?」

  「哎喲,全市第二是怎麼考出來的呀,這個腦子是不是開過光啊。」

  顧嘉年從出生到現在還從未經歷過這種來自長輩的過分關注,此刻她彷彿成了曾經的別人家的孩子。

  突然就覺得小時候身邊那些尖子生們也不容易。

  她顛三倒四、手忙腳亂地應付了一整路,終於到達了晝山市客運站。

  闊別一年的晝山,依舊是那座繁華的大都市。

  只不過比起北霖大刀闊斧的城市建設,更多了一些溫婉的江南氣,道路兩旁的植被也更茂盛些。

  已經快要下午四點。

  光影微斜,風吹得路旁的香樟葉嘩嘩作響。

  顧嘉年顧不上吃飯,直接攔了輛的士,坐到工作室附近的街道。

  她遵循著記憶找到那幾面滿是塗鴉的牆,又穿過幾條狹窄的巷弄,終於看到了工作室樓下的那家書屋,倒是不見那條金毛。

  顧嘉年在門口站了好久,對著書屋的玻璃窗整理了一下裙擺和髮型,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壓下難耐的心跳。

  她推開書屋旁邊的鐵柵欄,往樓上走去。

  二樓左側就是四季文學工作室。

  顧嘉年推開門,放在口袋裡的手機突然接連震動了多下。

  她一邊走進門裡,一邊下意識地拿出手機查看消息。

  屏幕上彈出了一連串的QQ消息。

  顧嘉年有些驚訝。

  自從上高中之後,她便一直用微信,幾乎很少用QQ,平時從來沒有人通過QQ聯繫她。

  她正要點開那些消息,恰好工作室裡有人聽到門鈴聲,走出來接待。

  顧嘉年抬頭看去,是那次見過的編輯助理喬薇,今天依舊是她負責接待。

  「你好,請問找誰啊?」

  顧嘉年把手機收回口袋中,禮貌地問道:「請問,遲晏在裡面嗎?」

  喬薇在她說話間打量了她幾眼,目光在女孩大大的眼睛繞到白皙的頸項,覺得有幾分眼熟。

  下一秒,她猛然想起來。

  雖然當初只匆匆見過一面,不過她對這個女孩子很有印象——大家都以為她是二老板的女朋友呢。

  後來八卦到大老板面前,他幫忙澄清了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你是那次跟著我們二老板來的那個女生吧?頭髮長了好多,真是越來越漂亮了。聽我們大老板說,你是他們親戚家的孩子?」

  喬薇說著,語氣誇張地稱讚道:「你們這個家族的基因也太好了吧?」

  顧嘉年被她逗笑,解釋了句:「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只是兩家長輩之間是舊友。」

  「哦……看來從古至今,好看的人都喜歡紮堆一起玩。你剛剛說,你來找我們二老板?」

  喬薇見她點頭,解釋道:「他下午出去跟片方的編劇團隊開會了,《浮木與枯海》這兩天正好開機,劇本當中有一些細節需要他親自把關。」

  顧嘉年了然地點點頭。

  高考前她就聽宋旻雯說過,遲晏的中篇小說《浮木與枯海》影視化官宣,是與韓遂的二度合作。

  沒想到已經開機了,難怪他上次打電話時說,他這兩天會很忙。

  沒能第一時間見到人,顧嘉年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裡又有點隱隱的失望。

  喬薇說著,轉頭看向前台上放著的壓克力時鐘,補充道:「不過看這時間,他應該快要回來了吧,要不你先去他辦公室裡坐會兒?」

  「好。」

  顧嘉年跟著她往裡走。

  穿過長長的走廊,工作室的盡頭朝南的那個隔間是遲晏的辦公室。

  喬薇刷了門卡帶她進去,讓她坐在會客用的沙發上,又給她倒了一杯水,客氣道:「那妹妹你先在這兒坐著,我去忙了啊。等老板回來我跟他說一下。」

  她說著,推門出去了,還給顧嘉年帶上了門。

  顧嘉年坐了一會兒,靜靜打量著遲晏的辦公室。

  硬裝依舊是工業風,灰白色的水泥牆、天花板上橫七豎八交錯著的管道、磨砂的地磚。

  軟裝卻是屬於他的風格——佔滿幾面牆的實木書櫃、復古的歐式皮沙發、一旁墨綠色的絲絨凳和雪白的羊毛地毯,統統與雲陌那座爬牆虎別墅的布置如出一轍。

  顧嘉年的視線慢慢移向窗子。

  窗外是一棵巨大的梧桐。

  夏日的陽光透過梧桐枝葉的縫隙,從朝南的窗口肆無忌憚地灑進來。

  經過梧桐葉過濾的光線溫柔照亮整間辦公室,再也不是當初陰暗封閉的模樣。

  她繼續打量著房間裡另外的陳設。

  窗下放著一張巨大的書桌。

  顧嘉年移眸看去,書桌上有個筆記本計算機,一側堆著淩亂的稿件,一旁的垃圾桶裡還散落著幾個皺皺的紙團。

  書桌的另外一側架子上,幾箱咖啡膠囊和一個濃縮咖啡機整齊擺放。

  顧嘉年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遲晏給她寫過的信——

  「工作室樓下的梧桐被曬乾了葉子,希望你分我一場雨。」

  「前陣子連載壓力有點大,煩得想抽煙,便多屯了幾箱咖啡膠囊,有點用。」

  腦袋裡迅速勾勒出遲晏坐在辦公室前,被樓下梧桐樹旁的金毛吵得眉頭緊縮、借咖啡消愁的模樣。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翹了翹嘴角。

  就快要見到他了呢。

  她這般想著,餘光忽然瞥見書桌上淩亂的稿件旁邊,整齊地堆放著一疊信封。

  那些信封的樣式與遲晏從晝山寄給她的那些一般無二,就連褶皺的地方都有些類似。

  顧嘉年沒放在心上,心想大概是他們工作室統一買的信封。

  她百無聊賴地繼續坐著,本想找本書打發時間,忽然想起剛剛在工作室門口收到的消息。

  顧嘉年於是拿出手機,點開手機屏幕。

  眼神驀地怔愣了片刻。

  竟然是陸許陽。

  他一連發了好多條長長的語音。

  回憶了一下,她初中的確加過陸許陽的QQ。是當時在讀書角的時候,為了方便交流看書心得才加的。

  只不過初二之後,他們就沒有再說過話。

  他怎麼會給她發語音?

  難道是發錯人了?

  顧嘉年隨意地點進去一條。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就當打發時間了。

  陸許陽的聲音不再像從前那般尖銳,似乎是打個草稿,他的敘述和語氣都十分平直。

  「顧嘉年,不知道你還用不用這個QQ。如果不用的話,就當我對著樹洞說好了。前幾天在酒吧裡偶遇,我問了你那個問題,你說「你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都說酒後吐真言,我想了幾天,覺得你可能沒有在說謊。那麼也許有可能,從前的那些事情你並不知情。」

  「那次我告訴過你,我們初中班級有一個群,裡面有二十幾個人,群名就叫『今天顧嘉年倒黴了嗎』。這件事確有其事,但你大概不知道背後的原因。」

  原本聽到那個群名的時候,顧嘉年還想翻白眼,可等她聽到「背後的原因」,卻逐漸皺起了眉。

  還有什麼她不知道的原因嗎?

  陸許陽的語氣十分嚴肅,她臉上的笑意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僵住。她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

  難道她真的做過什麼不好的事?

  她頓了片刻,點開下一條。

  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剎那間頭皮發麻。

  「初中生的怨恨再尖銳,也需要有的放矢吧,如果你只是性格敏感、爭強好勝不合群了點,大家不至於這麼一邊倒地針對你。你大概不知道吧,初二的元宵節前,我給你寫過一封情書,趁著下課的時候偷偷塞在你書包裡。沒想到第二天,那封情書還有我們之間交換過的讀書筆記全部被你爸媽交給了班主任。他們還逼著老師叫了我家長……」

  陸許陽的語調開始難以控制地拔高,語速也明顯加快許多,顯然這些事情對於如今的他來說,依舊如鯁在喉、難以釋懷。

  「呵,你爸媽說話是真的難聽。兩個知識分子、大學生,在我爸這個小學畢業生面前,把我貶得像個垃圾。他們說你年紀小,不會處理這些東西,只能由他們當父母的幫忙出面。他們罵我下流、齷齪,小小年紀不學好,可能是從小跟著我爸混酒吧,學了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還說你以後是要考名牌大學的……萬一我他媽要是把你給帶壞了,要讓我吃不了兜著走。我那年十三歲,在那個寧可死都不肯哭的年紀,在辦公室裡當著所有任課老師和我爸的面,被他們罵哭了。你說……是不是很有趣啊?」

  「我爸憋了氣、又丟了臉,回去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頓,你記不記得初二有段時間我請了一周的假,就是被我爸給揍的……他讓我發誓,不准再跟你說一句話。」

  他說到這裡,忽然語氣諷刺地笑了一聲:「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恥辱,你爸媽可真牛逼,就真把你當公主唄?你家裡是有王位要繼承?就這麼瞧不起人啊?」

  顧嘉年的呼吸猛地停滯住,窗外的陽光此刻忽然帶不來任何溫暖,室內的氣溫驟降。

  上下牙關止不住地發顫,她努力地回憶著。

  什麼情書?她完全沒有印象。

  初二那年的……元宵節?

  顧嘉年摁著太陽穴,遲緩又痛苦地思考著。

  元宵?

  她好像……有印象了,那是在她從小到大挨打挨罰的經歷中,格外莫名其妙的一次。

  顧嘉年的記憶回到十三歲那年,元宵節的晚上。

  她難得沒有補習班,做完作業後便在飯廳裡吃元宵。

  媽媽正好煮了她愛吃的紅豆味,香甜軟糯又燙嘴。

  趁著爸媽在她房間裡收拾東西,顧嘉年悄悄地用媽媽的手機登上文學論壇,看看硯池大大有沒有給她回復。

  自然是沒有,她有些失望地放下手機,埋頭吃了兩個元宵,突然看到爸爸臉色暴怒地從房間裡衝出來,揮手打落了她面前的瓷碗。

  瓷片碎落一地,滾燙的湯汁和元宵一股腦倒在她裸露的腳背上,燙起一片紅色。

  顧嘉年看著一地狼藉,茫然無措地僵立著,承受著爸媽猝不及防的無名火。

  那天晚上,他們罰她抄寫周敦頤的《愛蓮說》。

  抄了三十遍。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

  當年十三歲的顧嘉年惶恐不安地抄到了深夜,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

  原來,竟然是這樣啊。

  好一個《愛蓮說》。

  好一句「出淤泥而不染」。

  難怪陸許陽會這麼恨她。

  恨到,以至於一直到高三復讀都沒辦法釋懷。她想起了他們之間的每一次對白,想起了他尖銳的嘲諷和一次次找茬。

  原來不是他有病啊。

  原來不善良的那方,不是他。

  顧嘉年的手指不可抑制地發著抖,整個人渾身上下都在戰慄著。

  胃裡在翻騰,明明沒有吃什麼東西,卻覺得胃酸已經漲到了食道裡。

  她難捱地弓起背,抖著手指把手機貼到耳邊,逼著自己往下聽。

  「從那之後,我真的就特別特別恨你,我討厭你清高、目中無人、其實又很沒本事的樣子,討厭你整天抱著本書、自以為是、實則軟弱到什麼事都要爸媽出面的樣子。你知道麼,我胳膊上現在還有一道那時候留下來的疤,雖說留下那道疤的人是我爸,但我每次看到它,還是忍不住地更加厭惡你。」

  「後來我才知道啊,班裡除了我之外,有好幾個人都被你爸媽找過呢。除了暗戀過你的男生,還有一兩個女孩子。」

  「初一那會兒跟你玩得比較好的鄭媛你還記得吧?她成績很差、不愛讀書,只喜歡唱歌跳舞化妝,她家裡是開髮廊的,平時愛和一些所謂的閒散青年一起玩。但她對你還不錯吧?你爸媽也找過她呢,讓她別影響你讀書,他們說了不少難聽的話,我就不一一復述了,嫌嘴髒。」

  顧嘉年聽到這裡,難以抑制地伸出手,捂住了臉。

  心裡升起一陣無法抵擋的愧意。

  她當然記得鄭媛。

  那個女孩子是她初中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她有點像雯雯,雖然不喜歡學習,但人漂亮、很會打扮。

  偶爾大課間,她還會給顧嘉年編各種各樣的短髮髮型。

  她是第一個誇她皮膚白、眼睛很好看的人。

  她笑起來嘴邊有顆小小的梨渦,對外人很凶,但每次都會霸氣地護著她。

  可初三之後,鄭媛再也沒有理過她,她開始和其他人一起在背後奚落她、嘲諷她。

  顧嘉年以為是自己為了學習冷落了她,中考後還躊躇著同她道歉,卻被狠狠地嘲諷了一番。

  沒想到竟然是這樣。

  顧嘉年還記得鄭媛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們這種人,怎麼配跟你一起玩呢,你說是吧,好學生?哦對,是交了九萬塊錢才進霖高的好學生。」

  顧嘉年痛苦地捂著臉,手機掉落在膝頭。

  陸許陽的聲音彷佛一道魔咒從裡面傳出來。

  「後來漸漸地不知道是誰牽頭,建了那個群,群裡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平時都被家長和老師告誡過別去招惹你,只能每天在群裡私底下詛咒你,來出口氣。」

  「我當時就想,你他媽真以為自己是個公主唄?這世界上的差生都不配和你當朋友?可那些尖子生又看不上你,可笑吧。既然這樣的話,那你就一個人發臭發爛好了,跟你的傻逼爸媽一起。」

  「就算後來,我一次次復盤當時的事情,猜到當初你可能並不知情,理智上也認為你爸媽做的事情不能讓你來背鍋。但沒有辦法,人總是會遷怒的,大家沒辦法不討厭你。群裡到現在偶爾都會有人冒個泡,問一句你現在混得慘不慘。」

  「顧嘉年,反正已經不會再見了,」男生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聲音已經有些乾澀和疲憊,「我還是很討厭你,也……依舊很喜歡你。但你以後別這樣了,你就當個真公主吧,瞧不起人也好,自以為是也罷,就都有那個資本了……」

  語音驟然終止。

  顧嘉年感覺胸口窒悶、血液上湧,整個人都無地自容。

  雙眼與太陽穴都突突地脹痛著,她緊緊地弓著背,胃裡翻江倒海著。

  下一瞬,她終於無可避免地乾嘔出聲。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受害者。

  她保持著這樣的信念,忍受著那些謾罵與譏諷活到現在,覺得是她大度懂事,不跟那些幼稚無理的人計較。

  今天才知道,原來她才是加害者。

  令人噁心的加害者。

  她緊緊地捂住嘴,另一隻手攥緊了沙發扶手。

  角色顛倒的剎那,曾經的信念逐漸崩塌,愧意與惶恐如同難以逃脫的帳幔,鋪天蓋地地籠罩而來。

  她幾乎就要窒息。

  然而在這樣詭譎的靜謐中,霎那間,某個念頭卻忽然如同鬼魅般爬上腦後。

  去年冬天在十二班門口的走廊裡,陸許陽說過的幾句話忽然冒了出來。

  ——「顧嘉年,聽說,你談戀愛了?」

  ——「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一定會變得很不幸。」

  顧嘉年的心裡陡然有了某種驚悚的預感。

  剛剛,她好像看到書桌上有一沓信封,不僅樣式與他寫給她的信一致,就連因她反復翻閱所造成的折痕都類似。

  那沓信封的厚度看上去,大概有……八九個。

  顧嘉年倏地繃直脊背,不由得驚恐地喘了好幾口氣。

  許久後,她僵硬地站起來,一步步挪到窗前的書桌旁邊,撥開那堆雜亂的文稿。

  手指一點一點地,將最上面的信封翻過來。

  信封上寫著。

  ——「晝山市第九中學,高三十班,顧嘉年收。」

  爸媽昨天說,他們來晝山,看老同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12:13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四章

  翻開信封看到收件人姓名的那一瞬間,頭皮發麻的感覺乍起。

  恐懼以某種形態從四周叫囂著圍攏而來。

  顧嘉年睜大了眼睛,指尖僵硬地將那些信封平鋪著攤開,仔細地數了數,一共九封。

  其中唯一不同樣式的那封,左上角印著一個不顯眼的北霖大學校徽。

  每一個信封上的折痕肌理清晰,就連那些被她反復撫平的邊角都一貫始終地翹著。

  是這一年以來遲晏給她寫過的所有信。

  它們原本應該躺在雲陌外婆家、她的行李箱深處,現在卻出現在了這裡。

  猶如一封封長了翅膀的小惡魔。

  這樣匪夷所思又詭異的事情如同冰山崩裂般頃刻降臨。

  顧嘉年的大腦卻像是關上了某個搭扣,沒有辦法、也不敢去思考。

  她驀地丟開信封,手指顫抖著收進衣袖裡。

  她無措地閉著眼,迷迷濛濛地在書桌前走了幾步之後,又覺得好冷,身體止不住地戰慄著,僵硬的大腦固執地繞過那個令人恐懼的答案,試圖找出另外一種可能性。

  甚至,在某一瞬間,她竟然期冀著某種靈異的僥幸情況會發生。

  說不定這些信封真的就是長了翅膀自己飛過來的呢。

  可是——

  哪怕是魔法世界的信。

  也需要貓頭鷹來送。

  所有思緒在腦海中翻浮著又墜落,直到門口傳來「哢噠」一聲。

  辦公室的房門被推開。

  顧嘉年頓住無望的踱步看過去。

  喬薇端著一個玻璃果盤走進來,透明的果盤裡整齊擺放著切好的各色水果。

  她走到書桌前放下果盤,熱情地招待她:「吃點水果吧,聽說那邊的會議延長了,幾個主演也參加了,你可能還要再等一會兒。」

  她說完,對上顧嘉年的臉,終於注意到她的臉色有種不尋常的慘白,藏在身側的手也幾不可見地發著抖。

  喬薇皺了皺眉,關切道:「妹妹,怎麼了?不舒服嗎?」

  顧嘉年攥緊了手指,止住戰慄,強忍道:「沒……沒什麼,就是有點冷。」

  「啊,抱歉,空調好像是調得有點低。」

  喬薇歉意地說著,翻出遙控器將氣溫調高了幾度:「用不用給你拿個毯子?休息室裡有幾條備用的。」

  顧嘉年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扯了扯嘴角:「不用,謝謝。」

  喬薇看了她一會兒,確認她沒事,便點頭道:「那好吧,我先出去啦,有什麼需要隨時叫我。」

  她的手剛攀上門把手,卻被叫住。

  「——喬薇姐,那個,」顧嘉年的聲音沉而靜,眼神黑洞洞的,費力扯開一個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書桌上的這些信封,都是讀者寄來的嗎?」

  喬薇回頭看了眼她手指的方向,注意到她說的是哪些信封之後,臉上的笑瞬間塌下來。

  片刻後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不是,是我們老板寫給一個小讀者的,好像是個在北霖讀書的高學生……」

  喬薇說到這,停下來,猶豫著要不要說接下來的話。

  片刻後,她想著小姑娘既然是遲晏的親戚,肯定不會往外宣揚,便繼續娓娓道來。

  何況,對於這件事她實在是不吐不快,正愁找不到人吐槽呢。

  「《林中人》連載的時候,我們工作室開放了讀者來信渠道,每個月都能收到很多信,有一些來自我們老板之前的許多老讀者。他很珍惜這些等待多年的讀者,幾乎每封信都會回。其中有一位就是這個高三在讀的女孩子,她是來信最勤的,每個月都雷打不動地寄來一封信,我們老板也都寫了回信鼓勵她。」

  「結果,你猜怎麼著?前兩天這姑娘高考完了,然後昨天,她爸媽竟然來了晝山,照著回信上的寄信人地址直接找到我們工作室。」

  「他們帶著一沓信闖進來,怒氣沖沖地指著我們老板的鼻子說他……」

  喬薇說到這裡沒忍住吸了一口氣,頓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說他這麼大年紀,勾引一個高三學生,不要臉。還口口聲聲說什麼『我們好不容易把女兒拉回正軌,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再走偏。她才十八歲,沒有分辨能力,但是我們當父母的還能看不出來你有什麼下流心思嗎?』,他們要他不要再去糾纏那個女孩子,不然……就要去告他。」

  「後來,他們進了辦公室,我就沒聽到了。應該是大吵了一架,因為我從來沒見我們老板臉色那麼難看過。」

  喬薇緩了好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想要盡量收斂情緒,但還是沒忍住口吐芬芳:「……我他媽真的是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他們的女兒已經成年了,就算真的談戀愛,還他媽犯法了?」

  「而且誰信啊,他女兒是天仙嗎?說句不好聽的話,平時追我們老板的女生可多了去了。」

  「姑且不說這一年來頻頻獻殷勤的幾個女編輯、新人作家,就說這次《林中人》的女主演蔣菡。新生代小花裡顏值最能打的,你應該知道吧?她都好幾次私底下問我們要老板的微信了,這次參演《林中人》也是她毛遂自薦的。」

  「所以說,我們老板想找什麼樣的女朋友找不到,用得著去……呃勾引這麼一個要啥沒啥的高中生?」

  喬薇一口氣吐槽到這,心裡的鬱氣總算散去了一些,突然發現許久都沒有聽到回應。

  她下意識地看過去。

  年紀尚小的女孩子靠桌站著,纖細的手指扶著書桌側沿,彎著脊背沒有說話。

  她低著頭,長髮遮住了眉眼,掩住了所有的表情。

  也沒有搭腔,看著像是不太感興趣的樣子。

  大概就是隨口問一句,沒想到她會一股腦說這麼多吧。

  喬薇也意識到自己剛剛情緒太上頭說話有點偏激,這會兒冷靜下來,尷尬地吐了吐舌頭:「……反正就是一傻逼人傻逼事,也沒什麼。我先走了啊,你在這慢慢等吧,別忘了吃點水果。」

  她話音剛落,眼前的女孩子倏地抬起了頭。

  白泠泠的一張臉如同出竅的魂魄。

  「我一會兒……還有事,就不等了,」她的聲音拉成一條細線,平直卻纖弱,「我之後自己聯繫他吧,不用告訴他我來過,謝謝啦。」

  顧嘉年說完垂下眼眸,不等喬薇回應,徑直越過她走出了工作室。

  與上樓時的猶疑不前相反,她飛快地跑下樓梯,一口氣跑到巷道那邊的轉角處。

  肺裡彷彿被煙塵堵塞,只是跑了幾步而已,她便吃力地彎下腰深喘了幾口氣。

  緊接著,她蹭著背後斑駁的磚牆,慢慢蹲下來。

  頭頂的屋簷在腳下投下遮影,劃了一道斜斜的分界線。

  分界線外側,夕陽暖到不像話。

  每一塊地磚都被染上朦朧的金黃。

  分界線裡側,常年難以見光的青苔濕漉漉攀著石板。

  顧嘉年睜著大大的眼睛,目光執拗地往外看。

  街邊的電線桿上貼著雜亂的小廣告,旁邊停放著幾輛缺肢少節的自行車。

  巷道裡行人熙來攘往,步履匆匆。小攤販在夜色來臨前布置好推車,慢悠悠地煎著鐵板豆腐。

  夏天的晝山,置身於最熱鬧非凡的俗世。

  似乎除了這個潮濕陰冷的拐角,每個人都活在十度的溫暖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的巷道響起由遠而近的引擎聲。

  顧嘉年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些,繼而偏過腦袋,投去視線。

  透過眼前憧憧影影的模糊熱意,她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工作室正門的樓下。

  那個她今天翻山越嶺想來見的人,正邁著長腿從車上下來。

  枝影交錯的碧綠梧桐下,他穿著件簡單的黑襯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某個瞬間忽然偏過頭,神色淡淡地伸手撣掉悄然落在肩側的梧桐葉。

  他的身後跟著幾個人,其中有一個是韓遂。

  同行另一位戴著墨鏡、長髮及腰的女孩子原本與韓遂並排,半途加快了步伐,小跑著從身後跟上為首的人。

  她替他拉開門,湊到他眼前,歪著頭同他說話。

  哪怕被大大的墨鏡遮住了眼睛,也不難見到女孩子漂亮的臉上吟吟的笑意。

  顧嘉年知道她。

  蔣菡,喬薇口中《林中人》的女主演,是新生代小花中最被看好的一個。

  中戲表演系大四在讀,專業能力和人氣都是一流。

  顧嘉年和宋旻雯十號在北霖看的那場電影就是她演的,人長得漂亮,演技也非常好。

  聽說,蔣菡家境優越,私底下人也十分隨和。

  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孩子,長著一雙笑起來會發光的眼睛。

  起碼。

  同這樣的人在一起。

  可以得到更好的、更溫暖的愛。

  而不用受什麼折辱。

  距離這個濕冷的轉角幾步之外。

  夕陽在那群本就耀眼的人身上疊上了一層暖調的金光。

  顧嘉年緩慢地低下頭,側過臉,將臉頰貼住膝頭。

  她克制地咬著指節,沒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滾燙的淚沿著右手彎曲變形的醜陋指關節流下,淌過手背,流進袖口。

  早晨出門的時候她還在想,她現在已經是一往無前的顧嘉年了。如果沒有得到期待的回答,或許,她還可以再爭取一下的。

  但是現在。

  她還怎麼厚著臉皮去要答案呀。

  兩周之前,就算是站在九中霸榜年的年級第一面前,顧嘉年尚且能夠信誓旦旦地說出,她肯定不會輸。

  可如今,她在這場沒有答案的考試中,卻想要半途棄考了。

  *

  烤豆腐攤位前逐漸圍滿了附近初中放學的學生們。

  成群的自行車在石板路上飛速壓下車轍。

  夕陽落下,屬於都市繁華的夜晚降臨。

  燈火交輝中,顧嘉年終於站起身,拖著發麻的雙腿漫無目的地走上熱鬧的街。

  四周是輕車熟路的行人,或歸家,或結伴出行,人們踩過簌簌作響的梧桐落葉,行來又走去。

  只有她沒有目的地。

  除了他以外,她並不同這個陌生的城市有任何的鏈接。

  她不知道下個拐角會是一家咖啡店還是酒吧,也不知道任何一條公交車的路線。

  放眼望去,陌生的街道兩旁,五花八門的店鋪招牌亮著燈,擠進她的視線。

  顧嘉年試圖找個能夠歇息片刻的地方,手機鈴聲卻突兀地響起來。

  她看了眼屏幕,停下腳步,按下接聽鍵。

  媽媽喜氣洋洋的聲音闖進她耳廓:「停停,你在哪兒呢?快回來,剛剛北霖大學招生老師來電話邀請你,你的分數在整個北霖排第二!他們說,只要你去,文科相關專業隨便你選。」

  身畔的路燈一盞接著一盞亮起來。

  「明天我們就回北霖,我和你爸已經把高鐵票買好了,北霖大學的老師們說可以親自指導你選專業、填志願。回去還得抓緊辦一場謝師宴,我給霖高的老師也打過電話了,到時候把兩邊的老師都請來。霖高那群老師不懂慧眼識珠,接到電話的時候那祝福可是有點勉強啊……」

  顧嘉年忽然打斷了她喜形於聲的話。

  「去治病吧,你們。」

  「……什麼?」

  「顧彬不是醫生麼?北霖二院應該也有精神病科室吧?借著職工便利,去好好看看醫生吧。」

  聽到她大逆不道的話,對面難以置信地愣住,連呼吸都停滯了片刻。

  顧嘉年一點一點地勾起嘴角:「我不會再回北霖了,也不打算去北霖大學。我不想跟兩個精神病待在一起。這樣下去,我也會瘋掉的。」

  她平靜地說完最後一個字,掐斷了電話,然後將他們的微信和手機號碼,統統拉黑。

  就在她想收起手機時,下一秒,屏幕上又亮起微信提示。

  顧嘉年面無表情地點進去。

  【遲晏】:賀季同在網上看到,今年北霖出分時間提前了半天,怎麼不告訴我?

  間隔許久後,他又發了一條。

  那之間的停頓,彷彿是在小心翼翼地揣摩著她的情緒。

  【遲晏】:分數沒那麼理想嗎?其實不一定要去晝大,國內還有很多大學的中文系都很出色。小孩兒,你這一年已經很努力了,不管結果怎麼樣都對得起你自己。

  顧嘉年忽然不可遏制地再一次彎下腰,乾嘔出聲。

  她曲著胳膊扶著路邊的電線桿,一下又一下地乾嘔著,空空的胃裡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胃酸反復湧到喉嚨,帶來辣熱的刺痛。

  他對她一貫是仁至義盡的。

  那幾圈纏在她腳上的紗布;那一趟來到晝山的夜班車;那九封千里之外的回信;以及那兩句在北霖漫天大雪的深冬裡,寫在扉頁上的話。

  「祝你歲歲有樂歲。」

  「祝你年年是嘉年。」

  哪怕到了現在,他仍然在顧及她的情緒。

  一如當初她告白的那一晚,遲晏微微僵直了脊背,沒有直接拒絕,而是答應了她一年之後再給回應的荒唐提議。

  初見時她以為他頹唐厭世又冷漠,但其實他最是心軟,最良善不過。

  他得天獨厚,天賦異稟,生來就是群星拱月般的天之驕子,卻對她這樣的人也心懷不忍與憐憫。

  他是雲陌漫天的野星之中。

  最亮的一顆。

  這樣的人,好不容易能夠重新活在俗世的陽光裡,不該再沾染上任何污穢噁心的東西。

  許久之後,顧嘉年終於停下乾嘔,直起身。

  她慢悠悠地晃過兩條街,終於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顧嘉年買了桶泡麵,坐在玻璃窗前的卡座上一口一口吃光。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加雞肉串和鹵蛋。

  翻江倒海的胃得到了廉價的救贖。

  心臟卻彷佛空了一個洞。

  顧嘉年喝光最後一口湯。

  她坐了一會兒,慢吞吞地拿出手機,打開對話框一個字一個字地編輯著,然後點擊發送。

  【我考了六百八十九,考得特別好,是北霖的文科榜眼呢!不用擔心啦。】

  【這一年來給你添了好多麻煩,對不起啊。】

  片刻後,顧嘉年閉上通紅的眼,又睜開。

  接著敲下最後一句,帶著從未有過的稱謂。

  【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遲晏哥。】

  不管你之後跟誰在一起。

  祝你往後永遠快樂,永遠耀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1:37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五章

  給遲晏發完最後一條消息,手機終於耗盡了電量。顧嘉年推開便利店的門,繼續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走著。

  如同百鬼夜行中的一隻。

  遠處擁擠的高架橋、城市道路兩旁茂盛的香樟、人聲鼎沸的噴泉廣場。

  一切好似浮光掠影。

  這個格外漫長的夜晚,所有的情緒被暗夜裹挾著塞進心裡面。

  密不透風。

  直到某一瞬間,炸耳的音樂聲響起,顧嘉年仰起脖頸,看到廣場旁的摩天大樓的外立面上,正在放映一場宏偉的星光秀。

  幾十層樓高的玻璃幕牆上慢慢演化出一整條銀河。

  深邃宇宙與曠野繁星交相輝映,如同一個個星光燦爛、深不見底的漩渦。

  訴說著光年以外的廣袤與孤寂。

  原本密不透風的心臟在這一剎那似乎被猛烈的夜風迂回著穿透。

  歡聲笑語之中,打卡拍照聲中。

  鼎沸的音樂聲中。

  顧嘉年終於再也克制不住,彎下腰嚎啕大哭起來。

  十七歲那年的末尾,她也曾經被屈辱地放逐到遠離世俗的光年之外。

  從此,她心裡的一整條銀河,因他升起,因他陷落。

  *

  夜風隱秘穿梭在時間縫隙中。

  半小時之前。

  關於兩位主角人設的討論會議終於散場,賀季同親自送兩位大明星到工作室樓下。

  臨上車前,蔣菡取下墨鏡,笑容靦腆地問他:「賀總,你……能不能給我推一下硯池老師的微信?這樣的話,倘若偶爾對於劇本中的哪些細節不理解,我好方便問他。」

  她之前也問過工作室的幾個助理,他們都說沒有遲晏的微信,平時工作跟他用郵件聯繫。

  賀季同挑著眉,為難地眨了眨眼:「他平時習慣用郵件,而且他那個微信吧,基本上不用,有跟沒有都一樣。」

  蔣菡聽出他言語中的婉拒,心下有些失望,卻也不好再糾纏。

  便想著還是下次鼓起勇氣問遲晏本人要好了。

  賀季同好不容易打發走人,慢悠悠上樓,晃進小會議室裡。

  長圓桌一側,遲晏還在低頭整理剛剛打印出來的人設細綱。

  這份細綱一直存在工作室的本地計算機裡。

  今天原本是和幾個片方的編輯開劇情會議,用不到人設綱。只是沒想到後來兩位主演臨時加入,於是只好轉移到工作室,對照著人設細綱討論。

  賀季同斜斜靠在門上,似笑非笑地打趣:「嘖,又是高中生又是大明星的,你這每天花邊新聞挺多啊。人蔣菡都好幾次打聽你的微信了,那雙笑眼我差點沒辦法拒絕。你就這麼不近人情?不會還在跟你那個網戀對象打得火熱吧?」

  聽他說到高中生,遲晏的手頓了片刻。

  賀季同沒看過那些信,自然不知道那個高中生是誰。

  他回過神,把細綱按照今天開會的順序排好,摞成一疊在桌上磕齊,頭都懶得抬:「有事說事。」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起來問問你,嘉年妹妹考得怎麼樣?」

  遲晏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淡淡道:「還有一個小時出分。」

  「不是吧,」賀季同攤了攤手,「你沒看熱搜嗎?北霖今年高考出分時間提前了十一個小時,上午就出分了。」

  遲晏聞言怔愣了片刻,緩緩皺起長眉:「你確定?」

  賀季同點了點頭:「這種事情有什麼好撒謊的。」

  他說著,擺了擺手,打著呵欠走出會議室。

  遲晏看著他的背影,手指在桌面上隨意地敲了幾下。

  片刻後,他點開微信確認了一下。

  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擔心她有壓力,他今天一直沒有給她發過消息,算好了時間,打算等她查完分再聯繫她。

  何況他打算明天開車回雲陌。

  沒想到出門時間提前了半天,那……距離現在已經過去十一個小時。

  不可能還沒查分。

  難道是……沒考好?

  想到這個可能性,遲晏的目光驀地沉下來。

  他不是沒有思考過這個結果,但當它來臨的時候,心裡依舊揪了一下。

  腦海裡想起了那次北霖雪夜一見,小孩蒼白的膚色與眼下大大的黑眼圈,以及一整年通信中她寄過來的每一封成績單。

  她那麼努力地一步步往上爬著,咬緊了牙把勇氣刻進身體裡面,義無反顧。

  如果結局不好的話。

  他大概沒辦法原諒這個操蛋的命運。亦不敢想像她的反應。

  遲晏緩緩吸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躁鬱。

  然後斟酌著給顧嘉年發了一條微信。

  等了一兩分鐘,她沒有回。

  他抬手摁了摁太陽穴,猶豫著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但想了想,還是編輯了一條微信。

  措辭不難,可一個字一個字敲著,難以言表的窒悶感與難耐的心疼隨之而來。

  不知道她有沒有哭鼻子。

  幾分鐘過去,依舊沒有回復。

  時間靜靜流淌,遲晏重新翻開細綱裡用紅筆標注的地方,打發著時間,卻幾乎沒有看進去幾行。

  他心浮氣躁地站起身,往辦公室走去。

  晚上九點多,工作室裡除了他和賀季同再沒有第三個人。

  走廊和幾個工作間裡全都一片漆黑。

  遲晏推開辦公室的門,隨手打開燈,而後徑直走到書桌後,從抽屜裡翻出車鑰匙。

  還是今晚回去吧,怎麼想都放心不下。

  他快步走到門口,剛滅了燈,褲兜裡的手機便傳來了震動。

  遲晏拿出手機,飛快點開消息,空著的另一隻手搭上門把手。

  看到第一句的時候,他瞬間挑了挑眉,心裡的躁鬱與擔憂如同潮水般退去。

  六百八十九分?

  北霖榜眼?

  遲晏緩緩地勾起一個笑。

  他家小姑娘就是爭氣。

  他便也不急著走了,想給爭氣的小姑娘打個電話誇誇她。

  可還沒等他撥過去。

  第一條第三條消息接踵而至。

  ……

  兩分鐘後。

  漆黑一片的房間裡,只有手機屏幕發出瑩瑩的光。

  時間恍若靜止。

  夜風從偌大窗戶灌進來,張狂地捲起紗簾。

  房間裡的一切僵硬地定格。

  遲晏的一隻手仍然搭在門把手上,眼神也沒能從聊天框裡的最後一句話上挪開。

  【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遲晏哥。】

  頭腦短暫當機了片刻後,終於敬業地從這句話中分析出了些許令他血液上湧的端倪。

  在原本約定好的這天。

  「非常非常喜歡」變成了「非常非常感謝」。

  「遲晏」變成了「遲晏哥」。

  遲晏,哥。

  遲晏的唇角逐漸拉直,修長手指飛快按著屏幕,撥了個語音通話過去。

  時間耗盡,沒人接。

  再打,還是沒接。

  艹。

  空氣彷佛凝滯。

  灌進來的風裡全他媽是汽車尾氣。

  梧桐樹葉吵得他頭疼。

  遲晏抬起手,猛地扯了扯襯衫的領口,試圖消除那份窒悶感。

  片刻後,他壓住呼吸打開門,快步穿過黑黝黝的走廊,走進隔壁賀季同的辦公室,連門都沒敲。

  賀季同正翹著二郎腿,重審某個新人作家的版權合同,聽到門口的聲響,隨口道:「你要回去了?順便載我一程唄,白天和出版社的人應酬,喝了點酒。」

  他話音落下,許久沒聽到接腔。

  賀季同從合同裡移開眼,耐著性子看他表弟又發什麼瘋。

  卻發現這人狀態很不對。

  哪怕是在昨天,那個女高中生爸媽找來時,他的臉色都不像現在這麼差。

  他倚著門框沒有說話,襯衫的第一顆扣子被扯掉了,領口還掛著殘存的線頭。

  眼神黑而沉,嘴角緊抿著,氣壓低到如同颱風過境前的烏雲蔽日。

  不像是有人欠他錢,倒像是有人欠他命。

  賀季同的神情稍稍嚴肅了些,不由自主地坐直:「出什麼事了?你爸又找你麻煩了?」

  「……」

  遲晏深吸了一口氣。

  賀季同的眉毛擰起來:「說話,到底怎麼了?」

  「所以,」他黑著臉的表弟又不耐地扯了扯已經掉了一顆扣子的領口,悠悠地開口,「你這兩天為什麼又恢復正常了?」

  賀季同一臉黑人問號,不解道:「什麼?」

  遲晏又深呼吸了一下。

  他房間裡的煙味也嗆人。

  這個世界上。

  怎麼就沒有一個地方有新鮮氧氣。

  他極其好脾氣地,一字一句請教:「前兩周你每天都那個死樣子,為什麼這幾天沒事了?怎麼好的,教教我。」

  「……」

  賀季同無比靈光的大腦轉了轉。

  片刻後,腦海中忽然回想起兩周多以前的對話。

  彼時他表弟滿臉的輕鬆與幸災樂禍。

  嘴還特別賤。

  ——「所以你最近這副死樣子,是因為被玩弄了?」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你。你可能是太老了,腦子比不過年輕人,所以容易被騙。」

  「……」

  因果循環。

  報應不爽。

  他就知道有這麼一天。

  賀季同登時笑出了聲。

  越笑越忍不住,越笑越放肆,直到瞥見表弟一副要吃人的神情後,他才勉強斂住笑意,擦著眼淚上氣不接下氣地,原話奉還。

  「所以……你現在這副死樣子,是因為被玩弄了?被你那個網戀對象?」

  「也沒什麼,很正常嘛。有可能是因為你太老了,畢竟,」賀季同咧了咧嘴,「咱倆同歲嘛。」

  沒能得到幫扶、只得到一通奚落和打臉的人盯了他一眼,轉身走出去,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門「砰」的一聲被關上。

  沉沉的暮色裡,遲晏憑著感覺走到沙發前坐下,手裡的外套無力地搭在沙發扶手上。

  空氣裡壓抑的窒悶感揮之不去。

  他坐了許久,站起身走到窗邊,轉身倚著窗沿,盯著房間裡濃到化不開的夜。

  試圖借風吹醒亂七八糟的頭腦。

  夏夜風卷過,梧桐狂亂作響。

  心臟異樣到快要爆炸。

  這麼快就變心了?

  所以才從遲晏,變成了遲晏哥?

  沒看出來,這小孩夠渣的啊。

  真的是年齡差距大,有代溝?

  風與時間一起竄行。

  疼與澀爬到四肢百骸之前,遲晏曲起指節在粗糙的窗沿上狠狠磕了幾下,痛覺上湧,擁堵的大腦才終於被迫清醒了些許,開始運作。

  他一點一點拉著記憶中的線索。

  前幾天離開北霖前,小孩還醉醺醺地給他打電話,聲音軟糯地說,有一點想他。

  還同他強調,一十四號晚上出分。

  那夜北霖的風聲透過電話傳進他耳朵,真切不作假。

  更遑論之前的種種。

  深夜來北霖大學見他,在大雪夜裡凍成了一個雪人;請假條上都一絲不苟地寫著「最喜歡」;每封信裡都充斥著試探的愛與崇拜。

  她的喜歡不藏不掖,坦然而純粹。

  以至於他從來沒有懷疑過。

  又怎麼會陡然轉折?她渣他,圖什麼?

  這樣戲劇化的人設轉折,在任何一本現實流派的小說裡,背後都難免有埋藏的伏筆、隱情與轉折。

  藝術往往比現實更瘋狂。

  而現實中再荒唐的變故,都該有跡可循。

  哪怕心臟依舊跳動不穩,呼吸也依舊不順暢,可大腦卻被迫地一點點整理著頭緒。

  遲晏困難地將自己抽離出來。

  就當作在拉人設與劇本。

  要說變故,只有一個。

  遲晏的眼神剎那間暗了暗。

  昨天那些來自她父母的謾罵他一股腦照單全收了,只問了他們她知不知情。

  擔心她知道的話,會哭鼻子。

  她爸媽說,他們來找他,她並不知道。

  但事情總有意外。

  想到這裡,遲晏的心空了一塊,他低著頭思索了許久,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測比被渣的可能性要大。

  只是這兩種可能性,每一種都戳得他心口疼。

  遲晏舔了舔乾燥的唇角,重新拿出手機,給雲陌鄉下打了個電話。

  電話過了許久才接通。

  那一剎那,手指難耐地蹭過窗沿粗糙的水泥面,緩緩蜷起來。

  有種瀕臨審判的緊繃感。

  他既怕自己猜錯。

  也怕猜對。

  遲晏張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啞到不像話。

  「孟奶奶,我是小遲……停停在嗎?」

  對面老人家語氣十分焦急:「小遲啊,停停不在家,我們也聯繫不上她。她上午就出去了,說是出門有事,到現在都沒回來。剛剛好像還跟她爸媽在電話裡大吵了一架,我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了。明明考得特別好……」

  遲晏閉了閉眼,問她:「她有說過去哪兒嗎?」

  「沒說,但她查完分就出門了,當時心情還很好。傍晚,北霖大學的老師打來電話商量填報志願的事,停停媽媽給停停打了電話,那會兒她就已經不對勁了,後來還把她爸媽的聯繫方式全都刪了……連我都聯繫不上她。」

  剛查完分出門是十點多。

  上午十點到傍晚之間,足足七八個小時。

  這麼長時間裡,可以發生很多事。

  也足夠來一趟晝山。

  他還記得那一夜的行程,從雲陌走到鎮上需要一個多小時,趕最近的大巴,坐到晝山時長三個多小時。

  這小孩不是沒有過亂跑的前科。

  大雪夜她都敢闖,何況是現在。

  遲晏安撫了老人幾句,放下手機後,失去承重的手指開始發抖。

  她外婆說,她查完分就出門了。

  是不是想來當面告訴他?

  那她來了工作室之後,見到了什麼才改變主意了呢?遲晏的目光緩慢地落到辦公桌那堆雜亂文稿旁的九個信封上。

  原本堆棧整齊的信封,被人撥亂了,其中有一封名字朝上翻了過來。

  遲晏緩緩喘了口氣,沒辦法去想她發出那最後一句話的心情。

  他看到的時候心都要炸了,她肯定比他還要難過一百倍。

  她那麼敏感拘謹的性格,知道了這樣的事,難免會覺得愧疚自責,或許會再一次陷入自卑。

  他的小姑娘這一年來好不容易變得自信閃耀,吃了千番苦,受了萬般罪,原本值得這世間最好的對待,怎麼就弄成這樣了呢?

  她到現在都沒回家,恐怕一個晚上都躲在外面哭。

  這次連衣角都沒人借她扯,她該怎麼辦?

  晝山那麼大。

  遲晏感覺頭腦眩暈,他咬了咬舌尖,把心裡的悶痛感壓下,而後找到今天的輪流接待名單,用辦公室的電話撥通了喬薇的手機。

  幾分鐘後,猜測被證實。

  她來過。

  也知道了所有來龍去脈,或許,還見到了他。

  *

  顧嘉年在廣場旁邊的椅子上坐了許久。

  置身於吵嚷的人群裡,廣場上不絕於耳的音樂聲與雀躍歡呼聲統統闖不進她心裡。

  微涼夜風下,裙擺被吹得列列作響。

  遲緩的理智終於回復些許。

  這麼晚了,她沒有精力再長途跋涉回雲陌,起碼得給外婆打個電話。

  她找了家廣場上還沒關門的報刊亭,借了老板的插座給電量耗盡的手機充上電。

  幾分鐘後,手機終於開機。

  廣場交雜的光影中,手機屏幕上彈出來許多條微信消息。

  顧嘉年強忍著沒有點開,而是先撥通了外婆的電話。電話那頭,外婆聽到她的聲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忙追問她的行蹤。

  顧嘉年眼眶一酸,吸了吸鼻子,編了些謊話。

  她跟外婆說自己在晝山的一個同學家裡聚會,玩到太晚,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兒。

  外婆不知道有沒有相信,可沉默了許久後,終究沒有問她,只叮囑她一定要注意安全,隨時保持手機通暢。

  顧嘉年心裡有點難受。

  她總是讓外婆擔心。

  良久後,她訥訥地「嗯」了聲,又聽到外婆說:「停停,剛剛小遲打電話過來問你的情況。你抽空給他回一下吧,他好像挺擔心你的。」

  顧嘉年怔愣當場。

  掛斷電話後,她鼓起勇氣點開微信,想看看他回復了什麼。

  沒有新消息。

  他只是打了許多個語音電話過來。

  大概是看到了她的消息,想問問她的具體成績和未來的志願吧。

  畢竟這一年來她的所有進步,都有著他的參與,盡管是通過信件的方式。

  他又是這樣妥貼的一個人。

  顧嘉年拿著手機,猶豫了許久。

  如果一直不回的話,他一定會擔心的,他剛剛還給她外婆打了電話。

  就算……她往後不能以期許的方式站在他身旁,就算此刻她不想聽到他的聲音,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厚顏無恥地再次纏上去。

  卻也不能這樣無禮對他。

  顧嘉年深吸了一口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剛想按下語音通話,對方卻先一步打過來。顧嘉年抖著手點了接聽。

  他的聲音在幾秒之後,清晰地傳過來。

  啞澀又沒什麼情緒。

  「你在哪?之前……怎麼不接電話?」

  顧嘉年捂住了嘴。

  原本她以為自己能繃住的,畢竟做了一晚上的心理準備。

  可聽到他聲音的那一瞬間,她終究還是沒繃住。眼淚瘋狂流出。

  顧嘉年把手機拉遠了一些,捂著嘴努力地調整著呼吸的節奏。

  才總算能夠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把剛剛跟外婆說的藉口又說了一遍。

  又補充道:「我剛剛手機沒電了,所以就沒接到,現在剛充上電。」

  兩三個呼吸後,他的聲音拉得很直:「同學家,你還有同學在晝山,哪個區?」

  顧嘉年如何知道晝山都有些什麼區。

  她握緊了手機,鎮定地說:「就是……之前你見過的那個女生,她是晝山人。具體地址我也記不清,她爸媽開車帶我們過來的。」

  「千里迢迢去北霖讀書?」

  「……嗯。」

  遲晏的語氣不緊不慢:「哦,是聚會?都去了哪些人啊?」

  顧嘉年不知道他問得這麼詳細,是不是不相信。

  只能硬著頭皮編下去。

  工作室樓下,遲晏沒有急著拆穿她,他按下心裡的鈍痛,一邊平和地配合她扯著那些沒營養的謊話,一邊拉開車門,單手插上鑰匙發動。

  在辦公室裡接到電話的那一秒鐘,聽到她身後明顯是大型音響中傳出來的背景音樂、與熙攘嘈雜的人聲後,他便飛速在計算機上搜了「晝山」、「音樂節」、「大型活動」等字眼。

  然後鎖定了附近星火廣場舉辦的那場星光秀。

  有許多網紅去打了卡,背景中的音樂也是星空主題,與電話中一致。

  *

  星火廣場這邊。

  顧嘉年站在報刊亭旁,覺得電話那頭的人有點怪。

  她這邊太嘈雜,分辨不出他的背景,只是覺得他說話不像平時那般有條理,不問她高考的事,光盯著今晚的聚會問。

  顧嘉年已經編出了七八個不存在的同學,男女都有,性格各異,再這樣下去她都能寫個小劇場了。

  對面卻毫不懷疑,好像都沒有在認真聽,只偶爾漫不經心地「嗯」著。

  只是每當她想要掛電話的時候,他就會再次拋出一個相干的問題。

  讓她不得不繃緊神經來應對。

  直到十分鐘後。

  顧嘉年終於疲於應付地說道:「遲晏哥,我得進去了,同學們還在等我。」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說道:「好。」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掛了電話,內心沉悶地抬起頭。

  只是下一秒。

  她的目光驟然定格。

  晝山晴朗又熱鬧的夏夜裡,有個人同樣緩緩放下貼在耳邊的手機,穿越重重人海。

  向她走來。

  一如當初北霖冰冷的雪夜。

  她的那些拙劣的謊言在他面前不堪一擊,再一次丟盔棄甲地露了餡。

  他總有辦法找到她。

  顧嘉年止不住地紅了眼,屏住呼吸看他如夏夜疾風般大步而來,在她眼前站定。

  夜風沉沉。

  廣場上依舊人聲鼎沸。

  顧嘉年與他對視著,才發現原來他的眼眶也被夜風吹得有點紅。

  呼吸交織的瞬間,來人忽然上前了一步。

  距離驟然被拉近,他的陰影勢不可擋地將她遮蓋,熟悉的木調香氣侵襲著包圍。

  顧嘉年的臉落入他胸膛。

  廣闊神秘的宇宙星空裡,他輕輕按住她脊背,小心翼翼地收攏了雙臂,低下頭。

  嘴唇靠近她耳畔,胸腔震動著,帶著晦澀沉悶的笑意。

  「小屁孩。」

  「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你三歲的時候笑一笑,我就知道你想吃哪種口味的辣條。」

  「你憑什麼覺得,你能騙過我?」

  銀河陷落。

  將她包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1:48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六章

  廣場上的星光秀接近尾聲,音樂推向了高潮。

  玻璃幕牆上,銀河閃爍,如同宇宙深處一場無人的盛宴。

  而玻璃幕牆下,噴泉乍起、人頭攢動,歡呼吶喊聲幾欲與樂點相爭。

  可顧嘉年卻完全沒辦法分心去感受這些。

  她周身的所有感覺,視覺、聽覺、嗅覺、觸覺……

  全部被另一個人所籠罩。

  喧囂人海中,她的臉頰隔著薄薄的襯衫埋在他溫熱的胸膛,耳邊填滿他呼吸與心跳,鼻尖亦充斥著他身上清新好聞的味道。

  顧嘉年的大腦如同銀河在爆炸,炸出一片空白星光。雙手僵直著在身側攥緊,做不出任何反應。

  好在短暫的瞬間後,他慢慢鬆開了她,克制禮貌地往後退了一步。

  夜風在那霎那間從兩人之間僅有的幾公分距離中穿湧而過。

  顧嘉年的臉頰無可避免地燒起來。

  心臟彷彿要從胸口處奔逃。

  幾句話的間歇,這只是個很短暫的擁抱。

  他的手象徵性地輕輕收攏,並沒有過重的力道。

  彷彿是許久未見的友人重逢時禮貌的相擁。

  如同當初信尾那個繾綣的落款,這個擁抱亦處於某個模棱兩可的邊緣,令她難以往期待的方向去猜。

  何況——

  晝山溫柔良夜裡,廣場上的音樂聲慢慢散去,人群也如退潮般湧出廣場。

  旖旎升起來之前,顧嘉年閉上眼睛,臉色又一點點地變白,強行將潛意識裡那些厚顏無恥的奢望趕出去。

  他能找到她,也就意味著他識破了她拙劣的謊言。

  那麼她今天來晝山的目的在他眼裡便不言而喻了。

  至於為什麼又離開——

  顧嘉年低下頭,失神地盯著他黑色襯衫的下擺。他這麼聰明,連她在哪兒都能找到,大概也猜到了吧。

  顧嘉年思及此處,深深咬住了下唇。

  她還遠遠沒有想好,該怎樣去面對他。

  人群散場,廣場慢慢恢復安靜,可兩個人的心緒都難以平靜。

  許久後,還是遲晏先說話。

  他的聲音亦是啞得不像話。

  「晚上先住我家吧,明天再帶你回雲陌。先陪我回工作室拿點東西,剛才出來得太匆忙,家裡鑰匙都沒拿,行不?」

  顧嘉年張嘴欲言,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心裡的歉疚感越發翻湧。

  他知道了一切,仍是待她如初,把她當做個無辜的孩子在照顧。可她呢,當真能做到厚著臉皮如初嗎?

  思緒紛亂。

  顧嘉年認命般點了點頭,渾渾噩噩地跟著他往車旁走。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停著排隊等紅燈時,遲晏側過臉看到女孩子緊緊攥著裙擺的發白指節。

  心中悶痛地告誡自己,要慢慢來。

  工作室離廣場並不遠,顧嘉年晃蕩了一晚上,走過好幾條街,開車卻只要七八分鐘。

  遲晏把車子停在樓下,領著顧嘉年上樓。

  剛拐過一樓二樓之間的樓梯轉角,賀季同恰好鎖上工作室的門,從樓上下來。

  兩個人打了個照面,賀季同看著遲晏靈魂出竅般沒表情的臉,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剛剛不是走了嗎?」

  又不懷好意地揶揄道:「怎麼,今夜過不下去了?沒事,都會有這個階段的,時間會治癒一切,你看哥哥現在不是好得——」

  下一秒,昏暗的樓梯下傳來一串更輕的腳步聲。

  賀季同頓下話頭,視線落在他身後的女孩子慘白削瘦的臉上。

  女孩子頭髮烏黑及腰,下巴很尖,與一年前變化很大,若非那雙漂亮的眼睛,他幾乎要認不出來。

  顧嘉年看到來人,眼神總算聚焦,扯了扯嘴角同他禮貌打招呼:「季同哥,好久不見。」

  「……」

  賀季同的思維沒能跟上他的眼睛和耳朵。

  他目光抖了幾抖,難以置信地從顧嘉年臉上挪開,對上他表弟的眼睛:「……???」

  遲晏沒心情同他貧嘴,回過身拉住女孩子的衣袖,帶著她往工作室裡走。

  「……」

  賀季同站在樓梯口好半天沒敢動。

  怕自己是見鬼了。

  遲晏拉著顧嘉年一路穿過漆黑前台與長廊,走到辦公室門口。

  手機此刻瘋狂震動起來。

  他摁開看了一眼,全是賀季同發的。

  【賀季同】:???

  【賀季同】:我他媽???

  【賀季同】:你的網戀對象是嘉年妹妹???

  【賀季同】:When and how???

  遲晏把手機調了靜音,掏出門卡刷開門。

  門開的瞬間,微涼的風湧進來,女孩的手臂明顯僵了一下,頓住了步伐,似乎下意識地抗拒著這個空間。

  人是找回來了,心結卻沒辦法輕易解開。

  遲晏的眼神暗了暗,鬆開她的衣袖,沒有勉強她。還是要慢慢來,就好像養貓一樣,貓咪受到驚嚇的時候得順毛擼。

  他伸手按下開關,室內倏地亮堂起來。

  房間裡一片狼藉。

  ——方才離開得太匆忙,沒有關窗,桌上的稿件被越發猛烈的風刮得散落一地。

  幾片碧綠梧桐隨風捲進來,在地上蜷縮成捲曲的形狀。

  遲晏徑直走過去,推上玻璃窗,簌簌的風聲被關在窗外。

  他彎腰撿著地上亂七八糟的稿件,一邊抬頭對顧嘉年溫聲道:「等我下,很快。」

  顧嘉年沒有吱聲,站在門口失神地盯著滿地的紙張與落葉。

  夜風撥亂一切。

  紛雜稿件的遮掩下,那幾個泛黃的信封橫七豎八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沾染著窗外捲進來的塵埃。

  可憐兮兮的。

  彷彿在同她對視,向她求救。

  顧嘉年咬住唇角,心裡面難過得想哭。

  她閉了閉眼,終究沒辦法忍受這樣的畫面,快步走進去,悶頭將那些信封珍而重之地拾起來,彎著腰一封一封地拂去上面的灰塵。

  在往前的十個月裡,它們是她最珍而重之的寶藏。

  多少個難熬的晝夜,秋冬到春夏,它們無聲地陪伴著她度過。

  它們穿插在秒針的每一次走動中,闖進她無數個想要放棄的噩夢裡,告訴她,她一定可以。

  顧嘉年捧著那些她視若珍寶的信,摸著上面的每一道折痕。

  喬薇口中的那些話細碎零散地響起來,戳著她的五臟六腑,將她血淋淋地扒開。

  「他們帶著一沓信封闖進來。」

  「他們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下流。」

  「他們說他勾引高中生,說要去告他。」

  ……

  他在她最艱難的那段歲月裡,將它們妥貼贈與她,給她無上勇氣。

  那上面的每一道反復翻閱造成的折痕,都曾經是她最堅不可摧的盔甲,護佑她遠航。

  可這些盔甲,卻在如今被人用來當作傷害他的利器。

  顧嘉年蹲下來,指間抖動著拂去那個暗紅色北霖大學校徽上的最後一點塵埃,把那些信封緊緊地貼在胸前,如一隻鴕鳥一般埋起了頭。

  她不能不面對的,不然她同爸媽又有什麼區別?

  顧嘉年埋著頭,心肺被劈開,一句句同他道歉——

  「對不起……」

  「對不起……」

  「遲晏,對不起……」

  一聲一聲顫抖又重復的道歉,把女孩子敏感的自尊心擊得粉碎,難也再談愛和喜歡。

  她只覺得滿心都是辜負和歉疚,覺得自己根本不值得他這樣的善待、一次次的找尋與關懷。

  這樣溫柔的夏夜,他不該同她浪費。

  她甚至在某一瞬間覺得,哪怕他能像陸許陽那樣痛恨她都好,只要他能夠開心一些。

  關了窗的房間裡,靜到只有她的道歉。

  一句又一句哽咽著,無始終。

  遲晏的耳廓如同針紮,滿眼都是她弓著的脊背。

  女孩背後那對細長的蝴蝶骨顫抖著,透過薄薄的衣料,纖細脊骨上突出的結點隆起著。

  更遑論方才見面時候幾乎戳進他眼眶的尖下巴。

  相較去年北霖一見,她瘦了許多。

  六百八十九分,幾萬考生之中的第二名。

  他原本為其歡欣鼓舞、與有榮焉。

  可在見到她的那一剎那卻醒悟——

  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裡,她是同幾萬人在拼搏。

  若是放在獸界,那該是怎樣屍橫遍野的廝殺。他的小姑娘咽下血淚挺到了最後,站在白骨累累的頂端,自己卻也剩不下多少皮肉了。

  遲晏想起方才那個短暫又克制的擁抱。

  他想要抱緊她,懷裡的人卻纖細到難以填滿他圈緊的臂彎。

  可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沒能快樂,她的自尊心依舊被現實擊得粉碎,被那些以愛為名的操控與枷鎖綁在了她心裡的恥辱架上。

  為什麼要道歉。

  她憑什麼要這樣卑微地同他道歉。

  她今天本該站在高高的塔頂,享受著屬於她的無上榮光。

  遲晏慢慢攥緊了拳,大步走到她身邊。

  將那個依舊在道歉的善良無比的女孩子從地上挖起來。

  他沒辦法再慢慢來了。

  不然不知道他們倆誰會先垮掉。

  他的聲音啞然:「顧嘉年,你跟我道什麼歉啊?咱們是不是該講究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爸媽做的事,你在這充什麼英雄好漢?」

  女孩子被迫站起來,終於停下周始往復的道歉,卻依舊固執地偏過頭不肯看他,崩潰地抽泣著。

  眼淚如碎玉。

  許久後,她聲音破碎著哽咽道:「是,來工作室找你的是我爸媽,我知道他們沒辦法代表我……」

  「可……你能否認嗎,這些事情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因為我——」

  遲晏打斷她。

  「行,那就順著你說,姑且不評價你父母的行徑,你覺得起因是你?」

  顧嘉年點頭,她爸媽是瘋了沒錯,他們的行為她想起來都嫌噁心——可起因也是他們望女成鳳和她太軟弱。

  這麼多年來,她在這場名為親情的博弈中節節敗退,不僅沒能保護好自己,更沒有保護好身邊珍貴的人,陸許陽是這樣,鄭媛是這樣,他也是這樣。

  是她沒有保護好他們。

  遲晏氣得笑起來,咬牙道:「你倒是挺會攬事啊?你今年多大,你爸媽今年多大?你能安安穩穩長到現在,我都謝天謝地了。」

  女孩子聽著他的話,卻仍是咬著唇,沒辦法寬恕自己。

  「好,」遲晏深呼吸著放低了聲音,違心道,「就算不完全是你爸媽的錯,剩下的錯,咱倆也得算一半一半。」

  顧嘉年聞言轉頭看他,覺得他簡直是心軟到荒唐。明明是她纏著他,給他帶來無妄之災。

  「……一半一半?你做錯什麼了要跟我一半——」

  遲晏卻嚴肅地打斷了她。

  他的語氣裡再也沒有往日的漫不經心與玩世不恭。

  「按照你這個邏輯,我可能都不止一半,我要不要也同你道歉?除去那些污言穢語之外,你爸媽起碼有一點沒說錯——」

  他說著猛然轉過身,去書桌抽屜裡翻出一沓沒有封裝的信紙,攤到她面前。

  厚厚的信紙上面,或整潔或潦草的墨藍色字跡淩亂著鋪滿。

  每一張都是一樣的開頭。

  「致苦逼又勤懇的某個高三生」。

  遲晏那雙不可一世的眸子裡裡,忽然閃過一絲難得的迥然與難堪。

  黔驢技窮到,只能把他的不自信和青澀也扒開來給她看。

  「寫得太露骨怕嚇跑你,太含蓄又怕你看不出來,寫封信比寫論文還難。不說落筆前的腹稿,就連草稿都打了這麼厚。」

  他扯了扯嘴角,自嘲著。

  「——小孩兒,怕你這一年裡變心,怕你在學校遇到各種各樣優秀的男孩子就把我給忘了,我這些信裡面確實沒少花心思。齷齪也好,勾引也罷,我本來就沒那麼坦蕩。」

  何以讓她這般撕心裂肺地說抱歉。

  遲晏的手指鬆開,那些草稿狼狽地散落一地。所有心思無所遁藏。

  他對上顧嘉年驀然睜大的眼,啞聲道:「所以——」

  「——從來都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按照你爸媽那套狗屁歪理,就算是沉塘,也該我去。」

  時間徹底靜止下來。

  顧嘉年的大腦遲鈍著接受著所有的信息,連呼吸都忘了。

  聽到他聲音啞澀地繼續說:「罵挨過了,說我下流我也照單全收了。我好不容易等過這一年,今天是約定好的時間,那我就厚著臉皮問你要個答案。」

  他如珍如寶地撫摸她的長髮,聲音緊繃著。

  「我們最耀眼的北霖文科榜眼,顧嘉年同學,你還喜歡我不?」

  「不喜歡的話,我就再勾引你一下。」

  「喜歡的話,我想跟你談個戀愛,哪怕要去沉塘,也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2:38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三十七章

  顧嘉年覺得自己沒辦法思考。

  那些信紙隨著他鬆開手指的動作,如同雪山崩陷般散落一地。

  上面的字跡停頓又生澀,筆鋒遠沒有他的回信與曾經在書上看過的那些讀書筆記一樣行雲流水。

  塗塗改改,淩亂不堪。

  彷彿一字一句間,皆是猶豫與停頓。

  顧嘉年恍惚地抬起頭,視線慢慢地從地上的信件挪到眼前男人的臉上。

  室內透亮頂光下,淩亂黑髮在他深邃的眉眼落下小片陰影。

  他依舊如初見那般皮膚白皙,睫如蟬翼,好看到不像是個真人,而像個攝人心魄、沒有影子的吸血鬼。

  一如當初那個荒蕪花園裡,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她透過一圈圈的煙霧與點點猩紅看到的那張臉,英俊又頹喪,令她窒了呼吸。

  他是她少年時期最喜歡的作家。

  是帶她走進閱讀大門的那個天賦異稟、閃閃發光的硯池。

  也是冷靜自持、聰敏成熟,每一次都能輕易找到她的遲晏。

  但這個她曾經以為就算坐上時光機也不能與他有交集的人,此時此刻卻在她面前卸掉所有防備,毫不掩飾自己的緊張。

  緊張到唇邊沒有一絲散漫的笑意。

  如同考生與考官地位對調,他在這個原本令人絕望的長夜裡,懇切地問她要一個結果。

  顧嘉年的心底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曠野之上她的那片星河,真的在為她陷落。

  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這一年裡兵荒馬亂、膽戰心驚。

  她喜歡的這個人,也同樣喜歡她。

  見面前的女孩子一直在愣神,遲晏的心底逐漸閃過了一絲絲的不確定。

  他緩了緩呼吸,簡略重復道:「顧嘉年,一年過去,你還喜歡我麼?你要是不想說話,那就點頭或者搖頭,好不好?」

  夜風叫囂著被困在窗外,點著燈的屋子裡,女孩子忽然抬起頭。

  卻沒有如他說的那般點頭或是搖頭。

  到了這個份上。

  她怎麼可以不勇敢。

  顧嘉年的淚水再一次湧上來。

  那些所有的愧疚、不安、痛苦的情緒,此刻全部集中成為同一種從未變過的情感。

  「喜歡。」

  「我一直非常非常非常喜歡你,沒有變過。」

  好半天後,遲晏的聲音終於散去了緊繃,重新帶著點不經心的笑,嗓音沉沉,胸腔顫動:「嗯。」

  他覺得自己的確有點荒唐。

  除了收到那句「遲晏哥」後短暫的幾分鐘裡,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喜歡,這明明是道送分題。

  但在剛剛那一瞬間,竟然本能地感覺到了不確定。

  怕她拒絕他。

  好在他的小姑娘從來都不是一個小騙子,這結果也終究沒有超出他預想。

  不然真該如賀季同所說,今夜要過不下去了。

  「我這裡只有兩個選擇,喜歡的話,也就是說——」

  「——你同意跟我談個戀愛?」

  顧嘉年這次沒有說話。

  很長時間之後,她咬著唇點了點頭。

  「那——」

  遲晏扯著嘴角朝她張開雙臂,眼眸中滾動著濃到化不開的情緒,「重新抱一下?剛剛沒抱夠,怕好不容易找到你,再把你嚇跑。」

  顧嘉年的眼眶還紅著,臉色卻比眼睛還紅。

  室內靜悄悄的,曖昧升騰起來。

  清淩淩的燈光下,眼前的人如蠱。

  顧嘉年兩隻手攥起來,心跳狂亂著,拿出了當初上考場的勇氣,往前挪了兩步。

  她移開眼不敢看他。

  卻伸出手慢慢地攀住他的腰,收緊,燒紅著臉埋進他胸口,熱燙的眼淚淌進他襯衫前襟上。

  遲晏的懷裡撞進一個溫熱纖細的身體,他低下頭,下巴觸到女孩溫熱的髮頂。

  與之前那個在廣場上克制的擁抱不同,她纖細的胳膊彷彿在與緊張情緒作對,以一種破釜沉舟的架勢,使勁地抱緊他。

  她的呼吸聲紊亂急促,在通過空氣到達耳朵之前,率先通過皮肉與骨骼。

  勢不可擋地抵達他的心臟。

  遲晏的眼眸忽然沉下去,半晌後終於收緊手臂,同樣重重地圈住她。

  心臟被填滿。

  在此之前,他偶爾會覺得某些文學作品裡的愛,有誇大的成分。

  現在只覺得。

  他們寫得還是不夠入骨。

  書裡描述過千萬種相擁。

  可哪裡及得上此刻這樣心動。

  光陰困在一方沉靜旖旎之中,動彈不得。

  不知道多久後,顧嘉年吸了吸鼻子,聲音軟糯著說:「其實我今天傍晚也想抱你的。」

  「就是不敢。」

  遲晏抬了抬眉,敏銳地注意到她說的是「傍晚」。心裡揪了一下,問她:「見到我了?在哪?」

  顧嘉年靜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就在工作室樓下,我剛下樓沒多久,見到你和韓遂還有……蔣菡一起從車上下來。」

  在那個陰冷潮濕、布滿青苔的拐角處,她覺得渾身寒冷到戰慄。

  看著他那樣耀眼地下了車,夕陽落在他臉上、身上,鍍上金光。

  心裡衝動地產生過一個念頭,想衝過去厚顏無恥地抱抱他,好歹蹭上一點點溫度。

  但是她最終沒有。

  不敢也不願把他扯進跟她一樣的絕望裡。

  遲晏敏感地注意到她話語中,第二個名字前那個停頓。

  舌尖忽然有點澀。

  他抬起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吃醋了?」

  顧嘉年沒有吱聲,不想撒謊,但也不想承認。

  靜了一會兒後,遲晏嘆了一口氣:「那是我猜錯了?不該污蔑你。老實說,今天是我醋到不行。」

  「——什麼?」

  她聽到他沉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抬一點頭自己看。」

  顧嘉年懵懂地照做,從他的胸口稍稍仰起頭,入眼是他修長白皙的脖頸、棱角分明的喉結和……那對如同翅膀般的鎖骨。

  她的視線驀然凝住。

  心裡像被螞蟻爬過。

  這對鎖骨曾經很多次出現在她夢裡面,如今卻離她只有幾公分的距離。

  顧嘉年的臉徹底燒起來,心裡有點羞恥,又聽到他悶悶的笑:「別亂看,是讓你看領口。」

  「……」

  顧嘉年心虛地移過目光,這才注意到他襯衫領口的第一顆扣子並非刻意解開,而是被扯掉了。

  原本應該有紐扣的布料上只留著一截短短的黑色線頭。

  顧嘉年沒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讀著題幹:「扣子掉了?為什麼?」

  遲晏深吸了一口氣,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胸口悶:「自己扯的。今天收到你的消息,我還以為你變心了,跟哪個小男生跑了。」

  「我當時真的醋到不行,差點一口氣沒喘過來。」

  「……哦。」

  顧嘉年聞言不可控制地彎了彎唇角,好半天後咕噥道:「那,就算扯平了。」

  遲晏原本是為了安慰她,可提起來心裡還是有點別扭,沒好氣地說:「你以後不准用這個稱呼了聽見沒?什麼遲晏哥,聽得我腦殼疼。」

  顧嘉年覺得有點不公平,在他懷裡囁嚅道:「可是……你自己不是偶爾也會自稱『哥哥』。」

  「那不是正好。」

  「?」

  「你對其他比你大的人,都會禮貌地加個敬稱,只有對我不會。」

  「而我對其他比我小的人,從來不會這樣自稱,我又不是賀季同那個騷包。在你面前這麼說,那是因為喜歡你。」

  大作家邏輯滿分。

  顧嘉年突然覺得他說得好有道理,「哦」了一聲。

  好像確實是,他在其他人面前大多時候都很冷淡。那次北霖的首映會,他走在韓遂身後,還被誤認為是個冷臉耍大牌的藝人。

  可忽然又覺得不對勁,她抬起眼看他,疑惑道:「我記得你第一次在我面前這麼說是在帶我去晝山的那天晚上,你那會兒說『帶你去哥哥的母校,去看晝大圖書館』。可是那個時候你又不喜歡我。」

  遲晏挑了挑眉對上她的眼。

  「記得這麼清楚?把我的每句話都記心裡了?」

  「……」

  顧嘉年哽住,若無其事地偏過頭不看他。

  「那你自己都知道,在那之前我沒有用過這個自稱吧?」

  「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你,應該算不上是禽獸吧?畢竟那天晚上,你正好成年了。」

  只是當時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現在回想起雲陌雜亂的薔薇從裡那個滿身傷痕問他借煙的女孩,才終於後知後覺地恍悟。

  他又不是什麼慈善家。

  在他的生命裡,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讓他心疼。

  也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大半夜陪著翻山越嶺,也不願看到她墜落。

  不是喜歡還能是什麼。

  顧嘉年被他這個突如其來的表白整得措手不及,心裡又是開心又有點無措,誰知道他又接著說:「不過——」

  「——剛剛讓你看衣服領口之前,你盯著我好幾秒……在看哪裡?」

  「……???」

  這種話他怎麼能問出口的?

  顧嘉年臉騰得紅到爆炸,整個人都羞恥起來,手上的力道便不自覺地鬆了鬆,下意識想逃跑。

  只是剛抽離了一點,卻被人拽回來。

  顧嘉年的下巴猝不及防地磕上他胸口。

  「不說就算了,我還沒抱夠——」

  遲晏的一隻手乾脆俐落地壓在她單薄後背,將她緊緊按在懷裡,另一隻手抽空抬起來。

  目光滾動著看了眼腕錶。

  十點五十四分。

  意識清醒著沉溺,卻又好脾氣地自控著,公事公辦般給自己設限。

  「——再抱六分鐘好不好?湊個整點。」

  「然後我們回家。」

  「……」

  「嗯。」

  *

  遲晏住的地方離工作室並不遠,和之前去過的賀季同家在隔壁小區。

  顧嘉年跟著遲晏走進其中一幢。

  一樓還堆了一些裝修器材,大樓裡設施也非常新,像是這兩年剛造好的小區。

  遲晏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釋道:「這房子去年你走之後我讓賀季同幫我看的,是新樓盤,樓上樓下都有人在裝修,白天會有點吵——」

  顧嘉年莫名覺得他這個解釋有點不明的意味。

  她只在這裡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要回雲陌,白天吵不吵的她也聽不到。

  不過他語氣那麼正經。

  顧嘉年覺得自己想多了,卻立馬聽到他更加正經地說:「——畢竟,以後你要住這兒,還是要跟你說一聲的。要是覺得太吵,咱們就換個老一點的小區。」

  「……」

  遲晏說完,慢悠悠地晃進了電梯,轉過身挑眉等她:「不進來?」

  顧嘉年跟著走進去:「……誰要以後住這裡了?我明天就回雲陌了。」

  遲晏不置可否地點頭:「但是你過兩個月不是要來晝山上學麼,你男朋友家就在這,還非得回寢室住?」

  顧嘉年聽到那句「男朋友」,愣了一下。

  對哦。

  剛剛的擁抱和他的告白,美好到太不真實。

  總覺得像是在夢裡。

  可如今這個忽然轉變的稱謂,和眼前陌生的電梯、熟悉的人卻真切不作假。

  她低下頭,心裡跟著燒起來,嘴角卻翹著放不下去。

  許久後才咕噥了一聲:「那我也要去寢室住的。」

  遲晏好笑地看著小姑娘紅彤彤的耳朵,彎了彎嘴角,按下樓層號,不再逗她:「哦。」

  顧嘉年靜了一會兒,又想起什麼:「遲晏,你不是晝山人嗎,為什麼又要特地買房子?」

  她說著,又想起那次遲晏帶她來晝山,原本打算在工作室休息,後來事發突然,又去了賀季同家裡。

  他好像從來沒提起過自己在晝山的家。

  電梯慢慢往上,遲晏靜了片刻後散漫地問她:「怎麼,對我的事這麼關心?」

  「也是,咱倆現在這個關係,我們停停是應該知道。」

  他雙手插兜,語氣平淡地說:「我媽去世得早,遲延之……也就是我爸的房子被抵押來還他的賭債了,他現在住哪、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至於爺爺的幾處房產早就拍賣了,只剩了雲陌那個祖上留下來的別墅。」

  顧嘉年想起之前賀季同在電話裡跟她說過一些遲晏的事情。她側過臉看著他寡淡的神情,心裡忽然有點難受。

  他比她大六歲,走在她前面。

  她最難的時候有他陪著,但他最難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

  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做不了。

  甚至對於他那些年的經歷,她都只是一知半解。

  顧嘉年想起雲陌別墅裡拉緊的窗簾和永遠只有他一個人的大房子,突然輕聲說:「我又重新考慮了一下,我今天把爸媽的聯繫方式都拉黑了,除了雲陌沒有地方可回。而且我又不能總是回雲陌,還得留在晝山兼職賺生活費呢,所以——」

  「——如果……如果你家有空餘的房間,我周末或者放假可以來蹭住嗎?」

  「嗯,有的是房間。」

  遲晏知道小姑娘變卦背後的意思,心裡軟下去,卻又半開玩笑道:「你要是嫌房間不夠大,我們還可以買大一點的房子,雖然比不上從前,我現在也算是很有錢。」

  「……」

  電梯在十六層停下。

  遲晏帶著她走到其中一個單元門前,伸手打算按下開門密碼。

  顧嘉年下意識地禮貌避開,卻被他扯住,被迫盯著密碼界面。

  遲晏慢吞吞地按下六位數字,不藏不掖。

  「看好,密碼是你生日。」

  「這下信了吧,我今天可不是為了安慰你,我是蓄謀已久,一往情深。」

  顧嘉年怔住,好半天後紅著臉「嗯」了聲。

  她知道遲晏今天是想哄她開心,才會一直一直說這麼多好聽的話。

  他真的是個作家。

  天賦異稟的那種。

  哪怕平時總是一副散漫冷淡的樣子,只要他想哄一個人,情話簡直信手拈來,比誰都會。

  顧嘉年咬了咬唇,強迫自己要習慣,總這樣下去會心律失常的。

  突然又想到他剛剛說的另外一個可能性。

  「如果不喜歡的話,我就再勾引你一下。」

  他什麼都不做,只要站在那裡,就已經足夠能蠱惑她。

  要是蓄意做些什麼,顧嘉年覺得自己大概會瘋。

  *

  遲晏家的裝修依舊很有他的個人風格。

  客廳裡布置成小型藏書室,沒有電視,也沒有整排的沙發,像個堆滿書的異世界。

  只不過顧嘉年來不及注意這些,她剛換上拖鞋,便聽見了一聲細細的貓叫。

  片刻後,一隻皮毛烏黑髮亮的貓咪從房間裡漫步出來,神情傲慢又睥睨。

  它看到遲晏回來,睨了他一眼,然後腳步慵懶地走到它的飯碗前,抻了個懶腰半睜著眼看他。

  不像是在迎接主人,反而像是等待歸家的僕人去伺候它。

  顧嘉年睜大了眼睛:「這是……咕嚕的孩子?都這麼大了?」

  「嗯,你給我留的另外一個麻煩,確實是個麻煩。」

  遲晏說著,好脾氣地走過去,給它換糧換水開罐頭,趁它低頭吃罐頭的時候想摸下它腦袋,卻被「呲」了一下。

  遲晏收回手,「嘖」了一聲。

  「還是個祖宗級別的麻煩。」

  顧嘉年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往裡走。

  貓咪通常很有領地意識,也怕見生人,顧嘉年怕驚嚇它,忍住沒靠近它。

  忍不住又問道:「那你給它取名了嗎?」

  「嗯,」遲晏把客廳的窗戶打開,讓新鮮空氣灌進來,驅散房間裡略微有些沉悶的味道。

  他轉頭看她一眼,意味不明地拖長了音:「叫『走走』。它太懶了,沒事從來不動彈,我想讓它多走一走。

  停停,走走。

  顧嘉年臉有點紅,不太相信:「真的叫『走走』?」

  「騙你幹什麼?」

  「但是那它不就……跟我同輩了?」

  「你要這麼理解也不是不行,」遲晏打趣道,「畢竟以後,你也是我家小祖宗。」

  「……」

  遲晏不再逗她,去廚房裡給她洗了一盒草莓,又拿了幾罐酸奶。

  他讓顧嘉年坐在客廳角落的單人沙發上,伸手揉揉她腦袋,笑道:「你先吃點東西,我去給你外婆打個電話。畢竟我們停停扯的那個謊,別說外婆了,連『走走』都不能信。」

  「……」

  顧嘉年叫住他:「遲晏,那個……你準備跟外婆說嗎?」

  「說什麼?」

  顧嘉年的聲音低下去:「就……我們之間……的關係啊。」

  遲晏的神情認真了些:「你希望我告訴她嗎?聽你的。」

  顧嘉年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太想跟外婆撒謊。

  而且,外婆又不是不認識他。

  她點了點頭:「嗯,那你說吧。」

  遲晏挑了挑眉,覺得她真是比她想像中勇敢好多。

  他還以為她會不敢說,畢竟才剛在一起。

  他應了一聲「好」,然後走到陽台上,隨手拉上了玻璃門,找到通信錄裡顧嘉年外婆家的電話。

  一通電話打了一個小時。

  期間顧嘉年吃完了大半盒草莓,喝了兩瓶酸奶。

  還和走走對峙了好幾次。

  好在那隻貓天性傲慢,大概看她細胳膊細腿的沒什麼危險,不太瞧得起她。

  自顧自吃完罐頭,在旁邊用爪子懶洋洋地洗著臉。

  顧嘉年咬著吸管,亂亂地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

  像是在坐過山車。

  心裡卻還是覺得有點不真實。

  她往外看,隔著一道玻璃門,遲晏倚著陽台的欄桿收起電話,在她望過去的時候也恰好轉身撞上她視線。

  下一秒,他推開玻璃滑門走進來。

  真真切切地對她笑。

  顧嘉年窩在沙發裡,牙齒把透明的塑料吸管咬出了一個洞,沒忍住也跟著笑起來。

  一晚上了,遲晏終於看到她眉眼彎彎笑意滿滿的模樣,哪怕臉上還帶著淚痕,眼皮也腫著。

  心臟酸軟的同時,繃緊的弦總算徹徹底底鬆懈下來。

  不枉費他今天晚上使盡了渾身解數,恨不得管賀季同借一張嘴。

  他走過去,靠著沙發扶手摸摸她頭髮。

  「不傷心了?」

  顧嘉年搖了搖頭,誠實地說道:「還是傷心的,畢竟今天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我把我爸媽都拉黑了,還罵了他們。而且……我還是有點難過,覺得他們傷害了你。但同時也很開心。」

  「還罵人了?怎麼罵的?」

  「不跟你說,」顧嘉年眨了眨眼,臉上的笑容又稍稍收起來一點,手指攀上他的衣角,「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他們還說你什麼了啊?喬薇姐說,後來你們進了辦公室裡。」

  遲晏頓了一下,覺得沒必要再戳一次小姑娘的心肺。

  但她又一臉認真。

  於是只挑了個別話,半開玩笑道:「也沒什麼,他們除了說要告我之外,就是說要找我父母,讓他們來教育我。」

  「啊?」

  顧嘉年緊繃的情緒被打破,突然感覺有點好笑,怎麼這麼多年來招數都沒變過,之前對陸許陽是這樣,對遲晏還是這樣,令人無語的同時又覺得,「……他們好幼稚啊。」

  遲晏笑起來,晃了晃手機。

  「也還行,畢竟,誰還不會告家長了?」

  「不然你以為我這一個小時,都在跟外婆聊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3:06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三十八章

  與此同時,雲陌鄉村的夏夜沉靜而安詳。

  顧彬和陳書萱臉色鐵青著穿上鞋和外套。

  一晚上嘗試聯繫顧嘉年無果後,他們終於確認,女兒居然把他們倆的所有聯繫方式都拉黑了,而且到現在都沒回家。

  陳書萱輾轉在網上找到那個作家工作室的電話,打過去卻一直沒有人接。

  夫妻倆商量了一會兒,拿上手機和身份證,準備去晝山抓人。

  只是剛站起來,孟亦青便拄著拐杖,從房間裡走出來,面沉如水。

  「大晚上的,你們去哪?」

  陳書萱正火燒眉毛呢,沒工夫應付老太太,也壓根沒有聽出來她語氣不太對。

  只隨便敷衍了幾句:「去晝山把顧嘉年找回來,您外孫女現在翅膀硬了,都敢學人私奔了。這一兩年也不知道怎麼了,越來越不讓人省心。」

  「找到她之後,打算做什麼?」

  陳書萱皺了皺眉毛,不知道老太太現在囉裡囉唆的幹什麼,她還急著去坐車呢。

  她先對丈夫說:「你先查一下晚上去晝山的車還有沒有票,再問問二弟能不能開車送我們去鎮上。」

  這才轉過身應付道:「那肯定是先帶回來,再——」

  「再怎麼樣?」

  老太太卻打斷了她,拄著拐,一步一步走到她身邊,不動聲色地擋在了門口的位置。

  「再來一巴掌?」

  陳書萱有點無語:「我說媽,您就是太寵她了,您看看她現在都成什麼樣了?之前在霖高的時候抽煙翹課,後來復讀,一整年都沒回過家,還跟那個比她大好幾歲的一個什麼狗屁作家早戀。現在剛一出分就跑去找人家,連北霖大學的邀請都不管不顧。」

  「她還說不去北霖大學了,你說她是不是被洗腦了?這麼好的機會,中文系畢業本來就不好找工作,要是有個北霖大學的名頭,在北霖紮根可就容——」

  陳書萱來不及說完話。

  膝蓋後彎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她本能性地踉蹌了幾步,險些跪倒在地。

  而後不可置信地回過頭看老太太:「媽,你瘋了?」

  可老太太卻沒有笑,也沒有瘋,而是顫抖著手,再次舉起拐杖在她小腿上找準位置狠狠敲了一下。

  陳書萱吃不住巧勁,疼得尖叫了一聲,終於沒站穩,跪坐在地上。

  一輩子性情溫柔和順的老太太,第一次對著她這個聰明要強的女兒敲下這兩拐杖。

  她卸下力道來,忍不住一連喘了好幾口氣,拿著拐杖的手顫抖著,眼睛都紅了。

  臉上卻還在冷笑。

  「想去教訓你女兒是吧?還想再把她的臉面全部扒下來,餵你們的虛榮心?」

  陳書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簡直不敢相信老太太能發這麼大的火。她揉著膝蓋彎側過頭去,發現丈夫也驚得怔愣在原地。

  顧彬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快步走過去拉住老太太:「媽,您這是幹什麼?」

  孟亦青猛地揮開他的手,臉皮顫動著盯了他幾秒鐘:「我教訓我女兒,跟你有什麼相干?」

  而後又轉過頭盯著陳書萱,喘著氣怒吼道:「顧彬怎麼樣我管不著,但是陳書萱,我告訴你,不止停停有爸媽,只要我還活著,你頭頂也有媽。」

  老太太吼完,頓了許久,才聲音嘶啞地說:「你喜歡體罰是吧?行,你今天就在這裡跪到天亮。然後明天,給我收拾東西滾回北霖吧。紮根,紮根……這麼大個城市,要是容不下我的停停,不回也罷,在哪不能活著?」

  陳書萱臉色鐵青地跪坐著。

  卻竟然不敢站起來。

  老太太忽然意興闌珊地閉了閉眼睛。

  恍然之間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女兒拿到北霖工商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

  孩子她爸高興得整晚都沒睡著。

  他當時已經得了病,卻沒有告訴女兒,和兩個兒子商量過後,把一輩子積攢下來的積蓄大部分都拿去給她湊了學費、路費、生活費。

  兩個讀書不成的弟弟便只能在鄉下發展。

  臨行之前女兒窩在他們身邊,眼睛亮閃閃地說:「爸,媽,你們等著我。等我在北霖紮穩根,賺好多好多錢,再把你們和兩個弟弟接過去。」

  老陳沒有等到女兒出人頭地,老太太這一輩子也沒有福氣到北霖。

  她想到方才的電話裡,在她的追問下,小遲簡短概括的那十年,又想起去年夏天眾目睽睽之下的那一巴掌。

  她的停停七歲的時候笑起來比花還好看。

  十年之後回來,卻連做個蛋炒飯都束手束腳,像個提線木偶。

  那個照片上看起來發著光的大都市。

  怎麼就能貪婪地,吸光三代人的血。

  老太太氣喘籲籲地搬了條椅子靠著大門坐著,疲憊不堪地閉上眼睛,身形佝僂著守衛著這條通往晝山的出路。

  「我這輩子生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不管出不出息,都沒有打罵過。」

  「但是現在,你要是不肯放過她。」

  「我也不肯放過你。」

  *

  這個夜晚,似乎被時間遺忘了。

  太長了。

  遲晏坐在書架前的扶手椅上,拿著筆記本計算機一一看著今天的工作郵件。

  剛看完最後一封,放在一旁充電的手機屏幕恰好亮起來。

  【賀季同】:你們大作家是不是都有什麼癖好,比如你。

  【賀季同】:受虐狂?

  【Y.C】:……

  【Y.C】:半夜一點鐘?太寂寞見不得別人談戀愛?

  【賀季同】:……艹。

  好半天後,他才又發過來。

  【賀季同】:我是說正事。

  【賀季同】:我剛看出版社那邊發的郵件,《林中人》的書號快下來了,序就這麼空著?你最近都碰壁好多次了吧,還就非得在你親愛的沈教授身上吊著唄?他不給你寫你還就不出版了?

  遲晏眼皮斂了斂,許久後才回他。

  【Y.C】:先放著吧,你差錢?我今年KPI超了五六倍了吧?

  半晌後,那邊才回。

  【賀季同】:行,你牛逼!程遇商那邊的熱臉你不要,非要去貼沈晉的冷屁股。

  便不再理他。

  遲晏坐了一會兒。

  然後翻開私人郵箱,找到前段時間他給沈教授發的那幾封言辭懇切的郵件。

  不出意料,沒有收到任何回復。

  他摁滅手機,在黑暗裡靜坐了許久。

  忽然想起大二那年的某堂文學概論課後,老頭神神秘秘叫他去了辦公室,甩給他一疊書目和文獻,還有他自己刪改多年的讀書筆記。

  勤儉節約的老頭喝著泡了兩三輪的茶,目光和藹地對他說:「遲晏,你是我這麼多年來教過的最出色的學生,文學這條路,老師領著你往下走。」

  「等你之後有出版書籍,我給你寫序言。你放心,以你的才華,早晚會有這天的。」

  思緒到此處,另一個畫面飛速閃進來。

  是臨近畢業的那個學期,爺爺去世前。

  同一個辦公室,同樣兩鬢髮白的人。

  一貫文質彬彬的教授喘著粗氣憤怒地把保溫杯擲在地上,地磚都被砸出一個坑。

  茶葉灑了一地。

  他抖動著臉皮,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放棄保研資格吧,以後也別再說是我沈晉的學生,我還丟不起這個人。」

  ……

  客廳裡的時針不緊不慢地走動著。

  不知道坐了多久之後,遲晏終於抬頭,看了眼緊閉的客房門。

  嘴角拉直的弧度忽然柔和了些許,眉眼鬆懈下來。

  他往後仰了仰脖子,靠在椅背上緣,抬起右手。

  慢慢地用手背蓋住眼睛。

  好在今天發生了一件,最好最好的事。

  夜晚狂風過後,下起了雨。

  雨聲漸起,捲起了一片潮濕的水汽。

  遲晏站起身,走過去推開客房的門,輕手輕腳地關上玻璃窗,把濕潤的冷空氣隔絕在房間外。

  然後看著被子裡那個軟軟的鼓包許久,才終於肯挪步走出去,輕輕地帶上門。

  *

  第二天一早,遲晏敲響客房的門叫顧嘉年起來吃早餐。

  房間裡傳來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

  片刻後,房門打開。

  顧嘉年頂著雞窩頭從裡面幾乎是躥出來,光著腳站在門口盯著他。

  眼睛沒辦法從他臉上移開。

  遲晏見她眼下有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擰眉道:「怎麼回事,認床?做噩夢了?」

  顧嘉年搖了搖頭,忽然彎著眼睛伸出爪子,難以自持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又立馬鬆開。

  遲晏一愣,伸手想去撈她,撈了個空。

  小孩已經屁顛屁顛回房間裡穿好鞋,一聲不吭地進衛生間洗漱去了。

  他站在原地,看著自己落空的手,有點好笑。

  看來這扯人衣角的毛病不是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犯,心情好的時候也會。

  衛生間裡,顧嘉年用新開的一次性牙刷刷完牙,漱了嘴,咕嚕咕嚕吐出一堆泡泡。

  嘴角卻忍不住地翹起來。

  她昨天半夜就醒了,之後一直不太敢睡著。

  果然熬了一夜醒來之後,他還在。

  沒有消失,不是夢。

  兩個人對坐著吃完遲晏做的早飯。

  顧嘉年發現他手藝超級好,做的蛋炒飯有模有樣的,居然跟外婆做的有的一拼。

  蛋炒飯雖然配料簡單,但顧嘉年之前在雲陌也做過幾次,發現想要做好很不容易。

  火候控制不好就容易發黏,很難做到像這樣金黃剔透、粒粒分明。

  她眯著眼吃完最後一口,有點好奇:「遲晏,你怎麼學會做飯的啊?好好吃。」

  她跟外婆學了好久,才只是個半吊子。

  遲晏接過她手裡的碗碟放進洗碗機,想了想覺得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隨意道:「自己做飯比較省錢,我有段時間特別窮,就只好自己學做飯了。」

  顧嘉年一怔,又見他眨了眨眼睛說道:「不過我這麼天才,學什麼都快,這才是關鍵。而且……這算不算附加分?」

  顧嘉年下意識地跟著他的邏輯:「什麼附加分?」

  遲晏伸手親暱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又是滿分情話:「讓你更喜歡我一點?」

  顧嘉年沒回答他,耳朵被他捏過的地方開始發紅。

  *

  等到達雲陌時已經接近中午。

  遲晏把車停在外婆家小院旁的空地上,手攀著方向盤沉默下來,側過臉看副駕駛上的人。

  晚上有個晝大中文系校友活動,原本他沒打算去。但剛剛來的路上收到了參與人員名單。

  名單裡有沈教授。

  所以他一會兒就得回晝山,試試看能不能堵到人。

  也就意味著,要和她分開幾天。

  之前一整年都過來了,沒理由現在幾天都捨不得。

  但還真就,怪捨不得的。

  顧嘉年也沒說話,倒是沒看他,只是磨磨蹭蹭地解著安全帶,解半天都解不開。

  嘴裡還嘀咕著:「……這怎麼摁不開。」

  這小孩兒,又害羞又坦誠。

  怎麼就這麼討人喜歡呢。

  遲晏沒忍住笑起來,伸出手去按住她假裝摁搭扣的手。

  「這麼捨不得我?」

  顧嘉年這次倒是沒藏著掖著,厚著臉皮「嗯」了一聲。

  忽然便感覺到他按著她手背的幾根手指動了動,將她的手翻過來。

  然後牽住。

  顧嘉年的手指下意識往回縮了縮。

  卻也沒有抽回來。

  車廂內安靜了好久。

  顧嘉年轉眼假裝盯著車窗外,可心思卻全在兩個人彼此牽著的手上。

  他的手指溫度比她的要低,涼涼的又很乾燥。

  牽著她的時候沒有用什麼力氣,就那樣隨意地幾根手指穿插著搭在她的手指間。

  就好像,篤定了她不會逃跑。

  顧嘉年忽然想起這些手指飛快地敲著鍵盤、散漫地晃著酒杯、輕鬆轉著筆的樣子。

  臉忽然就紅了。

  又想起之前在十班的時候,有一次班裡的女孩子們聚在一起講一些澀澀的話題。

  有一個女生說自己是手控,喜歡手長得好看的男生;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她,說什麼聲控、淚痣控、喉結控之類的。

  當時顧嘉年也在,一直沒說話,大家說了一整圈之後終於問到她。

  她什麼都回答不出來,腦子裡閃過了無數畫面。

  準確來說,是記憶裡許多畫面的碎片,不同的部位,同一個人。

  顧嘉年的臉當場爆紅。

  好在大家都沒注意到,見她沒說話,以為她只是沒什麼特別的喜好,便又開始聊別的。

  只有顧嘉年自己知道,她好像什麼都沒控,又好像什麼都控了。

  車窗裡曖昧氣息蔓延。

  遲晏不閃不避地在旁邊盯著她,看她的臉慢慢變紅,彎了彎唇角,似笑非笑地問她:「什麼時候報志願?」

  顧嘉年還有點心虛,聲音有點乾澀地說道:「就……兩三天後吧。」

  又忍不住問他:「你到時候……有空嗎?」

  「嗯,」遲晏慢悠悠地笑,「沒空也得抽空,這麼重要的時刻我肯定得回雲陌陪著你。再說了,萬一你背著我偷偷填去了別的地方,我豈不是,連哭都來不及了?」

  「要是真的沒空也沒關係。」

  顧嘉年翹著嘴角補充了一句:「我不會偷偷跑的。」

  「嗯,真讓我有安全感。」

  遲晏緊了緊握著她的手,一個呼吸後,終於乾脆俐落地鬆開,抽離。

  再這麼牽下去晚上的活動還去不去了。

  他抽手的瞬間,顧嘉年也緩緩地抽回手,還裝作無事發生地撩了撩鬢髮,又扯了扯衣角。

  遲晏看得好笑,好半天後終於斂了點神情,認真道:「你回去之後,你爸媽要是還說什麼難聽的話,你就把我的手機號給他們,挨罵讓我來受著,你就負責安心研究填報志願,行不?」

  顧嘉年搖了搖頭,鼓了鼓臉頰:「才不要。」

  「還不如我自己挨罵,反正我也挨了十多年了……而且,我現在不怕了。昨天我是因為他們罵你才那麼生氣的,之前考完那幾天待在北霖的時候,我一點都不生氣。」

  遲晏看她氣鼓鼓拒絕的樣子,沒再勉強她:「行,我們家停停越來越勇敢了,是好事。」

  手也牽了,話都說了。

  顧嘉年也知道自己磨蹭不下去了。

  她耷拉著肩膀伸手去解安全帶,不妨手卻再次被覆住。

  這次不像剛剛那般散漫,而是帶了些不沉穩的力道,像是臨時起意。

  顧嘉年偏頭看過去,見到駕駛座上的人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慢慢悠悠地解開了他自己的安全帶。

  而後忽然向她這邊傾靠過來。

  顧嘉年屏住呼吸,看著離得越來越近的那張臉。

  他半垂著眼皮沒有直視她眼睛,視線卻落在偏下一些的位置,眼眸深得辨不出情緒。

  呼吸卻燙在她臉側。

  顧嘉年的手一下子攥緊了。

  直到他離她還有幾公分距離的時候,克制地停下來,聲音有些啞地問她的意見:「走之前能不能親一下?嗯?」

  聲音克制,尾音卻上揚。

  顧嘉年的臉皮燒得厲害。

  就,這種事,都進行到一半了,突然這麼禮貌地問她,是要幹嘛?

  要她怎麼說?

  能或者不能,都很怪啊就。

  顧嘉年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話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乾脆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耳邊很近的地方傳來了一陣輕笑。

  滾燙的呼吸霎那間拉近。

  某種溫熱的觸感幾乎是擦著她下巴過來,就要抵上她唇角——

  駕駛座的車門外忽然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

  「……」

  兩個人的呼吸都霎那間停滯,顧嘉年的心臟也驟停。

  不會是……外婆吧?

  她捂住了臉,立刻,馬上,想找個地方鑽進去。

  遲晏也驀地頓住。

  「……」

  電話裡說是一回事。

  當著老人家的面……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飛快抽離,往駕駛座窗外看去,卻沒看到人。

  猶豫了片刻打開車門,低下頭。

  「……」

  總算知道為什麼來人敲的是車門而不是車窗了。

  顧嘉年也滿臉羞恥地看過去。

  而後眼神登時凝住。

  劉叔家那個闊別一年的小豆丁,正眼淚巴拉地站在車門外,顫顫悠悠地伸出了一小節胳膊。

  然後膽戰心驚地對著這個平時爸媽在他不聽話的時候用來恐嚇他的人嚎道:「吸血鬼哥哥,要不……」

  「你還是咬我吧,不要咬停停姐,嗚嗚嗚嗚嗚。」

  「……」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3:19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三十九章

  「……」

  顧嘉年尷尬得腳趾頭都縮在一起了,但莫名又覺得有點好笑。

  她輕咳了一聲,看著一旁駕駛座上的人緊繃的側臉。

  沒忍住笑出了聲。

  遲晏悠悠地嘆了口氣,也笑了。

  半晌後,他伸出手握了握小豆丁白白胖胖的胳膊,柔聲道:「看在你捨己救人的大無畏精神上,今天我誰都不咬,放過你們,好不好?」

  小豆丁聽到這話,眼睛立刻亮了,一方面是劫後餘生,另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的行為得到了誇獎:「真……真的嗎?」

  遲晏無奈地薅了下他的腦袋,收回手支著太陽穴,有點頭疼:「真的,你們趕緊走吧,省得我一會兒反悔。」

  小豆丁聞言臉色一緊,立馬火急火燎地從車頭繞過來,敲敲副駕駛的門,小小聲催促道:「停停姐姐,快出來,快!」

  顧嘉年看了遲晏一眼,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下去。

  小豆丁救到人,飛快地拉著她往院子裡跑,像是身後有怪獸在追。

  顧嘉年怕他摔倒,遷就地跟著他跑起來。

  等跑到院門口的時候,她才鬆開小男孩,停下腳步往回看。

  車子還停在原處,駕駛座上的人影已經看不清了。

  顧嘉年臉還熱著,咬著唇沖那邊揮了揮手。

  如同回應一般,車前燈亮了兩下,才終於發動引擎,掉頭往來時的路開去。

  她看著漸漸遠離車尾,嘴角慢慢勾起來,重新牽起小豆丁的手,彎腰摸摸他腦袋:「現在安全啦,你回去吧,明天姐姐去給你買汽水。這麼勇敢,值得獎勵!」

  小豆丁沒拒絕,心裡也覺得自己表現得特別英勇,紅著臉撓了撓頭小聲道:「好!」

  *

  等顧嘉年告別了小豆丁,深吸了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走進外婆家,才發現爸媽已經離開了。

  就連放在堂屋樓梯下的行李也全都收拾走了。

  她鬆了口氣垂下眼,覺得這樣更好。

  心裡原本打好了據理力爭的腹稿,也用不著了。

  家裡靜悄悄的,顧嘉年推開外婆房間虛掩的門,發現外婆還沒起床。

  老人家睡眠淺,聽到她的聲音,咕噥著問了句:「……停停?」

  顧嘉年走到她床邊,蹲下來握住外婆伸出被子的手。

  「阿婆,我回來了,讓你擔心了。」

  外婆慢慢坐起來,打了個呵欠:「擔心倒是還好,就是有點睏。昨天的事小遲都跟我說了,你在他那裡我很放心。」

  顧嘉年幫她披上件衣服,聽她提起遲晏,不免有點別扭。

  她默了一會兒,囁嚅地說:「阿婆,那個……他跟你說了嗎?就……」

  話說到一半,耳廓開始發燙。

  張不開口。

  外婆卻猜到了她的心思,笑著打趣:「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下個月你就十九歲了,是大姑娘了。阿婆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結婚了。而且,小遲這孩子隨他爺爺,重情義,阿婆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顧嘉年還是不好意思看她,紅著臉往被子上一埋,悶悶地說了聲「哦」。

  祖孫倆都笑起來。

  兩個人聊了會兒天,外婆戴上老花眼鏡,又從床頭的櫃子裡翻出來那張之前給她看過的存折,神色稍微嚴肅了一些:「停停,你想好了去晝山大學嗎?知不知道每年的學費、生活費需要多少,阿婆算算夠不夠。」

  她沒直接跟顧嘉年說她爸媽被她趕回北霖的事,但祖孫倆彼此都心照不宣了。

  顧嘉年愣了好久,鼻子開始發酸。

  她想了一下,神色堅定地把外婆手上的存折推回去,搖了搖頭,認真地和她說自己的打算。

  「今天回來的路上,我給晝大招生辦的老師打了電話,他們很歡迎我去。我的高考成績足夠申請第一年的金獎獎學金,最多有五千塊錢呢,幾乎可以覆蓋大一的學費加住宿費。」

  「至於生活費和未來幾年的學費……阿婆,我想要擁有選擇學校和專業的自由,自然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我會努力學習拿獎學金,然後用空暇的時間兼職,自己養活自己。」

  她說著,蹭到外婆胸前撒嬌道:「您剛剛都說了,我十九歲了,在您那個年代都得開始承擔家庭的責任了,您還怕我養不活自己麼?」

  外婆靜了好半晌,才終於嘆了口氣:「可是這樣你會很辛苦,又要讀書又要賺錢。」

  顧嘉年沒有敷衍地否認,抬起頭看著她:「嗯,肯定會有點。不過我覺得這樣很好、很充實。阿婆,我之前在北霖的十多年裡雖然衣食無憂,卻一直活在別人的眼光和操控裡。現在雖然可能會辛苦一些,但我心甘情願。只要想到我是以『顧嘉年』這個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就覺得很知足。」

  外婆最終拿回了存折,摸摸她腦袋說道:「好。」

  *

  那天晚上,顧嘉年多方打聽之下,找到了那幾個被爸媽傷害過的同學的聯繫方式,一一編輯了一封長長的信,同他們懇切地解釋與致歉。

  不逃避、也不是自責,只是想要給那些曾經真心對待她的少年人們,一個跨越了五六年的交代。

  臨睡前,顧嘉年看了眼手機。

  陸許陽和鄭媛都相繼給她回了消息。

  【陸許陽】:接受道歉,我也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咱們就算扯平了行嗎?以後再看到胳膊上的疤,我就會想到你寫的這封信。起碼,我年少時候喜歡過的女孩子可是主動給我寫了一封兩頁的信呢。

  顧嘉年笑起來,又看鄭媛的消息。

  她發了一個拽拽的表情。

  【鄭媛】:磨磨唧唧的幹什麼,八百年前的事,你不說我早就忘記了。哪天回北霖,姐請你做spa。

  如同時光在回溯。

  五六年後,那個曾經笑容有些靦腆的、愛看書的少年,與那個霸氣漂亮、愛幫她梳頭的少女,一起在光陰的那頭,釋懷地沖她招手。

  他們喜歡過她,恨過她,又在收到時隔多年的道歉後,那麼輕易地原諒了她。

  顧嘉年眨了眨眼睛。

  倘若沒有那些事。

  她應該會有很多愛她的人吧,可以和這些朋友們一起,幸福地長大。

  但這世界上從來沒有倘若。

  何況也無需倘若。

  此時此刻,也有人愛著她。

  顧嘉年翻了個身,給遲晏發了句「晚安」。

  幾秒鐘後,那邊也回了句「晚安」。

  又接了一句「早點睡,大後天回來陪你填志願。」

  「好。」

  她一字一句地發,再也無需掩藏:「遲晏,我很想你。」

  對面回了一句:「我也是。」

  那些曾經以為腐朽不堪的過去,真的在某一天,成為了過去。

  往後她有愛的人陪在身邊。

  她也能夠真正地去追求那些好不容易拾回來的夢想。

  *

  三天後,爬牆虎別墅堆滿書的客廳裡。

  顧嘉年坐在大大的書桌後,用遲晏的計算機填志願。

  第一志願,學校名稱:晝山大學,專業名稱:中國語言文學專業。

  顧嘉年繃著一張臉仔仔細細查看了好久,仍是不放心,又讓遲晏幫她看看有沒有出什麼差錯。

  才最終點擊確認。

  等提交之後,她愣愣地坐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然後兩眼發光、絮絮叨叨地跟遲晏說自己粗淺的抱負和規劃。

  「我這幾天看了一下晝大中文系的校友論壇,他們好多現在是作家、編劇、文學編輯、記者等等……當然還有一些大學老師、教授,一輩子在校園裡搞學術。」

  「我就好好思考了一下未來。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看書,喜歡各種各樣的文學。而且我好像對創作沒有什麼太大的熱情,只是很迷戀搞清楚各種文本之間的鏈接和脈絡。文本對我來說,永遠是最後的棲息地,它是人類所有文明的承載、祭奠。」

  「所以,我就想著,以後要是一輩子都能單純地和文本打交道就好了。我想先涉足我們中國的文學,古代的也好,現代的也罷,五千年的文明就算只挑出十之一二,四年恐怕都不夠用。」

  「然後如果有機會,讀研讀博的時候再去涉獵外國文學,爭取能夠繼續留在高校裡做學術研究。一輩子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只做一件自己熱愛的事,就算清貧一點也沒什麼,反正我沒那麼強的物質欲。」

  「你說好不好?」

  遲晏看著她侃侃而談、自信又坦然的模樣,不由得彎了彎嘴角。

  怎麼就這麼,讓人驕傲呢。

  他的小姑娘終於開始意氣風發地談自己的未來。

  那個她曾經一度認為不存在的未來。

  「嗯,前面這些你一定能做到——」

  遲晏忍不住滿心自豪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只不過最後一條比較難。除非我努努力,以後給賀季同打白工。」

  顧嘉年被他逗樂,笑了好一會兒。

  笑完之後還是覺得心情激昂、難以平復。

  哪怕出分的那天,都沒有此時此刻親自在志願表上填上「晝山大學」四個字來得真實。

  她想起一年前那個櫛風沐雨的早上,遲晏帶著她翻閱山河,站在那座佇立了一百多年的校門前的時候,她仰起頭看到的那幾個字。

  思學明志,德載芳華。

  從一八七九年建校開始,從未更改過的校訓,它如同一盞長明燈,指引著一代代山南海北的晝大學子求識育德。

  那天的晨光熱烈,晝大的學生們騎著單車從她眼前如同自由的風般呼嘯而過。

  當時的她大概想不到。

  往後這些人裡面,也會有她自己。

  顧嘉年猛地站起來,拉了拉遲晏的衣袖問道:「你家裡還有酒嗎?我想喝點酒,有點上頭。」

  遲晏笑她:「那還喝,不怕喝了更上頭?」

  「不怕。」

  顧嘉年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眼神裡帶著點撒嬌的意味。

  遲晏招架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耳朵。

  一來不想讓她掃興,二來,反正是在他家,喝就喝吧,醉了他擔著。

  於是勉強應下,去樓下酒窖挑挑揀揀半天,有點犯難。

  最終,他從一堆幹猛的烈酒中挑了瓶稍微好入口些的威士忌。

  但度數也很高。

  他控制著量倒了一些,又兌了大半杯薑汁汽水,還加了很多的冰塊——

  只是沒想到這小孩嘴上說的好聽,酒量還真的不怎麼樣,一邊滿口的豪言壯志,一邊咕咚咕咚喝酒,才喝了一杯半就暈暈乎乎地說要睡覺。

  遲晏只好帶她去樓上的房間,一路上她整個人都掛在他胳膊上,暈乎得使不上勁,還不要他抱。

  好不容易把人連扯帶哄地塞進被子裡,遲晏鬆了口氣,坐在床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往被子裡拱。

  越拱越下,最後把腦袋都埋了進去。

  半分鐘都沒露頭。

  「不憋麼?」

  遲晏盯著被子裡那個淺淺的起伏,挑了挑眉。彎下腰幫她把被子往下掖了掖,只露出一張臉和鋪了滿枕的黑髮。

  女孩的雙頰因為醉意而酡紅,嘴角卻一直翹著,不知道做了什麼好夢。

  烏黑的髮鋪在腦後,如綢緞般展開,把一張臉襯得更加小。

  他原本只是覺得她這樣子挺好玩的。

  愛逞能,其實又很菜,喝了這麼點就醉成這樣,也不知道之前跟同學聚會都是怎麼過來的。

  可看了半晌後,這好笑的情緒漸漸變了味。

  房間裡莫名的熱意升騰起來,室溫無人察覺地攀升。

  遲晏輕輕咳了一下,移開眼,支在她枕邊的手迅速抽離。

  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頗有點落荒而逃的味道。

  「……」

  他帶上房門,背靠著門框閉著眼站了一會兒,才扯了扯領子荒誕地笑了聲。

  再這樣下去,還真要變禽獸了。

  他緩了片刻,收起情緒往樓下走,坐著翻了會兒書。

  又想到剛剛顧嘉年的豪言壯志,他靜默片刻,拿出手機翻出通訊錄。

  手指在「沈教授」那一行上頓了片刻後,繼續往下翻,轉而給鄭齊越打了個電話。

  那邊好半天才接起來,鄭齊越揶揄道:「大作家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什麼時候哥幾個再一起吃頓飯啊?」

  遲晏打擊他:「吃飯也可以。上次我請的,下次該輪到你了吧?」

  他這一年都在晝山,和三個室友聚餐了幾次。

  不過他們仨都保研晝大了,鄭齊越今年還轉博了,忙得團團轉,不是總有空閒。

  鄭齊越唉聲嘆氣:「要我請不是不可以,不過像你上次帶我們去的那種人均上千的日料可沒戲啊,頂多校門口幾家大排檔裡挑一個。讀博這點工資還真傷不起。」

  「嗯,我是那麼挑的人麼?」

  「是。」

  「……」

  遲晏不跟他繼續貧,語氣認真了些:「問你件事兒,現在沈教授組裡還招本科生麼?」

  其他的不談,沈晉的學術能力和對學生的用心程度在晝大中文系是首屈一指的。

  既然小孩兒以後想做學術,一定是越早越好的,本科期間如果有不錯的論文和研究成果,研究生和博士的門檻都會降低。

  而跟一個好導師,意味著成功了一半。

  鄭齊越愣了一下:「招啊,我手底下還帶了幾個大二的小孩兒呢,怎麼了?」

  遲晏想了一會兒,斟酌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去年跟我們一起吃飯的那個女孩兒,你記得嗎?她今年報了晝大中文系,以後想搞學術,幫哥們照看下唄。」

  鄭齊越回憶了一下:「就是那個你親戚家的小孩對吧?我去,小姑娘挺出息啊,說考就考上了?咱們學校中文系的分數,可是一年比一年高了。」

  「那是,我家小孩是很有出息。」

  遲晏勾了勾唇角,與有榮焉地順著他說。

  鄭齊越答應道:「行,這麼可愛的小師妹,我幫你照看肯定沒問題。不過沈老頭那邊我可不敢打包票,他什麼招人標準你又不是不清楚,完全看個人喜好。遲晏,你要真想讓她進組,還是讓她自己找老頭商——」

  他話還沒說完,被電話那頭另一個嚴肅的聲音打斷。

  「跟我商量什麼?」

  「沈老……」鄭齊越驚得咬了咬舌頭,「師?您怎麼來我辦公室?」

  片刻後,鄭齊越的手機被人拿過。

  闊別幾年的蒼老的聲音從聽筒裡清晰地傳過來:「遲晏?」

  遲晏握著手機的手指驀地收緊。

  上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是兩年半之前了。

  老頭摔保溫杯、讓他滾蛋的那次。

  遲晏不由自主地坐直,緩慢地吐出一口氣。

  而後擡手摁了摁眉心,恭謹道:「沈教授,是我。」

  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兒。

  然後響起老人微粗的喘氣聲和推門而出的腳步聲。

  沈晉走到走廊裡,找了個沒人的地方。

  電話那頭是他昔日最滿意的學生。

  「聽說你堵了我好幾次都沒堵到人,怎麼,改策略了?想找鄭齊越的門路?」

  遲晏聞言,額角突突地跳起來。

  指節用力到發白。

  他終於慢慢地找回自己的聲音:「這次……不是序言的事。」

  「那是什麼?」

  遲晏不想跟他撒謊,便斟酌說道:「我……」

  他本能地警醒了半秒,沒有說顧嘉年和他的關係:「認識的一個小孩,今年考上了中文系,想請您關照一——」

  可他話音未落。

  曾經被他當作父親來敬重、帶他入門的恩師,聲音刻薄地打斷了他。

  「你最好別說這個學生的名字,我擔心我會對他有偏見。」

  遲晏的後半句話艱難地啞住。

  屋子裡,透過窗戶傾灑而入的陽光,在一年之後,再一次久違地刺眼到,令人難以忍受。

  他沒辦法地閉上眼,可仍是不夠。

  陽光透過薄薄的眼皮,橘黃一片。

  遲晏抬起手背蓋在眼睛上,拉直嘴角,聽著他的恩師繼續說。

  「至於你那個書,我不會看,也不會幫你寫序言。」

  「我是曾經說過要寫,但那也是曾經。現在我可把不準,萬一寫了,我的序言會出現在誰的書上?遲晏,你這次又是幫誰寫呢,程遇商?還是什麼別的人?」

  「堂堂晝大中文系高材生,年少成名的作家,為了點錢自甘墮落去當別人的影子,你可真有出息。」

  「——嘟嘟嘟。」

  電話被掐斷。

  光線仍然不可抵擋地從指縫裡溜進來。

  遲晏捂著眼睛坐了一會兒,站起身憑著感覺拉上了客廳裡所有的遮光窗簾。

  遮天蔽日的黑暗在剎那間將他包圍。

  他終於移開蓋在眼皮上的手背,拉開抽屜,情緒平平地找煙。

  翻了一會兒後才想起來,去年戒煙的階段,一股腦都給扔了。

  伸手不見指的黑暗裡。

  手機在此刻再一次亮起來。

  屏幕上是一個陌生號碼,屬地晝山。

  這個號碼這個月裡鍥而不捨地給他打了很多通電話,他都沒理會過。

  遲晏靜了一會兒,扯了扯嘴角接起來。

  電話那頭果然是那個被他拉黑的人,換了個新號。

  男人也沒料到能打通,愣了半晌後語氣討好地說:「阿晏?你總算肯接我電話了。催債的人在門口堵我,我現在連家門都出不了,你再幫我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遲晏笑起來,頭往後靠,情緒忽然全都卸了下來。

  只是覺得有點沒勁。

  「怎麼幫?程遇商給你的錢都花完了?還想再來一次?」

  「我在你眼裡,真就這麼賤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3:4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3 03:46 PM 編輯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章

  暗無天日的空間,有時候反而能給人最大的安全感。

  畢竟。

  沒有光,也就不會有影子。

  當世界完全黑暗的時候,才是真正一視同仁的時刻。

  沒有分明的黑與白,是與非,也不再有色彩。

  所有的陰暗都藏在角落裡,永遠不會被發現。

  遲晏掐斷了通話,然後面無表情地將這個新號碼再一次拉進了黑名單。

  片刻後,手機屏幕再次亮起來。

  【鄭齊越】:兄弟,沒事吧?沈老頭跟你說什麼了?

  【鄭齊越】:也怪我,沒想到他會突擊,可能是來監督我寫論文,恰好聽到了,你們沒吵架吧?

  【鄭齊越】:老頭好像氣得不輕,他剛剛把手機還給我的時候,我感覺他想吃人。

  遲晏回了句「沒事」。

  而後又叮囑了一句:【剛剛我跟你說的事,你就當我沒提過。別在他面前提起我和那個女孩子的關係,謝了。】

  許久後,對面反復輸入又撤回,總算沒有追問,只回了個「好」。

  遲晏收起手機,抬手摁了摁眉心,讓大腦慢慢放空。

  時間一點點流逝著。

  許久後,他打開筆記本計算機,在搜索框上打下「荒原」兩個字。

  百科詞條第一個跳出來。

  《荒原》(程遇商創作長篇小說)。

  發表後相繼獲得中國內地木華獎、意大利文學「與薩德卡」獎項。

  同名影片拍攝中。

  遲晏沒什麼情緒地滾動著鼠標,往下翻。

  交稿之後,他從來沒有再關心過與這本書相關的任何消息,今天還是第一次。

  百科上的簡介十分簡單。

  「《荒原》講述了十九世紀中期,美國西部加利福尼亞淘金潮背景下,一位瘦弱的華裔青年陶羽因生活窘迫加入了狂熱的淘金潮流。陶羽在礦山中被困四十七天,與來自世界各地的淘金者角逐、鬥爭,最後獲得了財富與成長。」

  下面還有一些讀者的書評。

  「在西部淘金潮的宏大背景下,程老師用小人物的角度作為切入點。人性的扭曲與絕望的現實表現得淋漓盡致,結局卻無比治癒。」

  「不愧是程遇商,末世界的向日葵,永遠能在絕望中發掘善意和力量。」

  「非常有挑戰性的風格,程作家稱得上當代青中年作家中筆力的代名詞。」

  末世界的向日葵。

  絕望中的善與力量。

  遲晏盯著這兩句話看了一會兒。

  沒等他有什麼反應,樓梯上載來了綿軟的腳步聲。

  遲晏下意識地打開一盞燈,抬頭看過去。

  樓梯上,女孩子穿著薄薄的連衣裙,揉著太陽穴往下走,滿臉都是睏悶與醉後的不適,腳步卻還算穩。

  她一步步走下樓,走進暖黃的燈光裡。

  她看著黑乎乎的窗戶和昏暗的燈光,茫然又困惑地說:「遲晏,我睡了這麼久嗎,天都黑了啊。」

  說著,又按著太陽穴咕噥了一聲:「腦袋好痛,是因為喝酒嗎?我也沒喝多少叭,怎麼會這麼難受……下次我再喝我就是狗。」

  遲晏坐著看了她很久。

  她說話的聲音與平時很不同,更加軟綿,口齒有一點不清,帶著微醺。

  如同一隻撒嬌的奶貓。

  又像林間清澈的鹿。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燈恰好被她的腦袋擋住。

  光暈將她的髮絲染上點明亮的暖色調,某一瞬間那光似乎並非從她身後打在她身上。

  而就好像,她就是光源。

  他沒有做任何動作,眼睜睜地看著那光源無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一點點走到他眼前。

  直到,觸手可及。

  遲晏伸出手,順勢而為地把送上門的溫熱光源拽到懷裡,然後抱著她的腰,閉上了眼睛。

  圈起的軀體溫熱又柔軟。

  她的心跳撞著他眼皮。

  「咚咚咚」地。

  活蹦亂跳、生機盎然。

  顧嘉年的腰被緊緊箍著,驚呼了一聲,在這樣曖昧的姿勢下,酒醒了大半。

  他們之前最親密的行為也不過是擁抱。

  此刻依舊是擁抱。

  可又很不同。

  她站著,他坐著。

  他的雙臂圈著她的腰,側臉貼著她肋骨,呼吸透過薄薄的裙擺燒著她的皮膚。

  猶如殘留的酒精沖上頭皮,顧嘉年感覺發根都開始發燒。

  可旖旎過後,她漸漸地又覺得這個人有點不對勁。

  她下意識偏頭看過去,牆上的鐘分明指著下午四點半。

  而客廳裡,卻是與時候不符的黑暗。

  他拉上了窗簾。

  「遲晏,」顧嘉年心裡有一些不好的感覺,屏住呼吸伸手去觸他的臉,試探地問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

  遲晏勾了勾唇角,暗自慶幸自己沒找到煙,不然大概糊弄不過去。

  女孩子軟軟的指尖在他臉上試探,帶著些安撫的意味。

  遲晏笑起來,順勢用鼻尖蹭了蹭她手背,聲音輕鬆地調侃道:「真要說起來可能是有一點,誰讓你醉了一下午沒搭理我,有點無聊。」

  顧嘉年被他說得臉紅,「哦」了一聲,不再糾結窗簾的事。

  或許只是她多心了,他本來就習慣拉窗簾。

  她站著讓他抱了一會兒,餘光瞥見他翻開的計算機屏幕上的詞條——

  《荒原》?

  程遇商?

  顧嘉年還記得之前那次遲晏帶她去晝大的時候,他們在西門的大禮堂旁見到過程遇商的海報。

  那會兒她說自己很喜歡程遇商的書,尤其是這本《荒原》,然而遲晏沒有聽完她的話就走了。

  她當時就敏銳地感覺到,遲晏似乎不太喜歡程遇商。

  倒也不難理解。

  其實程遇商成名這些年來,除了收獲了一大批忠實的書粉之外,也受到過許多作家的質疑。

  他的小說在刻畫現實的同時,往往會給一個非常光明、治癒的結尾,行文風格也是殘忍中夾雜著詼諧幽默。

  因著這兩點,他被喜愛他的讀者們稱為「末世界的向日葵」。

  但不乏一些知名作家認為他為了迎合大眾口味,總是強行升華人性、美化結局,在寫實的故事中添加了太多理想的色彩,反而有些脫離現實。

  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顧嘉年不予置評。

  不過唯一確定的是,硯池的風格和程遇商的截然不同。

  程遇商是在通過故事講一個貫穿全書的道理。

  或善、或愛、或是夢想與力量。

  而硯池,則更熱衷於講故事本身。

  他的文本比起程遇商的更加平實一些,語言只是為了襯托故事與人物,並不喧賓奪主。

  他的書,背景往往沒有程遇商那麼真實,甚至會摻一些魔幻色彩。

  但他的敘事風格又十分寫實,情節或喜或悲,不摻任何作者的價值觀和個人情緒,只是依從故事的走向在行進。

  所以無論結局是好是壞,都會讓人覺得,本該如此。

  顧嘉年雖然不認為程遇商的寫法有問題,但從她個人的角度,顯然更偏愛遲晏的寫法。

  他的故事讓她更有沉浸閱讀的感受,彷佛跟著書中的角色同步生活、同步呼吸,感受他們能感受到的一切,而不用分心去想此時此刻這個故事告訴了讀者什麼道理,這裡作者想要說明什麼。

  顧嘉年想到這裡,看了眼遲晏的髮頂。

  難道,他是因為程遇商才不開心的?

  還沒等她想好要不要開口問,遲晏倒是抬起了頭。

  他一隻手點動著鼠標打開荒原的電子書,另一隻手依舊圈著她,玩笑般問道:「你喜歡程遇商的書?」

  顧嘉年怔愣了片刻,誠實道:「嗯,是還……也就,一般般喜歡。」

  說完又莫名其妙地補充了句:「當然了,沒法跟你比。」

  像是在表忠心。

  遲晏被她逗樂了:「說實話,我沒那麼脆弱。」

  顧嘉年連忙舉起雙手:「第一句……可能有點點含蓄了,不過第二句絕對是真的,你在我心裡永遠是Top1。」

  遲晏寬容地說道:「好,算你。」

  顧嘉年卻聽得不樂意了,擰起眉毛:「什麼叫算,就是真的。」

  怕他不信,又掰著手指頭跟他枚舉:「你所有的長篇、中短篇我全都翻來覆去看過無數次,很多片段都能背下來。」

  「程遇商的書,充其量看了三四本,最喜歡的就是這本《荒原》。」

  她話音落下,遲晏挑了挑眉毛,問她:「你最喜歡《荒原》?怎麼個喜歡法?」

  顧嘉年嘟了嘟嘴:「……是你讓我說的啊,不許生氣。」

  遲晏好脾氣地點頭,示意她往下說。

  顧嘉年說起書的時候,一向比平時要口齒伶俐。

  她清了清嗓子,簡單地概括著。

  「我最喜歡這個故事的情節,跌宕起伏很有看點。主角置身於十九世紀中旬美國西部的淘金潮,與來自世界各地奸詐強壯的淘金者為伍。四十七天裡,礦山深處詭譎叢生,人們為了眼前的利益互相欺瞞、算計,甚至是坑殺。」

  「現代的法律和文明在這礦山裡失效,不同人種、不同語言之間,人性卻相通。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部分,陶羽在一次次的算計中揚長避短,與所有人聰明地周旋著,情節抽絲剝繭、險象環生,寫得非常帶感,不過——」

  遲晏摟了摟他說到書就閃閃發光的小姑娘,重復她的話:「不過什麼?」

  「不過,」顧嘉年想了一會兒,擰了擰眉毛,「這本書的結局是我覺得稍微有點不和諧的地方,感覺主線由殘忍到光明的轉換有一點點突兀,就好像……好像這個主角原本戴著面具,摘掉面具之後的那張臉,硬生生地拼湊出來一個笑。」

  顧嘉年說著有點臉紅,吐了吐舌頭:「不過這也只是我自己的感覺啦,做不得數,不管怎麼樣,這本書肯定是瑕不掩瑜的。」

  遲晏沉默著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滾動著鼠標。

  眼神卻暗了片刻。

  顧嘉年沒有注意到,她說完,恰好看到頁面翻到結局篇的最後一句話。

  「囿於荒原的第四十八天,陶羽終於找到出路。他拖著裝滿了戰利品的、沉甸甸的行囊,哼著歌,走進加利福尼亞熾熱的陽光裡。」

  「就是這裡,」顧嘉年說,「雖然當時看完覺得很欣慰,陶羽最終戰勝了那些狂熱的淘金者們,獲得了屬於他的寶藏——但還是覺得有一點怪怪的。」

  「是有一點。」

  遲晏看著她,驀地閉上眼,額頭抵著她胳膊,笑起來。

  一些畫面如同幻燈片,在腦海中飛逝而過。

  亮著燈的病房、爺爺高昂的手術賬單。

  沒日沒夜的課程和兼職、用老乾媽伴的隔夜米飯。

  昏暗的出租屋裡,遲延之滿臉是笑地跟他說,有人看中了他剛完成的小說,願意花高價幫他出版。

  他欣喜若狂,以為終於等來了曙光。

  之後的畫面越來越快,如同星系被黑洞所吞沒。

  無法阻擋地吞沒。

  那份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的合同。

  那條在遲延之刻意催促之下,被掩蓋在角落裡的「自願放棄署名權。」

  他親手簽下的名字。

  他付不起的高額違約金。

  以及爺爺迫在眉睫的手術費。

  ……

  從此之後。

  在長達半年的深不見底的黑夜裡,他親自將已經成型的故事徹徹底底地改寫,活生生剝開,抽去靈魂和自尊,塞進精心仿製的五臟六腑,再血淋淋地縫合。

  他極力模仿著另一個人的風格,學著他嬉笑怒罵、插科打諢,學著他詼諧與傲慢,學著他末世界、亦學著他向日葵盛開。

  他逐字逐句地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折去不可一世的驕傲,躲進光的角落,成為了一個沒有任何自我與厚度的影子。

  日子真的,每一秒鐘都難熬。

  靈魂慢慢被剝離的那種難熬。

  以至於之後漫長的時間裡,無論他怎樣努力地想要找回自己,都徒勞無功。

  在雲陌與世隔絕的一整年裡,煙酒為伴,停筆重來數十次。如同被一隻被困住的獸,撞得皮開肉綻卻仍然找不到出路。

  他曾經以為就這麼結束了。

  他會長長久久地被困在這,再也不能夠找回他自己。

  直到有一天,有個女孩子冒失地闖進他的荒蕪花園,斬釘截鐵地從那十六個雜亂無章的開頭裡,剝開所有屬於別人的影子,準確無誤地揪出他。

  「我曾經把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反反復復看過數十遍,摘抄過,背誦過,逐字逐句記進心裡過。」

  「這就是你,獨一無二的你。」

  她篤定相告。

  溫柔不動搖。

  ……

  恰如今日。

  她清清淺淺地發現了文章裡那些血肉模糊的縫合痕跡。

  「他拖著裝滿了戰利品的、沉甸甸的行囊,哼著歌,走進加利福尼亞熾熱的陽光裡——」

  遲晏閉著眼,把這個被他藏在文本裡,連程遇商都不知道的秘密當作玩笑話一樣告訴他的小姑娘:「這句話其實有一個bug。故事的背景是在1855年,淘金潮結束的那一年。」

  「七八年的淘金熱,數十萬人湧向加利福尼亞,礦山早就被挖得差不多了。瘋狂的淘金者們彼此廝殺,最後發現他們追逐的竟然只是一些殘存的微末金沙,哪裡還能裝滿行囊。」

  這個故事原本就不是完滿的真善美結局。

  顧嘉年僵住。

  「在人性扭曲、如同地獄的四十七天之後,那些在地上拖拽的沉甸甸的戰利品們,如果不是金子,你猜,會是什麼?」

  他悠悠地說完,聽到懷裡的小姑娘倒吸了一口冷氣,手臂上起了一連串的雞皮疙瘩。

  遲晏悶聲笑起來,哄她:「停停不怕,我跟你開玩笑的,我又不是作者,我怎麼知道是什麼——」

  「我們不聊這些了。」

  他把怔愣的人扯到自己膝頭坐下,眼神暗得不像話。慾望在升騰,理智卻不想壓制它。

  「把上次沒做完的事,接著做完?」

  「我保證,這次絕對沒人會打擾。」

  他說著,右手穿過女孩子的發,扶著她後頸往下帶。

  然後熱烈地吻在她唇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4:01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一章

  滾燙氣息侵襲而來的剎那,冰涼的手指扶在她耳後,鼻梁觸到她臉頰。

  呼吸錯落間,溫熱乾燥的觸感如柔軟的印章般驟然蓋在她唇角。

  顧嘉年驀地睜大了眼睛,周身感知被酥麻的觸覺所操控,視野裡只有他白皙的眼皮與烏黑的睫毛。

  他閉著眼。

  距離這麼近,顧嘉年第一次發現,遲晏的眼皮上、靠近睫毛根部的地方有一顆芝麻大小的痣,呈暗紅色,平時藏在濃密的睫毛裡,無人發覺。

  然而此時,那顆痣幾乎貼在她眼前,像漩渦般吸去了她所有的視線。

  如同雪夜深處一抹極致而溫柔的紅。

  性感又誘惑。

  顧嘉年的心臟幾乎想要逃離胸腔去往異世界。

  她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用指尖點在那顆痣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下一瞬間,他斂著的眼皮幾不可見地顫抖著,慢慢透出微紅,彷彿是那顆痣被她的手指暈染開了。

  與此同時,那雙好看的眼睛忽地睜開,眼底某一種她讀不懂的陌生情緒如星火燎原。

  「顧嘉年。」

  他繾綣地直視她,連名帶姓地喊她,抵著她的唇角氣息不穩地笑:「閉上眼,別看我。」

  話音落下,他的眼皮再次閡上,蓋住所有愛慾。

  按在她耳後的手多用了幾分力,在她唇角試探的溫熱終於放棄了所有制掣,遵循本能、開荒闢野。

  不知道到底是誰喝了酒,他好像,比她還醉。

  顧嘉年恍惚地想著,聽話地閉上眼。

  手指脫力,從他眼皮一路路過鼻梁、下顎,耷落在他肩膀,終於找到支點。

  她開始生澀又努力地回應著他。

  屋外暖陽緩緩移向叢山西側。

  屋內暗影與燈光在交織。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這個吻才總算結束。

  顧嘉年睜開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還坐在他腿上。

  兩隻手搭著他肩膀,臉埋在他鎖骨的位置。

  她盯著那鎖骨很久,臉燒得通紅,輕咳了兩聲後若無其事地站起來。

  兩個人又恢復一坐一站的姿勢,相對無言。

  顧嘉年莫名覺得好像有點尷尬。

  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麼?

  總不能聊剛剛那個吻吧?

  但好像聊別的事情又很煞風景。

  她想了半天,沒話找話地說:「遲晏,我發現你眼皮上有一顆痣,你自己知道嗎?」

  「摸起來感覺軟軟的。」

  「……」

  她說完,感覺眼前人的肩膀稍稍不穩了一下。

  顧嘉年疑惑地抬起頭,看到他臉色古怪地咳嗽了一聲。

  兩人對視了五秒鐘,遲晏第一次招架不住地移開了眼,然後伸手蓋住了發燙的眼皮,落盡下風。

  嘖。

  小小年紀的。

  無師自通。

  那天夜裡,顧嘉年接連做了好幾個混亂的夢。

  先是夢到一片荒蕪的礦山裡,有個瘦弱的青年拖著一個麻袋,哼著歌站在加州灼燙的陽光裡,陰惻惻地笑。

  麻袋被尖銳的砂石劃開一個大口子,七八個人頭滾了出來。

  她渾身一激靈差點嚇醒,但下一秒,那礦山裡又長出了一整片森林。

  鬱鬱蔥蔥的松樹下,濃霧裡,她仰起頭去親某個人眼皮上的痣。

  *

  在雲陌陪外婆待了一個多月之後,八月如火如荼地到來。

  野薔薇花期接近尾聲,粉白的花瓣散落成泥。

  盛夏捲起熱燙的風。

  來自晝大的沉甸甸的錄取通知書包裹終於到了。

  裡面有新生手冊、報到指引、中文系特有的一年級書目,以及一張紅色的晝大校園卡。

  顧嘉年把那張校園卡從信封裡拿出來,反反復復看了好幾次。

  正面印著晝大的校門和校訓,反面則是她的個人信息。

  晝山大學中文系,顧嘉年,學號ZW20220026。

  背面的左側還印著她的照片,用的是高考准考證上的那張,也是顧嘉年這麼多年來拍過的所有證件照裡笑得最開懷的一張。

  她拿著校園卡,心臟怦怦直跳,嘴角翹起來,恨不得馬上衝去晝大用它刷開圖書館的閘門。

  不過,眼下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找兼職。

  錄取通知書裡附了獎學金信息。

  顧嘉年看了眼金額,比她預想中還要多很多。大致可以覆蓋第一年的學費和前幾個月的生活費,但之後的生活費還沒有著落。

  離開學只有不到兩周了,她得盡快找個兼職。

  於是在某個清晨,顧嘉年收拾好所有行李,坐遲晏的車去了晝山。

  上午十一點,她把行李暫時擱在工作室,懷抱著雄心壯志出了門。

  接下來的一整天裡,她穿梭在晝大附近大街小巷,把學校附近的奶茶店、咖啡店、飯店全都跑了個遍,幾乎是看到店面就進去問人家要不要兼職。

  暮色四合。

  一天的奔波皆是徒勞。

  顧嘉年愁眉苦臉地劃掉打印出來的店鋪名單上的倒數第三條。

  這件事的難度似乎遠超她的想像——主要原因在於她的課表。

  顧嘉年悲哀地發現,她每天的時間被各種必修課程切得很碎,根本沒有完整的上下午。

  而晚上則有系裡組織的文學鑑賞自習課,與初中時候的讀書角類似,只不過是由遲晏的導師,晝大中文系第一人沈晉教授親自主持。

  遲晏跟顧嘉年提了這事,建議她最好考慮去參加,顧嘉年自己當然也不想錯過。

  也就是說,周一到周五她幾乎沒有任何成段的空閒時間。

  兼職只能放在周末。

  ——這就是問題所在。

  周末的兼職本來就火爆,基本屬於供不應求的狀態,且早就被周邊幾個大學的學長學姐們預定了。

  其次,大部分店都希望能招周中有空閒的人。

  顧嘉年硬著頭皮面完最後一家,得到的答案依舊是否定的。

  她垂頭喪氣地在奶茶店門口找了條長椅坐下,承受著滾燙的日暮溫度,托著下巴想對策。

  其實還有個辦法,那就是當家教,大部分家教也是在周末,不會和她的課表衝突。

  只是,由於過去的經歷,顧嘉年內心十分排斥這個選項,要她去教一個個上完學校的課繼續上家教課的愁眉苦臉的小顧嘉年們,還是算了吧。

  可還沒等她想到更合適的方法,街邊忽然響起了兩聲喇叭。

  顧嘉年看過去,眼睛騰得亮起來。

  是遲晏的車。

  她站起身,把書包重新背上,走過去拉開車門坐進去。

  吹著車裡的空調,涼爽得長籲了一口氣。

  才終於看著駕駛座上的人,說道:「遲晏,你怎麼來了?你工作結束了嗎?」

  「嗯,剛剛在附近開會,路過晝大周邊留心了會兒,果然撿到一隻髒兮兮的小流浪貓。」

  遲晏打趣著,又從車前的抽屜裡翻出包紙巾幫她擦額角上的汗。

  顧嘉年任他服務著,一邊吹著冷氣,兩只手猶不知足地在耳邊扇風,半開玩笑地問他:「你有沒有看到我臉上寫了四個字?」

  遲晏盯著她曬到泛紅脫皮的臉頰看了片刻,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打趣道:「……『熱到自閉』?」

  「……」

  「不是啦,」顧嘉年扁著嘴,指著自己的臉說道,「是『才華橫溢』,我這麼優秀,怎麼就沒人要呢,我還跟外婆學了好久做飯,不說去應聘廚師,洗個碗應該沒問題吧。」

  遲晏知道她不是真的傷心,只是在開玩笑。

  一邊哭唧唧,一邊嘴角還翹著。

  可他的視線落在她曬到脫皮的臉頰上,沉默片刻後,語氣卻不由自主地認真了一些。

  「跟你商量件事兒唄。」

  顧嘉年聽到他語氣有些嚴肅,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什麼?」

  遲晏的手指輕輕敲著方向盤,直白地點出來:「晝大的課程難度你應該聽說過,課程表排得也很緊。你又要兼職,又要上學,我怕你會受不住。」

  他親身經歷過,知道那有多難,不想讓她再承受一遍。

  「而且……」遲晏看了她一眼,言辭斟酌地說,「你的生活費加學費,哪怕再翻幾倍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負擔……」

  顧嘉年愣了愣,脫口而出:「你不會想說,你要包養我吧?」

  遲晏好笑地看著她:「怎麼說得這麼難聽。」

  顧嘉年嘟了嘟嘴:「那不就是嘛?我不想我們之間的關係變成這樣。」

  遲晏沉默了一會兒,稍稍有點心塞,玩笑道:「這麼見外?」

  「不是見外,」顧嘉年趕緊搖頭,條理清晰地跟他分析:「就是因為不見外,才不能這樣。」

  她不藏不掖地繼續說:「我們還沒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哦,還有外婆。」

  又是「最喜歡」。

  遲晏的嘴角勾起來,「嗯」了聲,聽她繼續說。

  「就是因為最喜歡你們,也知道你們最喜歡我,所以心裡才會覺得有人可以依賴。如果是我爸媽給我生活費,我反而會覺得處處受制、錢收得戰戰兢兢,想要立馬經濟獨立逃離他們的掌控。但如果是你和外婆,我或許會很快就心安理得地躺平了,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因為我知道,不管我活成什麼樣子,你們都不會嫌棄我的。」

  「這樣下去的話,」顧嘉年鼓了鼓臉頰,神色慢慢低落下去,「那我或許很快就會忘了這份自由有多麼來之不易。倒不是說會回到從前,可長久下去,我肯定會失去一些東西的。我現在特別希望自己能做到完完全全的自由,你可以理解嗎?」

  車廂裡沉默了很久。

  遲晏嘆了口氣,無奈地伸手捏捏她下巴:「我們榜眼同學邏輯能力滿分,無法反駁。」

  他怎麼會不理解,正是因為理解才無法推翻她。

  他無比清楚她此刻想要獨立的心情,對她的能力有信心,可偏偏又最是心疼她。

  她是堅定了,焦灼又兩難的,反而是他自己。

  顧嘉年見他嘆氣,伸出手像哄小孩一樣拍了拍他肩膀。

  「反正,你讓我先試一個學期,我會自己按照壓力調整的。我都做好規劃了,大一一年主要是上課,空閒時間多,我就打算多做兼職、稍微存點錢。等大二之後,努力進組,聽說沈教授組裡的本科生如果共同寫論文、幫忙編纂書稿,也有一點基礎的生活費,到時候我會把重心轉移到這裡,既不耽誤學術,也不耽誤生活,好不好?」

  遲晏靜了片刻。

  他的小姑娘就是這樣,每當決定了一件事之後,永遠比誰都勇敢。

  「那好,我尊重你。我們停停又聰明又勇敢,一定什麼都能做到。」

  遲晏說著,握住她在他肩膀上搗亂的手,放在唇邊啄了一下。

  顧嘉年紅著臉笑起來:「那我請你喝奶茶討好討好你?說不定下個學期,我就要靠你救濟了。」

  遲晏伸手揉揉她腦袋:「嗯,接受你的預定。」

  兩個人下了車,往奶茶店裡走。

  剛拉開玻璃門,顧嘉年迎面碰上一個染著粉色頭髮、穿著熱褲、胳膊上還有個紋身的女孩子,她覺得十分眼熟,卻一時愣住對不上號。

  直到對方喊出了她的名字,笑著露出兩顆虎牙。

  臉上寫著熟悉的尖子生的自信。

  「顧嘉年,兩個多月不見,你又變好看了。」

  「……」

  顧嘉年眼睛瞪大著:「……高海菡?你不是要報北霖大學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4:14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二章

  幾分鐘後,三個人一起坐在奶茶店靠裡的小方桌上。

  遲晏剛坐下不久,便被工作室的一通電話叫走了,於是奶茶店裡只剩下九中高考第一、第二名同學在碰頭敘舊。

  高海菡高考分數只比顧嘉年低七分,位居九中文科第二。

  她們倆在九中那一年裡並沒有太多交集,唯一說過的話還是在高考考場前的那句挑釁般的互相激勵。

  然而如今在晝山見到面,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所以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句話當真沒錯。

  高海菡一邊喝著布丁奶茶,一邊目光灼灼地盯著門口遲晏離去的方向,直到他的車子開走才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

  她湊到顧嘉年沖她眨了眨眼:「剛剛那個是誰啊?也太帥了吧?只要不是你男朋友,把他微信給我。」

  顧嘉年被她的直白逗樂,嘴角彎了彎,說了聲「抱歉」。

  高海菡明白她什麼意思了,裝模做樣捂了一下心臟,說道:「我還以為一來晝山我就遇上真愛了呢,嘖,算了。」

  她說著,看著顧嘉年兩秒:「不過,你倆挺配,都好看,真養眼。」

  顧嘉年被她直白的誇讚說得一愣,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髮角。

  高海菡看出她的不好意思,「害」了一聲,拍拍她肩膀:「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誇你呢,你就是很好看啊,又很優秀。起碼我很佩服你,我這一路上來還從來沒被人超過呢,別說還超過了兩次。」

  她說著,齜牙咧嘴地做了個鬼臉,又笑起來。

  顧嘉年怔愣住。

  高海菡身上有一種非常陽光的坦率,坦率地說喜歡不喜歡,坦率地誇人。

  都說這世界上有兩種嘴巴特別甜的人,一種是內心渴望得到他人的認可,所以處處察言觀色、說悅耳的話;另一種則是有著發自內心的自信,不會因為他人的優秀而有一丁點的自卑,所以才更願意坦率地誇讚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

  高海菡,顯然是後者。

  「所以——」

  顧嘉年看著眼前煥然一新的小粉毛,好奇問道:「你沒去北霖大學,而是選了晝大?」

  高海菡吃著顧嘉年買的麻薯點心,隨意地回答著:「之前是一直想考北霖大學新聞系來著,但高考填志願那兩天突然反悔了。一來晝大的新聞系歷史更悠久;二來,在北霖待了十八年,膩了,想來晝山生活看看!」

  她說著,眯著眼睛伸了個懶腰:「果然還是南方好,這空氣,這太陽,多明媚啊。」

  顧嘉年了然地點頭,視線又落在她露出衣袖的小臂上那條纖細蜿蜒、桀驁不遜的玫瑰刺青上:「那你爸媽不反對嗎?」

  北霖的家長們十有八九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未來能留在北霖,她爸媽就是,哪怕明知道北霖大學更擅理科,而中文系比起晝山大學稍微薄弱一些,也不會考慮晝大。

  高海菡聞言挑了挑眉,詫異地反問:「他們反對什麼?這是我自己的事。就算我高考之後突然說要輟學不讀了,他們大概最多也就是語重心長地跟我分析所有的利弊,最後的決定權還是在我自己嘛。」

  她說著,嘬上來一大口布丁,鼓著腮幫子含糊不清地補充道:「話說我以前就是霖高附屬初中的,原本應該去霖高。但我就是覺得每天上下學的那條路都快被我踩爛了,煩得很,所以才選了九中。」

  「我爸媽第二天就開開心心地去九中附近買了房子。」

  「……」

  果然是從小到大都閃閃發光、自信超脫的金字塔頂端。

  顧嘉年忽然想起之前周老師的話。

  「你從小被打壓著長大。」

  「你和高海菡相比,沒有作為一個尖子生、作為頂尖學府預備學生的自我認知。」

  原來是這樣。

  顧嘉年下意識地把兩人中間的麻薯往高海菡那邊推了推。

  高海菡細嚼慢咽地吃光嘴裡的布丁,看著推到眼前的麻薯,問道:「你不吃了?」

  顧嘉年也因為自己下意識的行為怔愣了片刻,想了一會兒後彎了彎嘴角,坦誠道:「沒有,就是感覺,想把麻薯給你吃。」

  莫名地就這麼想,覺得這樣閃閃發光的人,到哪兒都應該吃好吃的、用最好的東西、值得被喜歡被寵愛。

  「哦,那謝謝啦!」

  高海菡也不跟她客氣,嗷嗚吃進去一顆麻薯。

  又問她:「那你今天在這兒幹嘛,離開學還有兩周呢。」

  顧嘉年攤了攤手,沒有隱瞞:「我跟我爸媽決裂了,今天跑了一下午找兼職,想努力養活自己,結果到現在都沒找到。」

  高海菡愣了愣:「你要找兼職?有什麼要求嗎?」

  顧嘉年跟她說明基本情況,總結道:「反正就是我只有周末有大段的空閒時間。」

  高海菡若有所思道:「那你……想找什麼兼職啊?我這裡倒是知道一個兼職,是我表姐開的書屋。可能離晝大稍微有點遠,坐地鐵需要換乘兩條線。」

  顧嘉年眼睛亮起來:「那當然最好不過啦,學校附近的書屋我都跑過了,都不缺人。」

  她做夢都想去圖書館或者書店兼職,既能賺生活費,又能和書打交道,豈不是兩全其美。

  「行,」高海菡酷酷地甩了甩一頭粉色短髮,「跟我來!」

  顧嘉年跟著她出了奶茶店,一路轉了兩班地鐵,出站口的時候已經覺得十分驚訝了。

  等她跟著高海菡穿過那熟悉的布滿塗鴉的巷道,停在一顆梧桐樹下的時候,只覺得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巧的事。

  高海菡表姐開的書屋,居然就是遲晏工作室樓下那家。

  養了一隻大金毛的那家。

  她跟在高海菡身後推門而入,清脆的風鈴聲響起來。

  入目則是溫馨文藝的陳設,書架布滿房間,各色各樣的書籍、雜誌按照分門別類地擺放著。

  裡面另有一個隔間,裡頭被布置成咖啡小屋,七八個客人坐在座位上,有的在看書,有的在辦公。

  整間書屋非常安靜,是個氛圍特別舒服的地方。

  顧嘉年看向書架那側,一位身形窈窕、滿頭棕色大波浪的女人背對著他們把書本一一擺上書架,纖細的手指上,酒紅色的指甲顯示著恰到好處的妖嬈。

  女人聽到門口的風鈴聲,回頭說了聲:「歡迎光——」

  目光落在她們兩個身上,一邊眉毛挑起來,笑著說:「哦,菡菡啊,帶了小客人?」

  「嗯,幫你找了個來兼職的。她很厲害的,高考比我還高七分呢,還是晝大中文系預備生,幫你收拾個書屋綽綽有餘吧。」

  顧嘉年聽到女人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微微睜大了眼睛。

  棕色大波浪、紅色指甲、繾綣多情的聲音。

  這不是去年睡在工作室裡的那個姐姐麼?季同哥的……呃,她暫時沒辦法定義兩個人的關係。

  難怪那天他們到工作室樓下的時候,看到季同哥躺在書屋門口的躺椅上,身邊拴著一隻大金毛,說是幫書屋主人看狗。

  顧嘉年還處在驚訝中,那女人便走到她面前。

  她個子比顧嘉年高一些,微微低頭平視她,伸出手:「我叫陳妤,怎麼稱呼呀,高材生同學?」

  顧嘉年伸手握住她的手:「陳妤姐姐好,我是顧嘉年。」

  她說著,張了張嘴,還是把疑問咽下去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成年人之間的關係不簡單,旁人問起來或許會尷尬吧。

  「顧嘉年,名字真好聽,那……聊聊?」

  「好。」

  三個人於是在裡屋找了個位置坐下,陳妤問了顧嘉年一些基本的情況,期間高海菡一直在幫顧嘉年說話。

  陳妤沒理她,問了顧嘉年讀過的書,聽完後對她十分滿意,當即拍板:「工作內容是收銀、按要求分類整理書架、幫忙擬書目採購單。」

  「前兩個都很簡單,就是第三個需要有一定的文學審美,當然了,嘉年你肯定沒問題。我還沒招過審美跟我這麼一致的店員呢,看來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你要是願意,下周六就可以開始上班,周末兩天每天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沒問題。」

  顧嘉年簡直覺得不要太好,這份兼職像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地點就在遲晏工作室樓下,以後說不定他們可以一起來上班。

  而且時薪比奶茶店高出一大半,按照每個月的工時來算,賺個生活費完全足夠。

  「那好,我先去忙,明天給你發合同。」

  陳妤說著站起來,繼續去整理書籍。

  顧嘉年就這麼輕易地找到了兼職,開心地忍不住抱著高海菡,簡直想在她臉上親一口。

  真是一個自信放光芒的小天使!

  *

  傍晚,顧嘉年心情無比輕鬆地跟著遲晏回他家。

  她開學前這兩周都得住這裡。

  顧嘉年今天順利找到這麼棒的兼職,心情愉快,主動下廚做了兩個家常菜,一個西紅柿炒蛋,一道尖椒炒肉。

  遲晏則是在一旁給她打下手。

  他一邊低頭洗菜,一邊彎著嘴角聽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說今天的奇妙經歷。

  興高采烈地八卦了一會兒陳妤和賀季同之間的關係,又提起高海菡。

  一晚上,她已經不知道誇了這個女孩子多少次了。

  「遲晏,我真的好喜歡她。」

  遲晏看過去。

  小姑娘站在另一側的灶台前,側對著他。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裡泛出溫柔的、甚至有一點羨慕的光:「她比我小一歲,但完全感覺不出來。自信又灑脫又成熟,而且人特別好,特別坦誠。陳妤姐姐也很好。我今天跟她們聊天,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那樣的爸媽。才知道原來在這種家庭氛圍中長大的孩子是這樣的。」

  「你知道嗎,高海菡說她小時候每次過生日,她爸媽都會給她買一個禮物,用盒子和緞帶包好掛在家裡的樹上等她拆,從一歲到十八歲年年不落,就像聖誕老人一樣。」

  「我爸媽只會給我報補習班,生日的時候能吃個披薩我就心滿意足了。」

  遲晏默不作聲地聽著。

  他加快速度把最後一個青椒洗乾淨,擦乾手,從背後抱住了女孩纖細的腰。

  「羨慕?」

  顧嘉年僵了一下,好半天坦誠地說:「是有一點點。不過也還好,我現在長大了,沒那麼在意這些東西了。而且我現在也比以前有自信多了,我知道我和她是不一樣的人。她是最好的高海菡,我也是最好的顧嘉年。」

  「嗯。」

  遲晏咬了口她耳朵。

  「你是最好最好的,唯一的顧嘉年。」

  *

  兩天後,顧嘉年的十九歲生日,距離那次難忘的成年禮,剛好過去了整整一年。

  早上她醒來後,遲晏已經去工作室了。

  顧嘉年睡眼惺忪地洗漱完,走到客廳,發現每一層書架上都擺著一個盒子,方方正正的粉色盒子,每個都綁著珍珠色的緞帶。

  顧嘉年怔愣著,伸出手數了數,一共十九個。

  她抖著手,一個個從書架上把它們拿下來,看到盒子上寫著排好序的編號,以及緞帶綁著的十九張卡片。

  「一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今年因為你的誕生,成為了值得紀念的嘉年。」

  「二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今年你應該會穩穩當當地走路了吧,學會和外婆拌嘴了嗎?」

  「三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我認識今年的你,是個笑起來齜牙咧嘴的小朋友,喜歡吃辣條,脾氣很大。」

  ……

  「十八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今年你會遇到很多挫折和磨難,但你很棒,全都克服了。今年的你是小勇士顧嘉年。」

  「十九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我很愛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4:34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三章

  接下來的兩周時間裡,時至處暑,酷熱的高溫再度席捲晝山。

  已經接連一周沒有下雨,工作室外的梧桐葉被燙得乾枯卷曲,沒精打采。

  外婆打電話過來說在集市上彈了一床厚實的棉花被,等開學之後讓二舅幫忙寄到學校。

  菜地裡的蔥蒜收了好幾茬,蘿蔔秧苗也已經種下,外婆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同樣,顧嘉年在晝山的生活也十分充實且忙碌。

  周中時間和周末的晚上她都會去圖書館,廢寢忘食地看中文系大一上學期數目上的書。主要是開學之後課程會很忙,她又得兼職,只能抓緊時間在開學前做好預習。

  周末則跟著遲晏一起來上班。

  書屋的工作也比她想像中忙碌許多,白天主要是服務員的活,收銀、端咖啡、收拾桌椅餐盤;晚上下班前則要花一個小時的時間把所有的書冊歸位。

  以及每周需要清點一次下周要採購的書目名單。

  這是顧嘉年最喜歡的活。

  為了制定採購書單,顧嘉年對文本和書籍的涉獵變廣了許多。

  除了她愛看的文學類小說之外,她開始被迫了解了各種各樣不同類型的書,也學習了哪些書針對什麼年齡層,哪些書最暢銷。

  這些對她來說是從前的知識盲區,上班幾天下來,才知道原來文學類小說在書籍中的佔比並不大,文本的多樣性、表現形式遠遠超乎她的想象。

  總之,這幾件活加起來佔據了上班時的大多數時間。不過偶爾客人不多的時候,顧嘉年也會有零碎的清閒,這種時候她便會在店裡看書。

  她花了兩個周末的零碎時間,把程遇商的那本《荒原》重新看了一遍。

  ——這些天以來,這本書的畫面總是時不時出現在她的夢裡,害得她好幾次半夜做噩夢嚇醒。罪魁禍首大概是源自於遲晏上次隨口謅的那個驚悚結局。

  顧嘉年上一次看《荒原》是好幾年前了,除了大致的故事走向和基調還算記憶猶新之外,一些細節已經記不清了。

  這次以長了幾年的閱歷重新看,卻發現越看越覺得怪異。

  ——不單單是結局的基調與整本書有點不和諧,整篇小說中間的每一次起承轉合之後,陶羽的心態轉變都給她一種十分怪異的積極感。

  像是悲傷沉重的樂章裡,混進了一些歡快明朗的音符,仔細去聽會覺得格外刺耳。

  越往後看這種感覺越強烈,偶爾幾個瞬間,她簡直要覺得遲晏說的那個結局才應該是這個故事的原本走向了。

  開學前一天是周日,顧嘉年照例在書屋兼職。

  把所有的書籍歸位後,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她終於忙裡偷閒地看完《荒原》的結局。

  黃昏暖色調的光線隔著書架的縫隙灑在書頁上,她靠坐在牆邊,靜靜地把書閡上,鼓了鼓腮幫子。

  看來看書這件事還是不能有先入為主的想法,當她心底偏向於認同另一種思路之後再去看,已經遠遠沒有第一次那樣的代入感了。

  她有些失望地把書放回書架上,目光瞥見書脊上「治癒暖心大作」幾個小字,腦海中忽然有個匪夷所思的念頭一閃而過。

  只是這念頭太荒唐,且如光線般沒有形體,根本抓不住。

  顧嘉年搖了搖頭,不再去想,恰好此時書屋門口的風鈴聲清澈地響起。

  她站起身準備迎接客人,「歡迎光臨」四個字剛說出口,視線卻驀地頓住。

  來人一頭柔順的黑色長髮,腰肢纖細、穿著時尚,她一隻手推門而入,另一隻手順帶著摘下臉上大大的墨鏡,露出一雙溫柔的笑眼來。

  還沒等顧嘉年反應過來,身後一貫安靜的小屋裡登時響起興奮又細碎的議論聲。片刻後,有幾個年輕的學生鼓起勇氣過去要簽名。

  蔣菡臉上帶著和氣的微笑,好脾氣地給他們一一簽了名,配合地跟他們拍照合影。

  等人們散開後,她才走到窗前那排書架旁,隨意地翻著書。

  顧嘉年總算找到時機拿了咖啡屋的菜單給她,禮貌地問她:「您好,請問您需要喝點什麼嗎?裡屋的卡座還有空位,您可以進去坐著看書。」

  蔣菡心不在焉地搖了搖手,面上卻依舊禮貌:「不用啦,我在這裡就好,謝謝。」

  她的手指在書脊上擱著,視線卻看著玻璃窗外。

  「好的,那您慢慢看。」

  顧嘉年把咖啡單收回去,走進裡間收拾剛剛那波客人們用完的餐具。

  她一邊收拾,一邊聽著咖啡屋裡幾個學生們激動難耐的低聲議論。

  「我去,今天出門踩狗屎運了,居然遇到蔣菡唉,她本人真的好漂亮。」

  「是啊,而且人也好好哦,一點都沒有大明星的架子,很隨和的感覺。」

  「那是,現在娛樂圈幾個新生代小花裡面,就屬她最有教養,情商又高,路人緣特別好。」

  顧嘉年不由自主跟著點了點頭。

  雯雯也這麼說過,而且剛剛蔣菡給大家簽名的時候,確實好有禮貌,身上的氣質很平易近人。

  「不過她是在等什麼人嗎?不會是等男朋友約會吧?」

  「應該不是吧,明星約會還可以這麼光明正大的嗎?而且,在書屋?也太文藝了吧。」

  顧嘉年聽著這些話,也忍不住往那邊瞄了一眼。

  蔣菡站在門口的書架前,正在彎腰翻一本時尚雜誌,只不過顯然有些心神不屬,翻頁的動作很機械,眼睛時不時抬起來看向窗外。

  確實像是在等人。

  顧嘉年跟著她的視線往外看。

  蔣菡的保姆車就停在書屋斜對面,準確來說是工作室的樓下。今天《林中人》開劇本會嗎?倒是沒看到韓遂和其他的工作人員。

  顧嘉年心裡忽然想起上次喬薇姐說的話。

  難道,她是在等遲晏?

  顧嘉年想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把這些沒頭沒腦的想法拋到一邊,手腳麻利地收起桌上的咖啡杯和點心碟放進托盤裡,又拿出抹布仔細擦乾淨桌子。

  她端著東西回到收銀台後面,看了眼牆上的時鐘。

  馬上就要下班了。

  *

  幾分鐘後,蔣菡總算透過窗子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書屋旁邊的柵門裡走出來。

  她眼睛亮了亮,放下書,伸手撥了撥長髮,抬腳往外走——這還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見到遲晏。

  她這段時間一直待在劇組,遲晏又不是跟組編劇,自然見不著。

  好不容易等到她的戲份殺青,趁著工作空檔,便心念一動來書屋等人,沒想到還真被她瞎貓遇上了死耗子。

  蔣菡心裡這般想著,正要推門出去,卻發現遲晏竟然拐了個彎往她的方向走來。

  幾秒之後,他邁著長腿,推開玻璃門走進書屋裡。

  兩人一進一出,正好迎面對上。

  蔣菡驚喜地張了張口,想問他是不是看到自己了。

  可惜話還沒說出口,對方卻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抬腳繞過她徑直往書屋裡面走。

  「……」

  怎麼就能每次都看不到她?

  蔣菡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失落,硬著頭皮往左邊邁了一步擋住遲晏的去路,一邊笑著同他打招呼:「硯池老師,這麼巧,您也來這家書屋?」

  遲晏停下腳步,低下頭視線陌生地落在面前女生的臉上。

  兩秒後,他認出來人,擰著的眉心鬆開,面色寡淡地點了點頭:「是挺巧。」

  她今天沒戴墨鏡,還真是差點沒認出來。

  蔣菡聽到他的回答鬆了口氣。

  剛剛那兩秒鐘,她幾乎要以為他已經不記得她了。

  她想到這裡,內心升起些許難得的挫敗——暑期前那部電影成功爆紅後,她的海報貼滿大街小巷,名字天天在熱搜上掛著。且不說有多少國民度吧,但起碼她有自信,自己在年輕人裡的知名度是非常高的,剛才還有好幾個人找她合影呢。

  可眼前這個人,是個連工作都要通過郵件聯繫、幾乎不上網不用微信的2G網民,聽他工作室的編輯們說,除了必要的工作接觸之外,他平時也完全不關心娛樂圈的事。

  蔣菡十分肯定,要不是因為這部戲她演女主角,他大概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不過這挫敗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她心裡清楚,自己的戲份殺青了,再不積極點要到微信,往後就很難跟他再有交集了。

  蔣菡這樣想著,大腦飛速轉著找話題:「硯池老師,您也是來看書的?我侄女下周過十五歲生日,我想給她買本書當作禮物,您有什麼建議嗎?」

  遲晏思考了片刻,語氣雖平淡卻算不得敷衍:「很難講,每個人的看書口味不一樣,不好籠統說什麼書比較好。你最好還是問問你侄女平時愛看什麼類型的書再考慮。」

  他說著,對她客氣地頷首,而後轉身往裡側的咖啡屋裡走。

  「……」

  蔣菡有點無語,這個人為什麼永遠都這麼冷淡呢,笑一笑會死嗎?難道是她表現得太不明顯了?

  她咬了咬牙跟著走進去,還沒來得及再表現得明顯一些,便看到那個永遠神色寡淡、禮貌疏離的硯池老師繞到咖啡屋的收銀台後面,朝著那個剛剛接待過她的年輕店員彎下了腰。

  下一秒,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揉了揉女孩的頭髮,又繾綣地捏了捏她的臉頰,聲音低低地哄著她:「下班了吧?我好不容易等到六點才下來,不算打擾你工作吧?」

  女孩子笑著搖了搖頭:「沒,我也在盼著下班呢。」

  「哦。」

  大作家聞言立刻笑得眼睛都彎起來,眨了眨眼睛,從襯衣口袋裡拿出兩張票晃了晃:「那,大忙人顧嘉年同學,今天有沒有時間跟我約個會啊?」

  「……」

  艹。

  蔣菡把墨鏡推上臉,掉頭就走,感覺自己像個魯莽的脆皮ADC,還沒攻掉對方半座塔就狂掉了一噸血。

  等回到車上之後,她重重關上門,「嘖」了一聲,轉頭對著經紀人捂著心口哭唧唧:「嗚嗚嗚,長得這麼高這麼帥,還這麼有才華,這種紙片人一樣的存在怎麼能有女朋友呢?還笑得這麼甜!今天之前我還以為他是個面癱呢,真他媽是醫學奇跡。」

  經紀人「呵呵」了兩聲,面無表情地聽她繼續咬牙切齒、充滿殺氣地說道。

  「現在、立刻、馬上!」

  「給我接個需要爆發哭戲的劇本!我這回肯定能拿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7:26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四章

  晚上六點,晝山的傍晚依舊熱鬧非凡,街上路燈還未亮,夕陽也沒完全撤下去。

  電影票定在八點,兩個人都沒吃晚飯,遲晏便開車帶顧嘉年去了電影院附近的一家創意私房菜館。

  這家飯店臨湖而建,裝修得很有風味,亭台樓閣皆仿得古色古香。進門後拐過氣派的玄關和觀水長廊,兩位俊秀的服務生帶著他們入座靠窗的雅座。

  點完菜,顧嘉年不禁扒著落地窗往下看,放眼望去,湖水決決望不到盡頭,落日餘暉印在水面上,如同撒了一把細碎的金箔。

  湖邊栽種著彎曲的楊柳,碧綠柳枝隨風撥著水面。

  幾個本地老大爺坐在湖邊愜意地吹著晚風,甩著長長的魚竿垂釣。

  晝山是個多水的城市,龐大的現代建築之間夾雜著各色湖泊與河流,這些蜿蜒曲折的水系構成了晝山與眾不同的柔軟。

  顧嘉年欣賞完美景,笑著轉過頭。

  方桌對面,遲晏正在慢條斯理地幫她用滾茶燙洗餐具,見她看過來,勾起唇角問她:「喜歡這裡麼?」

  「嗯,景色很秀致開闊,讓人感覺一下就放鬆下來了。」

  「知道你會喜歡,」遲晏垂著眼把燙好的餐具遞給她,說道,「我從前常跟爺爺一起來這裡,他很喜歡這個地方。」

  他說著,指了指窗外湖邊垂釣處,語氣懷念道:「有時候我們會在那兒釣一下午的魚,釣上來三兩條就拿來這裡讓老板幫忙做了。或用豆豉拌了清蒸,或裹上淀粉炸成松鼠桂魚,或用紅醬做成干鍋魚。爺爺喜歡甜口,所以最中意松鼠桂魚,我卻喜歡干鍋紅燒,我倆常常會因為做什麼口味吵半天。只不過我也吃不了多少,雖說對淡水魚不容易過敏,也有個限度。」

  顧嘉年聽得勾起了食欲,舉起一隻手:「我都喜歡!」

  遲晏伸手刮了刮她鼻尖:「小饞蟲。」

  他說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又看著她的臉兀自笑起來。

  顧嘉年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問他:「你笑什麼?」

  「笑你,」遲晏慢悠悠說道,「突然想起那次我們一起去集市,某些人虎視眈眈地盯著我碗裡的餛飩,又饞又不好意思開口。」

  顧嘉年聽他提起這件事,頓時沒好氣地說道:「你還好意思說,我那天根本沒想吃餛飩好吧,被你硬塞了一碗,差點沒把肚皮撐破。」

  「沒想吃餛飩?」遲晏挑了挑眉,眼睛轉了轉,尾音挑起來,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那你一直盯著我看,做什麼?」

  「……」

  顧嘉年轉開眼,心想還不如剛剛認了饞呢。

  眼看著服務員上了兩碟小菜,她站起身,支支吾吾道:「我去洗個手。」

  遲晏眨眼看她,語氣認真:「哦,去吧,回來讓你看個夠,想看一頓飯的時間都沒問題。」

  「……」

  顧嘉年落荒而逃。

  等洗完手,顧嘉年對著衛生間裡明亮的鏡子照了照,才發現她的嘴角一直翹著,口中竟然還在無意識地哼著歌。

  她停下亂七八糟的調子,感覺自己有點冒傻氣,不就是約個會麼。

  下一刻,心底另一個聲音響起來。

  不就?

  這可是約會誒!她跟遲晏的第一次約會!

  顧嘉年想起去年的那天,陰差陽錯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一起逛集市。

  那時候在冰淇淋攤上,她還只能偷偷地透過旁邊的鏡子打量他,心裡想著,倘若這真的是約會就好了。

  沒想到真的有這麼一天,覺得好不真實。

  顧嘉年咧著嘴笑了一會兒,好半天才壓下心底的雀躍,好整以暇地對著鏡子仔細打量了一下自己。

  素面朝天、紮著馬尾、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繡花盤扣連衣裙——是來晝山前外婆給她做的,倒是和這個飯店的風格很搭。

  只是好素啊,眉眼也素,頭髮還紮著,像個小孩子。

  顧嘉年想了想,把頭髮散下來,然後從包裡翻出一支眉筆,順著眉型描了幾下,果然看著精神了些。原本還想塗個口紅,但想到一會兒畢竟要吃飯,也就作罷。

  她走出洗手間,繞過彎彎曲曲的長廊,往臨窗雅座走去。

  還沒走到他們坐的區域,顧嘉年遠遠地便看到遲晏的身邊站了一個男人。

  男人只露了一小半側臉,看起來大概三十多歲的模樣,戴著眼鏡,穿著打扮斯文儒雅又不失貴氣。

  他正低著頭在和遲晏交談。

  或者說是他單方面在說。

  遲晏沒有起身,依舊坐在原先的座位上,神色被鄰座的椅背擋住,看不清楚。

  這是遇到熟人了?

  顧嘉年又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借著燈光看清那男人的正臉。

  竟然是……程遇商。

  他們私底下認識嗎?

  顧嘉年想起遲晏每次提到程遇商時的態度,心裡一緊,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隔著幾步的距離,程遇商壓低的聲音傳進她耳朵:「遲晏,咱們可以誠心談一談,價格也好商量,《荒原》要是能由你來擔任編劇,一定會很好,你也希望它能好吧?你放心,這次會有你的署名,你要是同意,總編劇的頭銜給你都沒問題。」

  顧嘉年聽到這裡有些詫異,程遇商請遲晏幫他改編《荒原》?

  想了想又覺得恍悟,難怪她那天看到遲晏在讀《荒原》。

  只是程遇商的話沒來由得讓顧嘉年覺得有點奇怪,又說不上哪裡怪。

  顧嘉年想到這裡,看向遲晏,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

  遲晏似乎沒注意到她回來,姿態懶散地坐著,長腿曲起,胳膊搭在椅背上,全然沒有面對同行前輩時候該有的恭敬和謙遜有禮。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眉頭卻稍稍擰著,耐著性子和禮貌聽對方把話說完後,才淺淡地笑了一聲。

  「我工作室的表態你是看不懂?非要湊上來找不自在?那好,我就當面說一遍,什麼編劇不編劇的,我沒興趣,也不在乎它拍成什麼樣,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程遇商有些氣鬱,脫口而出:「何必呢,跟錢過不去?當初可不是我逼你的,又當又立有意思?」

  他話音未落,餘光瞥見顧嘉年走過來,於是立刻壓下火氣,只匆匆說了句:「你還是太年輕,閱歷太淺,束縛太多,這件事對你又沒壞處,反正你再考慮考慮。」

  他說著,朝顧嘉年淡淡地頷首,而後匆忙離開了。

  顧嘉年聽他們劍拔弩張的對話,很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坐下,又回頭看了幾眼程遇商匆匆離去的背影,剛轉過身想問問遲晏是什麼情況,卻見他唇角抿著,臉上有某些她讀不懂的戾氣一閃而過。

  與此同時,他搭著椅背的手指收緊著,片刻後,又克制地鬆開。

  顧嘉年心裡揪了一下,終於意識到,他跟程遇商之間,大概不是她曾經猜測的文人相輕的那種合不來。

  可等她視線再次落回遲晏臉上,他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剛才的情緒似乎只是她的錯覺。

  飯店裡燈光炙暖。

  遲晏依舊那麼懶洋洋的坐著,夕陽溫潤,天邊泛起一點紅,他的容貌也被染上柔和的玫瑰色。

  無垠的暮光裡,他細致地看她的臉。

  幾秒鐘之後,遲晏笑起來,眉眼柔和得如同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

  「回來了?」

  顧嘉年覺得他的語氣有點怪,彷彿她不是去洗個手,而是出了趟遠門。

  她「嗯」了一聲,心裡沒來由地覺得有點難受。

  他在笑,可書裡寫過,笑也分很多種。

  他此刻的笑裡寫滿了難過,卻又顯然不想她過問。

  下一刻,遲晏忽然隔著桌子伸手過來,摸了摸她披散的長髮,冰涼的指尖順著她的髮頂落在她長長的眉尾上,聲音玩笑地跟她調情:「我們停停真漂亮。好想親你一下,就是人太多了。」

  顧嘉年咬著唇,回頭看了眼飯店裡長長的走廊。

  曲面的落地窗繞著蜿蜒曲折的湖畔,窗前的座位上人影綽綽。

  人們坐在各自的雅座上,有的推杯換盞、相談盡歡;有的垂頭吃飯、安靜沉思;也有的勾肩搭背、行著酒令。

  這世間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確幸與煩心,人們活在自己的故事裡,沒有人注意他們。

  顧嘉年的心臟怦怦地跳起來。

  下一秒,她飛快撐著桌子站起身,踮著腳俯身過去,烏黑髮尾掃過檀木桌面,落在他肩頭。她含糊不清地在他耳邊說:「那就……親一下。」

  而後,她低下頭,紅著臉對上他詫異的眼,在他唇邊飛快地碰了一下。

  接著,又碰了一下。

  夕陽最終落下。

  窗外,成片白鷺掠過湖面,飛往天際。湖水好似漫過天穹,捲起情思眷眷。

  *

  顧嘉年這個莽撞舉動的結果便是,那天晚上的電影票買虧了。

  她根本沒辦法專心看,也幾乎沒看懂情節。

  身邊人滾燙細密的吻如季後漫過山崗的雨般落在她臉頰、耳後、頸側,鋪天蓋地地佔據了她所有的感知,帶著珍惜又強烈的渴望。

  顧嘉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遲晏。

  他的雙手箍緊她的腰,吻逐漸落到她唇畔,不再留有餘地,熱燙的舌撬開她唇齒,強勢地留住她、探索她,不給她任何逃離的機會。

  顧嘉年難以招架,悔不當初,迷迷濛濛間依稀記得這好像是個文藝片,又或者是驚悚片。

  結尾處,女主角站在昏沉的街角,叼著根煙對男主角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陰暗面,都有不想說出口的過去和隱秘,就這樣在一起不好麼?為什麼要說呢?」

  顧嘉年囫圇吞棗般勉強看完,臉和心臟都燒起來,生疏又努力地回應他的吻,思緒混亂到無法思考。

  只記得電影謝幕前,遲晏的額角抵著她頸側輕喘著,氣息滾燙:「要說的。」

  摟著她腰的手更緊了一些,片尾的背景音樂裡,他的聲音聽不太分明。

  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氣息不穩地低喃:「只是有點不敢……努力討好討好你,等你再喜歡我一點,行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7:46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五章

  從電影院回到遲晏家已經接近半夜了。

  顧嘉年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下了車之後穿過停車場、進電梯,一直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家門,顧嘉年洗漱完,簡單跟他道了聲晚安之後便回客房裡,準備睡覺。

  這些日子遲晏為了讓她住得舒服,把原本簡陋的客房布置得比主臥還要溫馨許多,床上有軟乎乎的枕頭、被子,床邊放了一個大大的扇形落地燈,窗前掛著的玄色窗簾也換成了明朗的淺黃色。

  顧嘉年特地點了助眠的香薰,閉著眼深呼吸,卻怎麼都睡不著。

  她躁悶地翻了幾個身,索性扯過被子坐起來靠在床頭,眼睛盯著窗外黑黢黢的天。

  夏天的夜晚無雲,黑裡邊透著青色,幾顆零散的星墜在很高的地方,俯瞰著城市的萬家燈火。

  明明第二天要開學了,可顧嘉年的心裡卻完全沒有興奮的感覺,反而覺得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她只要一閉上眼,就能想到今天在私房菜館,那落日的餘暉裡,遲晏臉上的笑。

  那是她從來沒見過的表情。

  她見過他頹廢、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也見過他篤定、自信、信手拈來的模樣,更見過他親吻她的時候情意溢出眉眼的模樣。

  卻從來沒有見過像今天晚上那樣,難過到連笑容都難以掩蓋。

  而這難過,不論是直接還是間接,都與程遇商有關。

  若說只是因為工作上有過節,或者寫作理念有衝突,憤怒也好、互相輕蔑也罷,都不該是這樣的情緒。

  那麼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顧嘉年一字一句地回想著程遇商的話,企圖找出一些端倪,卻完全整理不出頭緒。

  她又打開手機,在流覽器裡搜索「程遇商、硯池」的關鍵字,彈出的網頁要麼是歷屆木華獎得主,要麼是文學論壇對國內當代作家的一些介紹,沒有任何一條信息顯示兩個人之間有什麼聯繫。

  兩個人都是知名作家,一個是成名已久,一個是後起之秀,年齡也差了十來歲,按理來說確實沒什麼交集。

  顧嘉年想了一會兒,掀開被子起身,擰開門把手走到門外。

  客廳裡沒有開燈,只有廚房還亮著。

  顧嘉年循著光走過去,發現遲晏在廚房裡煮東西。

  她這才想起來,今天的晚飯他幾乎沒怎麼動筷子。

  大概是聽到聲音,遲晏回過頭,笑著問她:「餓了?」

  顧嘉年走過去歪頭看鍋裡。他用的是一口單人雪平鍋,鍋裡燒著水,裡面只有隨著沸水翻騰的泡麵。

  她在這兒住了這麼久,沒看到他家裡有泡麵。

  顧嘉年眼皮一跳,走過去打開廚房裡的置物櫃,發現裡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整櫃的泡麵,整齊堆棧著,滿滿當當的。

  麵煮得差不多了,遲晏關上火,把燙軟的麵餅夾出來,撕開調料包裝袋熟練地放了一大半的調料,隨意拌了兩下。

  一些粉狀的調料沒拌開,在麵上結成褐色的疙瘩。

  他隨手把那碗泡麵推到一邊的料理台上,又看向顧嘉年,伸手捏了捏她耳垂,彎下腰說道:「那你得等等,我想想給你做點什麼吃的。家裡還有之前買的蕎麥麵條,簡單做個西紅柿雞蛋拌麵可以嗎?」

  又打趣道:「小饞貓怕是吃不飽,再給你加根雞肉串,嗯?」

  像哄小孩子一樣在哄她。

  顧嘉年卻沒有作聲,眼睛一直盯著被他隨意推到旁邊的那碗泡麵。

  是因為她馬上要走了。

  所以提前囤了泡麵嗎?

  這兩周她住在遲晏家裡,除了零星幾次她心情好,想要做飯之外,大多數時間都是遲晏下廚。

  從第一次吃他做的那份水準極高的蛋炒飯開始,顧嘉年就一直覺得遲晏廚藝非常好,而且對生活、食物的品質很有要求,也有十足的耐心。

  不論是早餐、晚餐還是夜宵,他都做得非常精致可口,哪怕偶爾工作忙,也從來不會敷衍。

  每天變著花樣做不同的食材,或者是同一食材嘗試著百樣的做法。

  就比如雞蛋。

  他做過單面太陽蛋、荷包蛋、炒蛋、水煮蛋……顧嘉年印象最深的是上周那個荷蘭醬配的班尼迪克水波蛋,佐上西班牙火腿和清甜的哈密瓜,和她曾經在西餐廳裡吃過的口味幾乎一致。

  她每天只顧著吃得開心,想著他畢竟從小錦衣玉食慣了,對飲食的品質和口味有要求也很正常,以為自己是沾了他的光。

  卻從來沒想過,原來是他一直在照顧、遷就她。

  想來也是,一年前她在雲陌遇見他,那會兒他整天不分晝夜地抽煙喝酒,哪裡像是一個會過精致日子的人。

  顧嘉年心裡忽然有點堵,鼓了鼓腮幫子,也不說話。

  她木著臉從冰箱裡拿了兩個雞蛋,又拿了一盒午餐肉細細切成小塊,還洗了一小把翠綠的青菜。

  她手腳麻利地就著鍋裡燒開的麵湯,把那些食材一一燙熟,然後全都堆到那碗簡陋的泡麵上,直堆得滿滿當當蓋住了麵條,這才罷休。

  這期間,遲晏被搡到廚房外,索性好整以暇地倚在門口看顧嘉年忙這忙那的。

  原本以為她是想自己簡單做點吃的,可看到她把所有菜全都碼到他的那碗泡麵上,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遲晏的眼神驀地暗了暗,手指無意識地在門框上彈動著,心裡有些癢。

  卻終究是沒有出聲。

  顧嘉年把那碗滿滿當當的麵端到桌上,口氣有一點生硬:「你吃這個,菜要都吃完。」

  她話音落下,拉了把椅子在餐桌旁邊坐下,兩隻手托著下巴擰著眉毛當監工。

  被監督的人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而後老老實實地在餐桌前坐下,順從地吃著眼前堆滿食物的一碗麵。

  他的吃相依舊非常雅觀,不緊不慢地一口口吃光那些雞蛋、青菜和午餐肉。期間走走聞到香味跳上桌子,想要蹭口吃的,還被他趕了下去,語氣玩味地打趣:「這是你停停姐姐給我做的,你可不能吃。」

  最後碗裡只剩了一點麵條,他才放下筷子,抬頭看她,眼裡全是笑意,又像是在哄她:「這樣行不行?」

  顧嘉年看著他的笑,心底有股莫名其妙的情緒湧上來,她沒說話,騰得站起來轉身進屋,關上了門。

  夜色如水光從窗口漫進來,風吹得窗簾鼓起一個包,又癟下去,周而復始。

  顧嘉年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腦袋,翻了個身臉沖著牆,伸手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大概一兩分鐘之後,腳步聲停在客房外,房門被輕叩了一下,而後,門把手被擰開。

  遲晏走進來坐在床邊,伸手在女孩子露出被子的長髮上摸了摸,像順貓後脖頸的毛。

  「生氣了?」

  顧嘉年沒理他,往被子裡又縮了縮。

  遲晏的手隔著被子一下下拍著她的背,俯下身湊近她耳朵跟她商量:「有哪裡不開心的告訴我,好不好?不瞞你說,我也是第一次交女朋友,有些事情不太懂,怕哄錯了。」

  「而且,」他收起了笑意,慢悠悠補充道,「我比你大六歲,快半輪了,我們停停遷就遷就我這個老人家,指點指點我,好不好?」

  顧嘉年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她轉過身把腦袋擱在他腿上,然後慢慢抱住他的腰。

  過了好久,她才開口。

  「遲晏,」顧嘉年吸了吸鼻子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的今天?」

  去年?開學前一天……

  遲晏想了想,忽然有點恍然。去年的這個晚上,她在他家的花園裡,坐在石階上跟他說,她喜歡的人一直都不是賀季同。

  她說喜歡他,讓他等她一年。

  難道是因為他忘了這件事,才生氣的?

  遲晏沒忍住摸了摸她腦袋,小聲地道歉:「我記住了,明年一定不會忘。」

  「誰要你保證這個,」顧嘉年抬起頭睨了他一眼,說道,「我是想說,你還記不記得我為什麼要跟你表白?」

  她又埋下腦袋,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當時我是想把這份心思一直埋在心裡的,擔心說出口之後,我們倆之間的關係會更加疏遠,也怕你為難。但我後來突然意識到,就算給你添麻煩,也好過你一個人那樣死氣沉沉地活著。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喜歡你、需要你、希望你永遠快樂,希望你好好活著。」

  「後來在北霖,我又見到你。你穿著筆挺的西服走在人群裡,熠熠生輝,好像有萬丈光芒。我當時就在想,真好,你真的聽了我的話,活得越來越像個人了。」

  「跟你在一起之後,這種感覺更甚了。你住著明亮寬敞的公寓,十二層樓,這麼高,這麼接近太陽,每天都有陽光照進來。你生活規律,白天去工作室上班,在家還會做好多好吃的,我就以為你是在認認真真地過日子。」

  顧嘉年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想要壓下喉嚨裡的哽咽,卻沒能做到。

  「但你今天……我都還沒走呢你就囤了好幾箱泡麵。雖然……雖然不是說不可以吃泡麵,我以前也總吃,但我就是……你覺得我小題大做也好,大驚小怪也罷,反正我就是看著很礙眼,我不想看到你這樣。」

  她說著,抬起頭執拗地盯著他:「遲晏,我明天就要去軍訓了,之後也會很忙,住在學校裡難得才能回來一次。」

  「你對自己好一點,行不行?」

  遲晏握著她肩膀的手慢慢收緊,忽然想起一年前的今天,黃昏裡鴉雀滿天,女孩子沿著山坡慢慢爬上來,手裡拎著一把重重的鋤頭。她木著一張臉固執地鏟掉了他花園裡所有的雜草,筋疲力盡、破釜沉舟般同他告白,只希望他能有個念想,好好生活。

  他又想起幾年前,爺爺去世前的最後一個晚上。

  遲延之收到了程遇商給的最後一筆尾款,得意忘形之下說漏嘴,告訴了爺爺他代筆的事。

  「不然你以為這幾年手術的錢哪裡來?你兒子我雖然不行,但我兒子行啊。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大筆錢呢,還好我聰明,簽合同的時候使了點小計策,不然你孫子那被你養出來的死腦筋估計沒這麼容易接受。嘖,不得不說,這個作家也真是大方。」

  遲晏當時剛畢業,同時做著好幾份工作,忙到沒有晝夜。

  接到通知趕到醫院的時候,老人家已經病危了。

  他跪在爺爺的病床前,看到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乾瘦如柴的手,拔掉了手背上的點滴管,渾濁又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聲音裡如有呵呵風聲:「混賬,你個混賬。」

  如同童年裡他每一次犯錯,爺爺惡狠狠地罵完他,又伸出乾枯的手安撫地摸摸他的臉,臨終前最後一次溫和地笑起來:「阿晏,沒事的,別怕……一切都過去了,以後……以後什麼都會好的……你才二十二歲,未來還很長,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會好起來的,別怕。」

  遲晏閉了閉眼睛。

  一直以來他好像確實是太混帳了,太理所當然、自私自利地把自己的生活只當是自己的,來隨意糟蹋。

  他摟緊懷裡還在抽泣的女孩子,慢聲細語地哄她:「嗯,都聽你的,以後吃什麼都跟你報備,每天睡覺也跟你報備,好不好?」

  女孩隔著衣服一口咬在他胳膊上,帶著一點狠勁,像是想要他記住自己的話。

  遲晏紅著眼睛,一下下拍著她的背細聲哄著,直到她在他懷裡睡著。

  *

  等顧嘉年睡熟之後,遲晏帶上客房的門,走到陽台上。

  冰涼的夜風拂過,遠處的天穹像一塊深藍色巨幕。

  他撥通了程遇商的電話。

  深更半夜,對面卻馬上接了,語氣頗有些驚喜:「……想通了?」

  遲晏倚著欄桿,看樓下依舊熱鬧的街道。

  晚風如紗帛拂過他眼眶。

  「明天我會帶律師過來,談談違約金吧。」

  他靜靜說完,電話對面的呼吸猛地窒住,許久後努力壓制著暴怒和不安,好半天才喘著氣問他:「你意識清醒吧,知道那是多少錢?」

  為了杜絕這種可能性,違約金是當初代筆費的好幾倍。所以哪怕現在遲晏憑借之前的作品翻了身,程遇商也從來沒擔心過他會毀約,畢竟誰會為了所謂的尊嚴,拿出這麼大一筆錢?

  「知道,付得起。你還是擔心擔心你需要支付的各種版權毀約金吧,」遲晏淡淡地說,沒有仇怨,也沒有過多的情緒,倒真的像是在談生意:「放心,當初雖然你特意找了我父親來做這件事,可結果也算是錢貨兩清,我沒必要鬧得太難看。《荒原》這本書,只要你主動下架,所有的版權收回,以後不要在任何場合宣傳,我就不會做其他沒意義的事。」

  「你的所謂榮譽和名聲我沒興趣動,但我的東西,哪怕再四不像,也不想再頂著別人的名字。」

  他說著,掐斷了電話。

  晝夜總在交替,風來來往往穿梭,世間輪回的規律沒人能改變。

  就像爺爺說的,一切都會過去,總會好起來的。

  他今年二十四歲,有可以從頭來過的積蓄,有重新拾回的筆,也有黃昏裡俯身親吻他的愛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7:58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六章

  九月。

  曾經無數次出現在顧嘉年夢裡的那些如同風火、聲色招搖的大學生活,以一種她意想不到的慘痛開了篇。

  ——學校大概就是為了磨礪這批從高考後放飛自我、飄忽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高材生們,才安排了這種地獄般的軍訓行程。

  訓練的強度遠超大家的想像,正步、操練、站軍姿都好說,竟然還有負重跑。每天早晨,每個人腿上綁兩個沙袋,繞操場跑上十圈,訓練才算開始。

  好在這幾天晝山的氣溫比八月末那會兒下降了一些,再加上顧嘉年在雲陌的期間,每天幫外婆種地、餵雞,身體素質好了不少,不然真的難說會不會像隔壁系那幾個妹子一樣暈著被抬出去。

  新生們的一片怨聲載道下,難捱的兩周軍訓終於過去。

  晚上,顧嘉年拿著學校發的兩個臉盆,裝上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拖著兩條彷彿是借來的腿去洗了澡。

  浴室裡熱氣氤氳,她拿著東西出來,身後還有幾個女生沒精打采地排隊。

  顧嘉年連用吹風機吹乾頭髮的力氣都沒有,索性放棄,只用毛巾把濕頭髮擰到半乾便回了寢室。

  幾個室友們早已經蔫蔫地躺在床上了,累到沒有人願意說話。

  手機照慣例被沒收了一天,此刻剛發到手。

  顧嘉年在椅子上癱了好一會兒,總算動了動手指頭開機,便看到高海菡給她發了消息。

  【高海菡】:我真的上輩子造孽這輩子還債才頭腦發昏來了晝大,這是要培訓特種兵麼?聽說北大的軍訓可水了!

  【高海菡】:而且南方的蚊子真的毒,不會是成精了吧?好家夥連風油精都不怕?我都往身上搓了一瓶了!

  【高海菡】:這也就算了,最恐怖的是!我今天在澡堂裡居然看到蜈蚣了,蜈蚣你知道嗎?紅頭的那種!

  顧嘉年都能想象到尖子生頂著一頭隨性的粉毛,暴躁地往細胳膊細腿上搓風油精的場景。

  高海菡說的這些,其實顧嘉年都經歷過。雲陌山裡的蚊蟲比起城市裡只多不少,不過外婆總是有辦法讓家裡舒舒服服的、不受蚊蟲侵擾。

  她想了想,給高海菡回復道:【我外婆給我寄了一些乾草藥做的荷包,掛在床邊驅蟲的,挺好用的,明天我拿幾個給你。】

  不知道是什麼草藥,味道不算刺鼻,但非常有用。

  軍訓第一天她就分了幾個給室友,她們寢室也成了這一樓裡最不受蚊蟲待見的地方。

  【高海菡】:顧菩薩牛逼,可別明天了,我一會兒洗完澡就來你們寢室拿。

  【高海菡】:救命要緊!

  顧嘉年被她逗樂,回了個「好」。

  退出和高海菡的對話框,她才看到遲晏的消息——照例是幾張規規矩矩的打卡和報備,分別是當天的飲食和睡眠,三餐還附了照片。

  顧嘉年點進去看,早餐和晚餐是在家裡吃的,是他自己做的,水準和之前她在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分量少一些。

  午餐是在工作室裡和大家一起吃的外賣,照片中還拍進了賀季同的半張臉,咬著筷子騷包地沖著鏡頭比耶。

  顧嘉年彎了彎嘴角。

  其實那天晚上她是有點情緒上頭,第二天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好像確實是太誇張了。

  她想想都覺得臉紅,又不是生離死別,他們在同一個城市,軍訓完之後她偶爾還能去他家住,至於那麼大驚小怪麼。

  只是沒想到遲晏卻真的把她的話記進了心裡,每天早晚打卡,到現在十多天的時間過去了,一天不落。

  他平時看著玩世不恭、漫不經心的,但對待她的事,又規矩板正到讓人無比心安。

  顧嘉年覺得渾身上下彷彿又有了勁。她起身走到陽台上,帶上門。

  半乾的頭髮被夜風一吹,頭皮上掠過層層舒適的涼意,在澡堂裡被熱氣蒸紅的臉也慢慢散著溫,就連渾身的疲乏似乎都被迂回的夜風帶走了幾分。

  寢室的陽台正對著晝大高高的鐘樓,時針指著九點,鐘盤亮著燈,遠遠看去像是夜裡勤懇忠誠的燈塔。

  宿舍樓遠處的操場上,幾個教官穿著迷彩服在和高年級的學長們打球。兩周下來,新生們被訓得力倦神疲,他們倒是生龍活虎。

  教學樓、小賣部、圖書館,這場景她每天都看,卻看不厭。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大學,校園裡彷彿就是一個完整的小世界。

  顧嘉年看了一會兒,低頭按下通話鍵。

  幾秒鐘後,遲晏的聲音從同一個城市的另外一個地方傳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們明明是在能夠見面的距離,彼此也知道對方的方位。

  兩個星期前還在牽手擁抱、親密得難捨難分,此刻卻只能隔著電話聽對方的聲音,關係好像退回了戀愛前的曖昧時期。

  遲晏問她:「軍訓告一段落了?明天是不是要正常上課了?」

  他那邊的背景音也有同樣的獵獵風聲,以及腳步聲。

  四周還有些走卒商販的叫賣聲,以及喧鬧的汽車聲。

  「還沒有,」顧嘉年翹著嘴角,轉過身,把大部分體重交給欄桿。

  她下意識地抻了抻酸痛的腿,莞爾道:「明天是檢閱儀式,有匯報演出。」

  「哦,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遲晏回憶起來了,補充道,「我當時還是護旗手。」

  顧嘉年倒是不覺得詫異。

  護旗手一般都會選形象氣質好、個子高一些的男生,今天幾個室友還在討論呢,說今年晝大的四個護旗手長得都很出色,訓練的時候被好多人圍觀。

  她們還開玩笑說,這幾個男生怕是有了所謂的大學優先擇偶權呢。

  顧嘉年想到這裡,眨了眨眼睛問他:「那你當時被圍觀了嗎?聽說我們這屆幾個護旗手都被圍觀了。」

  「……」

  這話問的。

  遲晏挑了挑眉。

  真實回答肯定不行,但回答「沒有」,又好像在幾個毛頭小子的對比下輸了陣仗。

  大作家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迂回道:「不知道,我當時訓練太認真了,沒注意呢。」

  「哦,」顧嘉年覺得他這個謊扯得有點好笑,卻也沒拆穿他,只是忽然好奇,「那你還有當時的照片嗎?」

  她今天訓練的時候遠遠看到過,護旗手們都穿著特製的軍裝,和普通的軍訓迷彩服不同。

  幾個十八九歲的男生,從她的距離看過去都看不清臉,但被軍裝一襯,身形挺拔、長身玉立,委實很出挑,也怪不得有人專門去圍觀。

  顧嘉年忽然就很想看看遲晏穿軍裝是什麼樣子。

  「怎麼,想看?」

  遲晏沉沉地笑起來,語氣拖長著說道,「那我要收費的。」

  顧嘉年嘟了嘟嘴,同樣拉長音道:「哦——那我還是去看免費的好了,明天檢閱儀式上的小哥哥們應該不收費。」

  「……」

  遲晏拿她真的沒辦法,好半晌嘆了口氣,討好道:「那收費就算了,屈尊下趟樓?軍裝是沒時間去買了,當面給你看個臉,行不?」

  這回輪到顧嘉年不淡定了:「……你在晝大?」

  「嗯,」遲晏笑著補充了句,「在你寢室樓下,下來嗎?」

  顧嘉年掛了電話,暈暈乎乎地走回寢室。

  她把幾個草藥荷包放在桌子上,又給高海菡發了條微信讓她直接來拿,這才匆匆地在睡裙外套了件開衫,下了樓。

  一連跑了四層樓梯,心臟像被催促著劇烈跳動著,臨到出寢室門前才矜持地放慢了腳步。

  顧嘉年喘勻氣,對著一樓大廳的鏡子照了照自己,確認沒什麼不妥之後才推開門走出去。

  女生宿舍樓前人來人往,除了累成死狗的大一新生之外,還有一些或抱著書本、或玩著手機的學姐們。

  好幾個人路過門口那棵大槐樹的時候,都忍不住回頭看,而後扯著同伴的衣袖興奮地互相眨眼、竊竊私語著。

  顧嘉年站在風裡停下腳步,往她們視線聚集的地方看去,驟然撞上一雙帶著笑意的眼。

  溫良的夜裡,槐樹葉碧綠中透著沉沉的黑,他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戴著一頂棒球帽,慢慢向她走過來。

  顧嘉年咬了咬唇迎上去,還沒說話便被攏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裡。

  兩周未見的人氣息沉沉,下巴抵住她髮頂,雙臂收攏將她深深歸進胸膛處。

  「先別動,讓我抱一會兒,想你。」

  「哦,」顧嘉年也伸出手抱著他的腰,抱了一會兒後又鬼鬼祟祟地往旁邊看,「但是這裡人是不是有點多啊。」

  真的有好多人在看他們,雖然不是很明目張膽。

  「嗯,是有點多,」遲晏也四處看了看,卻仍是沒有鬆開她。

  他彎下腰,嘴唇靠近她耳朵:「但是我想體驗一下。從前上大學的時候沒談過戀愛,不知道在寢室樓下抱喜歡的女孩子是什麼樣的感覺,只是聽之前的室友形容過,現在覺得他們說得還挺對。」

  顧嘉年有點好奇:「他們說什麼了?」

  「嗯,」遲晏飛快地親親她耳朵,笑著說,「光明正大的刺激。」

  「……」

  顧嘉年臉都聽紅了。

  兩個人終於抱夠之後,遲晏帶著顧嘉年去超市裡採購了一波零食以及宿舍裡缺的生活用品,熄燈前才把她送回去。

  顧嘉年飄飄然地回到寢室,打開燈,發現三雙烏溜溜的眼睛正詭異地盯著她——三個本來蔫了吧唧在床上睡覺的室友,此刻全都精神抖擻地坐在椅子上,如同煥發了新生。

  顧嘉年頭皮一麻,把幾個裝零食和日用品的袋子擱在桌子上,問她們:「……怎麼這麼看著我?」

  「嘿嘿嘿,」寢室長陳樾笑了幾聲,「顧嘉年,你剛剛去見你男朋友了?」

  顧嘉年咋舌:「你們怎麼知道?」

  「能不知道麼?」另一個叫林笙的女生說道,「有人在新生大群裡發了你們的照片,大家都在打聽是誰,我們一看,這不就是你嘛哈哈哈。」

  顧嘉年睜大了眼,臉皮有點燙:「啊?怎麼回事,誰拍的啊。」

  林笙眨了眨眼睛,滿臉壞笑地看著她:「那不知道,拍照的人估計也是覺得你長得好看。而且——」

  幾個室友異口同聲:「——你男朋友好他媽帥啊,哪兒找的啊?我們學校的?」

  「還有點眼熟,總感覺在哪見過,你男朋友難不成是個網紅?」

  「對對對,我也覺得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來著……」

  「……」

  之後,她們的問題從「哪兒認識的」飛快轉換到到「他長得這麼帥那方面行不行」,把顧嘉年鬧了個臉紅,恨不得多長幾張嘴幫忙解釋。

  只能說高考之後女大學生們問話的尺度可以度量高山和大海。

  顧嘉年應付到半夜又損失了幾包零食,才把這群沒有男朋友但八卦精神滿分的女孩子們打發去睡覺。

  她終於鬆了口氣躺回床上,默默點開她們說的大群,往上翻了好久那些興奮的八卦,才終於找到那張還沒被管理員刪除的照片。

  照片裡,深夜的槐樹下,兩個人在相擁,都只能看到側臉。

  風鼓起女孩的裙擺,也鼓起男生T恤的一角。拍攝的角度很好,背景裡沒有多餘的人,只剩灰綠色的槐樹與暖黃的路燈,還有燈柱裡幾隻閒散的飛蛾。

  這是顧嘉年第一次從別人的視角看他們。

  她又看底下大家的討論。

  「我去這一對是誰啊,有人認識嗎?好配啊我的媽。」

  「這氛圍感絕了,男生和女生都好好看啊。」

  「對啊,我校啥時候出這種神仙情侶了?是學長學姐?」

  顧嘉年咬著手指頭,一邊覺得有點害羞,一邊又忍不住把那張圖存下來。

  手機在此時適時地響了,她點進微信,又收到了另外一張照片。

  是遲晏給她發的。

  顧嘉年點開看,果然是他當初作為晝大護旗手,在檢閱儀式上的照片。

  顧嘉年的神色驀地停住,手指在屏幕上輕輕點著。

  他那時候十八歲,比如今的她還要小一歲,笑容裡有著她曾經見過的、高中時期的明朗鬆快。

  少年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站在旗桿下敬著軍禮,身形挺拔、皮膚白皙、眉眼英俊到難以言表。

  那照片的背景裡拍到了許多許多的人,視線都聚在他身上。

  顧嘉年咬著指節笑起來,心想他果然是撒謊了,那麼多人圍觀呢。

  假如她與他同齡,她肯定也要去圍觀。

  她男朋友可真好看。

  *

  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因為忙碌而飛逝。

  就像跑步機上的發送帶,跑得越勤快,那發送帶滾動得也越快。

  學業與兼職的平衡果然像遲晏說的那樣,很艱難。晝山大學的課程難度在國內是出了名的,教授們對待課程制定也沒有絲毫水分,時不時還有大小考。

  起初的第一個月,顧嘉年每天幾乎只能睡五個小時。她周末兩天都要去書屋兼職,於是所有的課下作業、復習、預習全都只能攤在每天晚上完成,為了不打擾室友睡覺,她都會在圖書館做完功課再回去。

  於是顧嘉年得以見到了一輪又一輪晝山的月,從新月到滿月,陰到晴,圓至缺。

  還真的實現了曾經渴望的那樣,在圖書館學習到深夜,踩著月光回寢室。

  不過挺過了最艱難的第一個月之後,顧嘉年慢慢適應了這種高強度的生活,也學會了利用碎片化的時間完成不同的任務,反而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於此同時,沈教授的文學鑑賞自習課她也一堂沒落地去聽了,幾次的課後鑑賞小論文都得到了教授的表彰。

  某天晚上的自習課之後,教授還留她說了會兒話,稱讚她雖然是大一新生,但文學鑑賞水平很高。還說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在大二之後加入他的學術組。

  顧嘉年當時表現得很淡定,回到寢室之後就忍不住歡呼著給遲晏打電話。

  十二月初的晝山沒有飄雪,陽台上卻結了冰。

  顧嘉年裹著厚厚的睡襖,眉飛色舞地跟他分享:「遲晏,今天沈教授邀請我進他的組!還跟我談了一下他們組現在的學術方向,有好多我都很感興趣……這周末他們組有個聚餐,他還問我有沒有時間去。」

  她巴拉巴拉說了好久,聲音難掩激動,曾經朦朧的念想如今成了真。她在全國最頂尖的學府學著自己熱愛的專業,還即將進最頂尖的學術組,往後或許也會一路坦途。

  顧嘉年的心快要飛起來,半晌後又有點患得患失地吸了吸鼻子:「遲晏,你說上天是不是待我太好了?不會哪天就收回了吧。會不會某天早上我一睜眼,又變成了高三那年那個坐在房間裡,被爸媽監視著刷物理試卷的顧嘉年?」

  「關上天什麼事,」遲晏笑她,語氣又很認真,「你要感謝你自己。」

  她像一棵藤蔓,起初不起眼,卻卯著勁、韌勁十足地攀到樹木都到達不了的地方,一步一步野蠻又倔強地生長著。

  「不過,」遲晏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因為你要進組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一下。我跟沈教授的關係不太好……嗯,應該是非常不好。」

  他沒忘記之前恩師說過的話。

  ——「你最好別說那個學生的名字,我擔心我會對他有偏見。」

  遲晏裝著語氣輕鬆地提醒她:「你盡量不要跟他說你認識我,好不好?」

  「還有……」他看著眼前協商了幾個月之後總算搞定的解約合同,下意識地緊了緊喉嚨。

  「等你下次回來應該是聖誕節了,我有件事告訴你。」

  他的小姑娘現在,應該還挺喜歡他的吧?

  嗯,應該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8:31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七章

  掛完電話,遲晏坐在公寓的客廳裡,有些失神地看著面前的兩份合同。

  一份簽約,一份解約。

  時隔五年。

  跨越了他的十九歲到二十四歲。

  ……

  爺爺查出胃癌三期的時候,遲晏剛上大二。

  那時候的他是什麼樣的,其實他自己都有點記不清了。

  或許就像賀季同和鄭齊越說的那樣。

  囂張又欠揍吧。

  十九歲那個年紀,剛好成年卻又還未見過這世界的真實面貌,覺得自己什麼都懂,不可一世、無所畏懼。

  生活也一向偏愛他。

  那會兒他一邊按部就班地上課,一邊在《傾言》上連載《驚蟄》,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時,還以為是誰的惡作劇。

  「你爺爺雖然是三期,但腫瘤的位置還算好。按照現在的醫療條件,如果病人配合,家屬也願意花錢治,五年以上的生存期還是有希望的。」

  診室裡,醫生這麼說。

  他還沒緩過神來,遲延之先拍了板:「治,當然得治,我們家有錢。」

  而後,這個一年到頭在外賭博、萬事不管只會伸手要錢的養子,忽然像是變了個人,在老人的病床前痛哭流涕,細數自己的不孝,哭得昏天黑地、歇斯底里,彷彿從前淡薄冷漠的感情跟隨著老人的癌細胞一起擴散煥發了。

  十九歲的遲晏僵著身子站在門口,漠然地聽著他的悲號。

  覺得一切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夢魘。

  遲晏十歲之前,爺爺這個形象在他心裡十分淡薄,除了每年例行的拜年之外,他幾乎從來都見不到他。

  他只知道爺爺名叫遲沈忻,是曾經留洋回來的大家少爺。

  在晝山經營實體行業,很有錢,終身未婚。

  遲延之是遲沈忻半路收養的,領回家時已經十四五歲,性子早就定了。

  他絲毫沒有學習到遲沈忻的經商天賦,反而因為家裡有錢,乍富之下長成了個一事無成、耽於賭博的紈絝子弟。

  他們之間有很深的隔閡,遲沈忻並不准許遲延之染指自己的公司,但也會拿錢供他和遲晏優渥地生活。

  所以在遲晏的潛意識裡,遲沈忻大概也是看不上他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子的。

  那時候的遲晏年幼喪母,又因為和遲延之長久以來的爭執矛盾,變得十分叛逆冷漠,逃學曠課、打架鬥毆更是家常便飯。

  九歲那年,他違逆遲延之的意願,獨自一人回了雲陌老家上學。

  直到十歲那年,遲沈忻親自將他從雲陌接回晝山,從那之後,他便跟著他生活。

  老人家年輕時留洋多年,想法西化,卻也有老一輩的中式做派。

  他對他的教育很嚴厲,但卻不是為了嚴厲而嚴厲,他是真的想把他往正途上帶。

  遲沈忻教導他什麼是進步的思想,哪些是迂腐的羈絆。

  他告訴他人為什麼不能恃強淩弱,告訴他生命中哪些是重要的,怎麼樣才能從世間的千千萬萬條道路裡,找到自己心裡的那條路。

  「阿晏,你仗著自己個子高,在學校裡跟同學打架,那就是恃強淩弱。」

  「阿晏,你現在才十歲,還有大把的年月可以去看清自己,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喜愛的人。」

  「阿晏,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會有屬於他的道路,有一天,你也會找到的。」

  遲晏從那個時候開始,慢慢變成了青少年時期的遲晏。

  有家教,有底氣,亦有得天獨厚的天賦和優秀的自我信仰。

  高一那年,他找到了爺爺口中那條屬於他的路。

  《傾言》接受了他的稿件。

  雜誌發表的那天,爺爺帶他去湖邊釣魚。

  爺孫倆一整個下午一條魚都沒釣上來。

  爺爺卻沒有半點失落,拍著他的肩膀說道:「不愧是我遲沈忻的孫子,阿晏,往後的路,我不求你大富大貴,不求你功成名就,只求你無愧於心。」

  「無愧於你最初的本心。」

  ……

  遲延之在扮演了一個月的大孝子之後,終於如願拿到了公司的掌控權。

  起初他還算謹慎,大事小事都聽從董事們的建議,可到了後來,行事越發囂張,多次假傳遲沈忻的命令,還花錢收買了財務經理,在短短幾個月內,趁著遲沈忻病重,把公司的資金統統挪走了。

  東窗事發的那天,遲晏才知道,原來他之前跟著幾個玩命之徒去地下賭場,欠下了一筆巨額賭債,還不上錢就得抵命。

  爺爺的病對他來說,竟然是翻身的唯一希望。

  事情就在那個時候開始飛速惡化。

  資金鏈斷裂、項目全面中止、合作商毀約、資產拍賣……公司在短短幾個月內成了空殼,申請破產。

  將員工們的薪水結清後,竟然連爺爺的手術費都沒有剩下。

  遲晏在機場堵住了想要跑路的遲延之。

  他眼神閃躲、含糊其辭:「反正老頭都是晚期了,做不做手術沒什麼區別。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你親爺爺,我才是你親爹,你想看著我死嗎?」

  十九歲的遲晏,第一次跟他父親動了手。

  ……

  *

  沈教授組裡的聚餐安排在周六中午,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川菜館。

  顧嘉年特意向陳妤請了一天假,沒有去書屋上班。

  上午,她在圖書館看了一些沈教授組裡發表過的文獻,想著一會兒聚餐的時候不要一問三不知。

  等顧嘉年提前到包廂時,已經來了幾個大四的師兄師姐,都是生面孔。

  顧嘉年在他們面前還是有些拘謹,好在沈教授提前在組裡打過招呼,大家都知道今天會來一個大一小師妹,對她非常友好。

  學長們分別跟她介紹了組裡現在的人員組成,又拉著她閒聊了幾句。

  中文系高材生從來不缺幽默感,幾個玩笑下來,生疏感漸去。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坐下來聽他們聊天,這才發現根本沒有人談學術。

  學長們扎堆聊昨晚的游戲世界杯比賽,幾個師姐們則在談論娛樂八卦。

  「冉冉,我記得你是鄭意的粉絲吧?我出門的時候看到她掛在熱搜上,我還沒來得及看,你知道是什麼瓜嗎?」

  「害,這個瓜吃的人雲裡霧裡的。前陣子我家意意不是官宣了《荒原》的電影嘛,結果昨天,她工作室把那條官宣微博刪除了。粉絲們當時就發現了,就去《荒原》劇組的官微號下喊話,結果沒想到昨天晚上,那個官微號竟然注銷了。」

  「官方沒有給出任何的說法,我們就以為可能是影視化合同沒談攏,黃了,這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接著就更加詭異了,今天早晨,《荒原》在各大平台上授權的所有電子書都下架了。我特意跑了一趟書店,老板說接到出版社要求,實體書全都撤櫃了。緊接著,就連百科詞條都撤了。」

  《荒原》?

  因為之前程遇商和遲晏之間劍拔弩張的沖突,顧嘉年對這本書十分敏感。

  她忍不住打斷她們:「師姐,你們說的是程遇商的那本《荒原》嗎?」

  被稱作「冉冉」的學姐名叫溫熹冉,聞言頷首道:「是啊,這本書得過獎,名氣還那麼大,怎麼說下架就下架了。」

  顧嘉年不由得怔愣住,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覺。

  她打開手機搜索《荒原》,發現它的百科詞條確實已經被撤了,最新一條與之相關的信息是與鄭意有關的。

  大眾對這件事的關注點還是在明星身上。

  顧嘉年思忖片刻,又點開了某個文學論壇,果然看到有許多程遇商的讀者們在討論這件事。

  「《荒原》竟然下架了?難道是因為題材原因?」

  「不應該啊,這本書好像沒太多灰暗的部分吧?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了。」

  「是啊,一夜之間所有的版權都回收了,官方也不給個說法。」

  讀者們雜七雜八地討論著,有些人甚至在陰謀論,說程遇商是不是得罪了某個圈內大佬,被封殺了。

  也有人說或許是作者本人對這本書不滿意,所以回收了各種版權。

  總之眾說紛紜,卻沒有結論。

  顧嘉年一頁頁往下翻著,心裡亂亂的,只覺得這本書的驟然消失就像是它的結局一樣,轉折得突兀又荒誕。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五分鐘時,沈教授終於帶著組裡的研究生、博士生們入座。

  顧嘉年收起手機,一眼就看到了跟在沈教授身後進來的鄭齊越。

  他的樣子和一年前相比沒什麼變化,高大圓潤,方圓臉上戴著個圓框眼鏡,眯起的眼睛顯得十分隨和。

  鄭齊越顯然也認出了顧嘉年,笑著朝她眨了眨眼睛。

  所有人落座之後,沈教授起身去洗手間。

  鄭齊越恰好坐在顧嘉年的左邊,眼看著沈教授出了門,才歪頭過來沖她打招呼:「你是嘉年妹妹吧?還記得我嗎?去年我們一起吃過飯的,還有遲晏。」

  顧嘉年點頭,禮貌地朝他揮了揮手:「嗯,當然記得,鄭師兄好。」

  鄭齊越肉肉的眉毛舒展開,小聲道:「不過嘉年師妹,你還真的是厲害,大一就能被沈老頭拉進組的,除你之外,上一個就是遲晏了。說起來,遲晏之前還專門給我打電話,要我幫忙照看你呢,現在看來是用不著我了。」

  顧嘉年倒是從來不知道這件事,不禁詫異問道:「他讓你幫忙照看我嗎?什麼時候?」

  「就這個暑假,應該是新生填志願那會兒吧,」鄭齊越喝了口清茶,解釋道,「他說你想搞學術,問我現在沈教授組裡還招不招本科生。」

  他說到這裡,咋舌道:「不過那次我們的通話被沈老頭聽到了,他們倆好像又大吵了一架,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後遲晏還專門告訴我,讓我別在老頭面前提你們的關係。好在師妹你自己爭氣,這不最終還是條條大路通到羅馬了嗎哈哈。」

  顧嘉年沉默地看著眼前白色的桌布,腦子裡有點亂亂的。

  程遇商與遲晏之間微妙的關係,遲晏提起《荒原》時極差的情緒,《荒原》的驟然下架,以及遲晏和沈教授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這些線索組合在一起,似乎有某種指向性,可她卻思索不出。

  鄭齊越和顧嘉年打完招呼,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菜單,順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幾個女生們還在討論剛剛的事。

  他沒頭沒尾地聽了幾耳朵後,便感興趣地問道:「你們是在說程遇商地的《荒原》?這本書還挺不錯的,發生什麼事了嗎?」

  溫熹冉便又從頭給他講了一遍。

  鄭齊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還有這種事?一般來說書都出版了,怎麼會回收版權?而且這可是程遇商,當代青年作家第一人,可不是什麼無名小卒啊。」

  「是啊,我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不管是程遇商工作室還是劇方、出版社,對這件事都緘口不談,讀者們也很難知道內幕吧。」

  鄭齊越攤了攤手:「也是。」

  他說著,又看向顧嘉年,回想了一下,隨意地說道:「我記得遲晏好像還蠻喜歡程遇商的,他現在又是這個圈子的,或許他知道原因?」

  顧嘉年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的前半句話吸引,微微睜了睜眼問道:「……喜歡?」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個詞來形容遲晏對程遇商的態度。

  鄭齊越不太確定地抿了抿唇,而後解釋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但大二有段時間,遲晏每天都在看程遇商的書,不對,應該說不是在看,而是在研究。」

  「……研究?」

  「嗯,」鄭齊越好笑地回憶道,「走火入魔的那種。遲晏這個人一向天賦異稟,對待文學的口味又刁鑽,我還從來沒見他像那樣鑽研過某個人的書呢,我猜他肯定是很喜歡程遇商的作品吧。那段時間,他每天都窩在寢室裡,把程遇商的十幾本小說全都翻爛了,一個字一個字拆開來研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有什麼特殊癖好呢。」

  他說到這,餘光瞥見沈教授推門進來,便立刻止住了話頭。

  在沈老頭面前不能提遲晏,不然老頭準得跳腳。

  *

  沈教授吃完飯便走了,幾個師兄師姐們提議去附近玩劇本殺,顧嘉年藉口下午還有兼職,回了寢室。

  她坐在桌前,看到陽台外面開始飄雪。世界變得很靜,青蔥的晝山慢慢籠上一層冷白。

  顧嘉年覺得很渴,想要拿水杯,卻發現自己的手有些抖。

  太陽穴跳動著。

  呼吸紊亂。

  那些無數細節裡無釐頭般的線索,逐漸在腦海中清晰排列開,逐漸成型。

  硯池這個筆名在遲晏讀大二之後,銷聲匿跡,最後一本《驚蟄》連載到一半戛然而止。

  之後,遲晏開始潛心研究程遇商的書,拆解他的文本和風格。

  《荒原》發表於四年前,遲晏大三的時候,剛出版便獲得好幾個文學獎項。

  《荒原》這篇小說前後不一的基調,遲晏那日隨口說的那個她覺得更符合原文的驚悚結尾。

  大四那年,遲晏因為某種不可言說的原因,同他的恩師沈教授決裂,直到今日。

  ……

  某個荒唐的念頭被四面八方的潮水推上了岸。

  顧嘉年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袖,牙齒幾乎要咬破嘴唇。

  大腦卻沒有因為疼痛而停滯思考,反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素質,聯想起了很多很多曾經被她忽略的事。

  去年賀季同在電話裡說的話。

  「遲晏大二那年,他爺爺癌症住院,家裡的生意被他那個賭鬼老爸賠得一乾二淨。他一邊要上學,一邊還得賺自己的學費生活費,還有老人家的醫藥費,不知道他怎麼熬過來的。」

  不對的。

  ——那是用常理來說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怎樣都熬不過來的。

  顧嘉年知道在需要兼顧學業的情況下,想要賺取自己的生活費和學費有多麼辛苦。

  她犧牲了幾乎所有的娛樂時間,經常每天晚上只能睡五個小時,卻也只能做到對她自己負責。

  又何談癌症患者需要的高額手術費、護理費?

  她又想起了那次程遇商邀請遲晏擔任《荒原》的編劇時,說的那句讓她覺得無比奇怪的話。

  「你放心,這次會有你的署名,你要是同意,總編劇的頭銜給你都沒問題。」

  顧嘉年當時只是一閃而過地覺得奇怪,卻不知這怪從何而來,如今才驚懼地恍悟。

  ——「這次會有你的署名。」

  那麼,上一次呢?

  ……

  她沒有算錯的話,他那時候才十九歲,和她現在一樣大,崧生岳降、矜貴肆意。

  他給她的信,落款曾寫著,「你的,硯池。」

  可她那個驕傲又閃耀的硯池,在時光裡消失了整整四年。

  她無從得知那四年裡,無數個日夜,他是怎麼度過的,卻無比清楚結局。

  顧嘉年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天,她和遲晏的第二次見面。

  他第一次走出家門,趿著拖鞋出來,給她送爬牆虎別墅的鑰匙。

  薔薇浮動,光影在跳舞,他皺著眉用手臂抵在額前,企圖擋住直射的陽光。

  顧嘉年還記得自己當時緊張地探過腦袋去看他身後有沒有影子,擔心他是個駭人的、見不得光的吸血鬼。

  如今才知道,那或許並不只是她的錯覺與偏見。

  那雜草叢生的花園裡,那陰冷封閉的別墅裡,那橫七豎八的空酒瓶和藍黑色扭曲字跡的廢棄稿件裡,那堆滿了淩亂煙頭的煙灰缸裡。

  以及,他那雙沉沉的眼裡。

  統統沒有生而為人的氣息。

  顧嘉年的心臟開始泛起細碎又無法忽視的疼。

  每一次泵送血液,那疼痛便流入四體百骸,深入骨骼。

  她枯坐了許久後,終於拿出手機,撥通了遲晏的電話。

  幾秒鐘後,他的聲音真切地在她耳邊響起,散漫又愜意:「小朋友,今天的聚餐怎麼樣啊?」

  顧嘉年下意識地咬住嘴唇,將發抖的氣息咽回胸腔裡。

  他帶給她的永遠是最美好的一面。

  他教她找到自己的夢想,教她勇往直前,教她人生的目的不是活著,而是怎樣去活。

  她的十九歲,因為有他,過得很好。

  可他的十九歲呢?

  「嗯,教授很好,師兄師姐們也很好。」

  顧嘉年吸了吸鼻子,如同囈語般低聲說:「遲晏,我好想你啊。要不,我今天晚上回來好不好?」

  電話那邊低低淺淺地笑起來。

  「好,那我來接你,順便給我們勤工儉學的高材生帶杯奶茶?」

  「不用,我去找你吧。我馬上就來,你等我。」

  顧嘉年放下手機,奔跑在十二月的寒夜裡。

  她難過地想著,哪怕她跑得再快,她也跑不回時光裡。

  跑不到,十九歲的他身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8:42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八章

  顧嘉年沒有去坐地鐵,她久違地破費打了個車。

  車子飛馳在半午的晝山,窗外,雪花旋轉著落在柏油路上,積了一層又一層。

  天色昏暗得像是日暮時分。

  還有兩三周便是聖誕,路兩旁的商店都裝飾上了花花綠綠的聖誕結、聖誕樹。

  然而這麼糟糕的天氣,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十分清冷,毫無節日氣息。

  沉寂的冷空氣被半開的車窗飛速搶掠成風,撥亂顧嘉年的長髮——今年的十一月初,她的頭髮越發長了,隨意地披散著,被空氣捲起來又落下。

  蒼白的一張臉在髮絲揚起落下的間隙裡,若隱若現。

  前頭年輕的司機小夥忍不住看了好幾眼後視鏡。

  這小姐姐真漂亮。

  但是,怎麼哭了呢。

  *

  顧嘉年在工作室樓下的台階上坐了幾分鐘,借著冷風收拾好自己的臉和情緒,這才給遲晏打電話。

  那邊很快接起來。

  顧嘉年緩了緩呼吸,輕聲開口:「遲晏,我到你工作室樓下了。」

  遲晏的語氣稍稍有些詫異:「這麼快?那怎麼不上來。」

  「嗯,我打車的,」顧嘉年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下來好不好,工作室裡人太多了。」

  「好。」

  他低聲應承,卻並沒有掛斷電話,像是連半分鐘的分離都不肯。

  顧嘉年透過手機,聽到他站起身時衣料摩擦桌椅發出的細窣聲,推門而出帶響的門鈴聲,以及下樓時穩穩的呼吸聲和腳步聲。

  她轉過身,循著聲音看過去。

  隔著漆黑上鏽的柵門,昏暗的樓道拐角處,遲晏舉著手機站著。

  或許是出來得太匆忙,他沒有穿外套,身上只一件灰色的薄衛衣,腳上踩著雙白色帆布鞋。

  身形挺俊,眉眼如星河,遠遠看去像個一十歲的大學生。

  顧嘉年不禁有一些恍惚,剛收拾好的情緒再次翻湧著,眼眶又開始發酸。

  如果時光倒流,五年前的他,在沒有經歷這一切之前的他,會是這個樣子嗎?

  顧嘉年忍不住盯著他看。

  視線與她撞上的那一瞬間,她眼裡的這個人臉上漫過星點的笑意。

  他終於捨得收起手機,抬起腳步想要向她走過來。

  「遲晏,」顧嘉年忽地出聲阻止他,「你站在那兒,別動。」

  她說著,伸手拍掉自己滿身的雪和霜,快步走上台階。

  直到一步步站到和他同階。

  顧嘉年走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他。

  「遲晏。」

  顧嘉年終於是沒有忍住,胳膊緊緊圈著他,埋首在他胸前,眼淚不受控地湧出來。

  聲音裡自然也帶了掩飾不住的鼻音。

  被她抱著的人倒是有些慌了,一隻手繞到她頸側想要把她的臉托起來,同時聲音略沉地問道:「出什麼事了?誰欺負你了?」

  「嗯,」顧嘉年吸了吸鼻子,把額頭抵在他胸口不肯抬起頭,「是時間欺負我。」

  時間欺負她,給了她無法逾越的六年。

  他十九歲的時候,她只有十三歲。

  那個時候,在他銷聲匿跡之後,她唯一能做的,不過就是偷偷借媽媽的手機,在論壇裡無力地一次次詢問他的去向。

  然後在沒有得到回應之後,她便把他這個人慢慢遺忘,埋葬在了那些扼住她咽喉的沉甸甸的學業裡。

  她什麼都幫不上他。

  她太小了。

  她只能站在時光的這頭,當一個無能為力的看客。

  聽到顧嘉年這般無釐頭的話,遲晏覺得有些不解。

  他伸手摟住她,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長髮,順著她的話問道:「時間怎麼欺負你了?」

  顧嘉年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擦掉眼淚。

  他大概不想她知道吧。

  她也不願意再去揭他的傷疤。

  顧嘉年想到這,終於肯抬起頭,下巴蹭著他胸口,甕聲甕氣地說道:「就是欺負我……」

  她笨拙地圓謊。

  「……明明才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你,但是感覺,已經有好幾個世紀。」

  遲晏聽愣了。

  她這是在說……情話?

  好半天後,他才挑起眉,沒忍住沉沉地笑起來,心裡的擔憂化成暖洋洋的浪。

  他胸腔震動著笑了好久,半晌後樂不可支地親親她眉心。

  「跟誰學的,嗯?」

  顧嘉年話說出口,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說什麼都行,她怎麼就能下意識編出一句這麼肉麻的話?

  她噎了半天,紅著臉囁嚅道:「就跟你學的,被你帶壞了。」

  對,肯定是被他帶壞了。

  他不是總說滿分情話麼,還總是張嘴就來,說的她招架不住。

  又覺得有點別扭,怎麼不管是他說,還是她說,最後不好意思的都是她自己。

  他倒是老神在在,笑得沒邊:「瞎說,我怎麼就帶壞你了?」

  顧嘉年瞪他:「你還笑?」

  遲晏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胸膛起伏了幾下,真的忍得很辛苦。

  「沒有,就是感覺我女朋友這麼說話,真是——」

  他說到這裡,視線恰好落在懷裡姑娘捲翹細密的眼睫上。

  那蒲扇般的睫毛下面,是發著紅的眼眶。

  她仰著頭,紅著臉,眼波流轉,滾熱的呼吸觸在他鎖骨。

  眼角掛著淚痕,說著想他的情話。

  遲晏驀地頓住話頭,心裡有種難說的燥意湧上來。

  慾望與情意裹挾在柵門外席捲而來的風雪裡。

  下一秒,他放棄抵抗,眸色深深地握著她的肩膀調了個方向,讓她的後背抵上樓道裡側的墻。

  而後捏起她下巴,情難自禁地低頭。

  唇齒相交間,他的手也不受控制地從她下巴處慢慢往後滑,繾綣地撫著她纖細溫熱的脖頸,繞過她耳廓,最後穿插進她柔軟冰涼的髮裡,將她牢牢按向他。

  昏暗的樓道裡,柵門外是紛飛的雪。

  屬於冬天的清冷氣息彌漫。

  滾燙的氣息彼此糾纏,心跳猛烈相印。

  熱烈與生澀,被動到主動,兩個人都如同入了蠱般,停不下來。

  只是這地點……實在不太對。

  許久後,遲晏鬆開手,蜷起手指摁在墻上。

  終於克制地偏過頭,輕喘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燥熱,而後眼不見心不煩般把她按進懷裡。

  下巴擱在她髮頂,喉頭滾動著,聲音也啞了幾分,終於撿起剛剛沒說完的話。

  「——真是怪可愛的。」

  顧嘉年也細細地喘著氣,腦袋懵懵地往他胸口又鑽了鑽,耳朵貼著他不似尋常的紊亂心跳。

  無法克制的情緒終於在這真實又錯亂的心跳聲中安定下來。

  如同狂風暴雪之後,逐漸安寧下來的世界。

  十九歲的遲晏,她沒辦法見到。

  可二十四歲的遲晏,在這風雪天裡跟她接吻。

  顧嘉年忽然有點慶幸。

  還好那天她找錯了路,還好她敲開了他的門,還好她喜歡他。

  還好,他也喜歡她。

  喘息平息的間歇,兩個人都沒說話,就這麼靜靜相擁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工作室的門忽然被推開。

  感應燈亮起來。

  顧嘉年下意識地鬆開圈在他腰上的手,可還是沒來得及。

  賀季同的腳步一個趔趄。

  片刻後,他像被燙到眼睛般捂著眼皮,嫌棄地「嘖」了一聲,然後避開他們逃也似地下了樓。

  擦肩而過的時候,顧嘉年聽到他對著遲晏充滿怨氣地咕噥了一聲:「能不能注意點啊,有女朋友了不起?」

  顧嘉年噌地紅了臉,一聲不吭地低下頭扯著遲晏的衣角。

  卻聽到他笑得傲慢,語氣懶洋洋的卻帶著挑釁:「嗯,就是了不起,嫉妒?」

  「……」

  「你他媽做個人行麼。」

  眼看著賀季同出了柵門,遲晏才收起散漫的笑,跟她說:「我馬上還有個會,等我半個小時?然後我們回家,好不好?」

  顧嘉年還有點不好意思,含糊地點頭:「……好。」

  *

  顧嘉年跟著遲晏走進工作室,看著他走進會議室,自己在會客廳裡找了個地方坐下。

  這半年來,她來這裡很多次,和工作人員都認識。

  今天負責接待的是另外一位編輯助理,名叫趙盛。

  是個一十七八歲的男生,打扮十分文藝,見到她後熟稔地笑了笑:「小老闆娘來了?」

  「……」

  顧嘉年對這個稱呼十分不習慣,咳嗽了兩聲算是回應。

  她和遲晏的關系在工作室裡不是秘密。

  一開始大家對她還很陌生,漸漸熟悉之後,不知道是誰起的頭,開始這麼叫她。

  遲晏竟然也沒阻止他們。

  於是喊的人便越來越多。

  顧嘉年不自在地四處看了看,發現沙發旁邊的矮櫃堆了幾十本書,竟然是《大興安嶺的林中人》的出版樣書。

  書冊裝訂得十分精緻,封面用的竟然是遲晏的微信頭像——那張大興安嶺大霧中鬱鬱蔥蔥的森林照。

  這照片用在這裡倒是應景得很。

  顧嘉年忍不住拿起一本來翻看著,片刻後擡起頭,語氣驚喜地問趙盛:「《林中人》要出版了?」

  這本書一年前就連載結束了,電影也拍完了,按理來說早就應該出版了。

  卻一直沒有消息。

  趙盛聞言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沒有,出版合同逾期了,我們這邊已經把違約金支付給出版社了,是老闆自己掏的錢。這是他們之前印的一些樣書,說是毀了可惜,就差人送過來給我們留作紀念。」

  他說著,惋惜道:「這封面多好看啊。」

  顧嘉年有些詫異:「逾期了?為什麼?」

  趙盛擡了擡眉:「小老闆娘,你不知道麼?」

  顧嘉年搖頭。

  遲晏從來沒跟她說起過這件事。

  趙盛張了張嘴,看了眼會議室緊閉的門,這才低聲道:「是老闆自己決定的,大老闆為此也非常惱火,又說服不了他。」

  「聽說前陣子逾期解約的時候,他們兄弟倆還險些吵起來。」

  「遲晏決定的?」顧嘉年忍不住追問,「為什麼啊?」

  趙盛沒好氣地說道:「還不是因為序言遲遲沒定。一般來說,出版書籍除了作者序言之外,還會再找第三方寫序,親朋好友或者同行都是可以的。如果實在沒有人寫也沒關係,不是強制要求的。」

  「但我們老板一定要找他的導師寫。」

  「導師?……晝大的沈晉教授?」

  「對,」趙盛表情有些不解,更是有點無奈,「我們這邊去接觸了很多次,都吃了閉門羹,別說寫序了,我們送過去的打印試讀版,他都沒拆封,直接給原樣退回來了。所以出版就這麼擱置下來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老板和沈教授的關係非常糟糕,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偏偏要找他寫這篇序……就像有什麼執念似的。」

  顧嘉年聽著他的話,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涼涼的書脊。

  執念麼。

  *

  回到家時雖然才只是五點多,外頭的天色卻已經幾乎全黑了。

  遮天蔽日的雪沒有停止的念頭。

  家裡的燈卻暖黃。

  兩個人一起在廚房裡做了飯,吃完後又窩在沙發上一起看書——他們倆都不喜歡看電視,客廳裡索性連電視都沒放,只有滿牆的書架。

  前陣子的文選導讀課,都在講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賦和文言小說,讀的人滿腦袋都是晦澀經綸。

  好不容易休息,顧嘉年挑了個宋元話本躺下來,心想還是白話小說讀起來輕鬆。

  木調的香薰散發著閒適的氣息。

  空調在吹著暖暖的氣流。

  走走偶爾會安靜地走過來,翹著尾巴繞著沙發轉一圈,又在地毯上打滾,傲嬌地把肚皮露出來。

  看書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時針走過十一點,顧嘉年才打著呵欠闔上書。

  抬頭看去,遲晏已經放下書,在拿著計算機工作了。

  顧嘉年看了一眼他的屏幕,發現他在寫新書的細綱和人設。

  她彎了彎唇角,不禁想起當初在雲陌的時候,也是這樣。

  她看書、他寫作,安安靜靜地互不干擾,只是——

  顧嘉年稍微伸了個懶腰,腦袋離開枕著的結實雙腿,坐起來。

  ——嗯,也不算互不干擾吧,起碼現在,他的腿應該挺麻的。

  「躺完了?那我把腿收回來修一修,以備你下次用。」

  遲晏放下計算機,曲了下長腿,還裝模作樣地敲了敲。

  顧嘉年被他逗樂,好半晌才認真了些。

  「遲晏,我今天聽趙盛說,你想讓沈教授給你寫《林中人》的序言?」

  她語氣斟酌地問道:「……為什麼一定是他呢?別人不行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09:53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九章

  聽到顧嘉年的問話,遲晏難得有了片刻的恍惚。

  「為什麼一定要是沈晉呢?」

  這句話很多人問過他。

  賀季同問過,編輯們問過,出版社也問過。

  連他自己都問過他自己。

  為什麼一定要讓沈教授寫序言?

  是他太偏執嗎?

  ……

  遲晏剛上大一的時候,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少年作家。

  他在被譽為文學圈最後一塊保留地的《傾言》上連載過數篇小說,有自己的讀者群體,有獨樹一幟的寫作風格。

  拜遲延之所賜,遲晏的童年生活十分孤僻壓抑,看書便成了唯一得以順遂度日的消遣。

  家裡不缺錢,他便得以購置、閱覽群書,很小便開始有了刁鑽的文學口味。

  遲晏自負自學成才、天賦不凡,哪怕家教再好,私心裡也會有些許傲慢。

  於是,在對待晝大開設的、面向新生們的課程時,本就抱著一種「重在參與」的心態,沒覺得自己能學到多少東西。

  起初去上沈晉的課,亦是如此。

  他坐在最後一排,大部分時間睡覺,極偶爾清醒過來就聽一耳朵。

  可就是聽的那一耳朵,讓他漸漸正襟危坐。

  覺得這老頭,有點東西。

  幾堂課後,遲晏才真正明白了上大學的意義。

  就像他曾經和顧嘉年說的那樣。

  一個人再天賦異稟,也無法與無數文人墨客們一代代積累下來的知識體系和對文學的敏銳素養所抗衡。

  而沈晉沈先生,年輕時候曾游學日本、歐美、俄國,把世界各國文學學了個遍。

  歸國後又開始潛心研究漢語文學,一二十年如一日,與老祖宗們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文本打交道。

  他恰恰是中國當代站在金字塔頂端的「文人」之一,知天命的年紀,用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來形容,完全不為過。

  他的課十分幽默風趣,便連枯燥的文學概論,都能被他講出花來。

  「全世界各地有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本,但只要你們打開了那扇門,會發現文學,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就這樣,十八歲的遲晏收起了傲慢與自命不凡,聽課時的位置也越坐越前。

  當他自發坐到第一排的那天,先生和他對視了一眼,那眼中有欣賞,亦有挑釁。

  「怎麼樣,要不要跟著我混?」

  滿腹經綸的人,說話倒是一股江湖痞氣。

  遲晏懇切點頭,心悅誠服。

  此後,恩師在側,恪盡職守為他指點迷津。

  遲晏才真正算是系統地打開了文學這扇大門。

  沈晉也看了他高中寫的那些書,看完後久久無言。

  豔羨地嘆了句:「你小子,命真好,還沒受過系統的訓練,就能寫出這樣的東西。我要是晚生三十年,可得嫉妒你了。」

  「就是還稍顯稚嫩,」他說著,甩給遲晏一疊整理好的書目和文獻,以及他自己刪改多年的從未現於人前的讀書筆記,「只要你能堅持本心,不被那些浮華迷了眼,以後文學這條路,老師領著你往下走。」

  那天先生悠閒地喝著茶,拍著少年的肩膀說:「等你有一天有了新作,老師幫你寫序言。」

  從那之後,他恨不得把此生所學統統教授予他,對他卻只有一個要求,不負初心。

  那時的遲晏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不到。

  只是後來啊。

  現實困頓、苦厄磋磨,所謂的初心、他曾以為這輩子都會堅守的信仰,都如雨中薪火,驟然間熄滅。

  遲晏簽下程遇商的合同之後的那一個月,藉口家裡事多,沒有顏面再去沈教授的組裡。

  可沒想到,有一天沈晉卻主動來找他了。

  那是大二下學期一個極平常的冬日。

  遲晏用程遇商給的定金填補了爺爺的醫藥費,自己的生活依舊捉襟見肘。

  他從寢室的公用櫃子裡拿了一瓶之前買的辣醬,打算草草對付一頓晚餐。

  他一邊心不在焉地吃飯,一邊認命又木然地把程遇商曾經的小說讀到第六遍,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拆解那末世界與向日葵。

  等意識到自己吃的是鄭齊越從老家帶來的蝦醬時,為時已晚。

  過敏性窒息帶來的暈厥前一刻,遲晏心裡甚至閃過了某個極其荒唐的念頭。

  如果就這樣,可笑又意外地離開,或許也不錯。

  可等他再次睜開眼後,卻發現自己安然無恙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掛著抗敏點滴。

  病床前,除了嚇到臉色蒼白、滿臉瑟縮的鄭齊越之外,還有沈晉。

  先生接到消息,來之前給遲晏家裡打了電話,知道了他的大致情況。

  遲晏還記得,那天先生穿著一件九十年代風格的格紋洋西裝,袖口領口都磨損得厲害。

  他臉上溝壑縱橫,填滿滄桑的歲月。

  他坐在病床前,拍拍他的胳膊沒說話,只是塞給他一個信封,裡頭有一萬塊錢。

  遲晏哪裡肯要。

  他執拗地把那信封推回去。

  沈晉卻說:「小遲,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老師我是個清貧文人,能做的不多。」

  「只望,能渡你半程。」

  「你放心,這程山水外定是坦途,往後自有累累碩果,任君採擷。」

  時年十九歲的遲晏聞言卻不敢看他,咬著泛白的指節,絕望又恥愧地偏過了頭。

  許久之後,沈教授離開了病房。

  那時同樣年少的鄭齊越湊上來,匪夷所思地看著這個一貫桀驁的少年紅著的眼和枕邊氤濕的那一小塊,束手無策般喃喃道:「遲晏,你別哭啊,我心慌。很難受麼?還能呼吸嗎?要不要幫你叫醫生?」

  這得多難受,他才會哭啊。

  鄭齊越恐慌到語無倫次:「我不會……真的把你給害死吧?」

  ……

  回憶會殺人。

  遲晏的指節輕輕摩梭著粗糙的沙發布面,斂下眉眼。

  他從小對父親這個詞就沒什麼概念。

  成年後看過了人間百態,更是恍悟,所謂父子親情,與血緣並沒有什麼關係。

  按照血緣來說,他是遲延之的兒子。

  他與遲沈忻之間沒有血緣關係,與沈晉更是萍水相逢。

  可這兩個人,一個待他視如己出,教導他明道理、辯是非;一個如師亦如父,領他入門,說要渡他半程山水。

  這個世界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兩個長輩,到了最後,一個決絕無望地在生命終場拔了輸液管要他跪下,一個怒氣難遏地在畢業前夕摔了保溫杯與他決裂。

  他們都難以原諒他。

  遲晏想了一會兒,略過代筆的事,挑了沈晉與他之間曾經的師生情誼對顧嘉年說了。

  「與其說是執念,不如說,這是我跟恩師的一個約定。」

  他一直希望有一天,等他找回他的初心和信仰之後,能夠如期赴約。

  「可惜,」遲晏扯了扯嘴角,「先生應該是氣得狠了,完全不願意看我的書,送過幾次樣稿都被退回了。」

  他說完,心底有些擔心她會和賀季同一樣,難以理解。

  也擔心她追問他們決裂的原因——他計劃在聖誕節前夜再對她和盤托出的,因為那天是他的二十五歲生日,他私心裡想要卑劣地討個巧。

  顧嘉年的回答卻未如他預料,她什麼都沒問,只是慢慢伸手撫上他的眉眼,指尖停在他眼角。

  女孩子眼眸如有星火,溫柔和他對視:「嗯,那你一定能赴約的。」

  *

  那天夜裡,顧嘉年徹夜未眠。

  她雖然說得堅定,其實心裡並沒有太多的底氣。

  想要改變一個人固有的成見,何其困難,何況她並非當事人,難道作為外人,去輕飄飄地勸上兩句就能解決麼?

  顧嘉年抱著被子坐起來,回憶著遲晏口中沈教授和他之間的師生情誼,腦海中亂亂地思索沈教授後來那樣勃然大怒與他割裂的原因。

  憤怒肯定是有的,畢竟自己無比看重的得意門生走了這樣的彎路,再憤怒也不為過。

  可從遲晏的敘述中,沈晉是知道他家裡的情況的,兩個人之間並沒有所謂的誤會。

  那沈教授也應該能猜到,遲晏最終給程遇商代筆,並不是因為所謂的「亂花漸欲迷人眼」。

  雖然沈晉作為老一輩知識分子,為人正派,肯定接受不了這樣的事。

  只是,哪怕再接受不了,又怎麼會決裂至此呢?

  一直到天濛濛亮,顧嘉年依舊思索不出這其中的關節。

  第二天,她做完書屋的兼職後便趕回了晝大,找到沈教授組的博士生辦公室。

  鄭齊越正在忙裡偷閒打游戲,聽到敲門聲嚇得縮了縮脖子,飛快把顯示屏切回桌面。

  他回頭看去,發現是顧嘉年,才鬆了一口氣。

  「是嘉年師妹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沈老頭呢——」

  他說著,拉了張鄰座的椅子讓她坐下,問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顧嘉年說明來意:「鄭師兄,其實也沒什麼,我不是馬上要進沈教授的組了嘛,就想跟你打聽一下教授的脾性,以後好相處。」

  鄭齊越了然地頷首,說道:「我是大三那年進組的,跟著沈老頭也有……四五年了吧?他這個人吧,雖然看起來嚴厲規矩很多,但其實也不算難相處,只要你勤奮點不偷懶耍滑,他對學生還是很親厚的。」

  「而且沈老頭是出了名的對學生負責,只要是他組裡的學生,學術資源都很好的,他自己接一些項目也都會盡可能帶上我們,你就放心吧。」

  顧嘉年「嗯」了聲,又不動聲色地問他:「那沈教授他有什麼忌諱嗎?或者說有什麼……偏執的地方?」

  「偏執?」

  鄭齊越默默念叨著,半晌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起身去關上辦公室的門。

  他扶了扶眼鏡,神神秘秘地低聲跟顧嘉年說:「還真有件事,除了我之外可能沒有別人知道,我告訴你,那你也不許告訴別人啊。」

  顧嘉年怔愣了一會兒,點頭答應。

  鄭齊越回憶道:「大概是我研二的時候吧……有一天半夜我在辦公室裡趕一篇論文,弄到十二點多,辦公樓裡已經全黑了。然而等我收拾完東西,路過沈老頭辦公室的時候,卻發現他竟然也沒走,而是在走廊裡跟一個人打電話。」

  他說到這,問顧嘉年:「對了,嘉年師妹,你知道沈樂安嗎?」

  顧嘉年想了想,點頭道:「嗯,是個很呃……有名的編劇。」

  「師妹,你這個『呃』字用的好,」鄭齊越笑得促狹,「也不用這麼給面子,沈樂安就是靠狗血低俗的商業爛劇出名的嘛,出道到現在寫了七八部爛片,還真就有市場,賺得盆滿缽滿。而且,他近些年屢屢被爆出抄襲醜聞。但是你知道嗎——」

  鄭齊越收起笑,『嘖』了一聲:「——他竟然是沈教授的兒子,曾經也在晝大念書,聽說之前也是搞正統文學的。」

  顧嘉年詫異地睜了睜眼,繼續聽他說。

  「他們的電話我聽了個大概,反正大致意思就是,沈樂安當初嫌做正統文學太清貧,就接了個商業劇,想著賺一筆就收手,繼續堅持夢想。」

  「但這種事哪能說收手就收手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沈樂安就是這樣,一邊掙扎著想要回頭,一邊又寫不出好東西,作品為了迎合大眾市場,越寫越爛,越寫越狗血、低俗,但偏偏還真的能賺錢。」

  「他那通電話好像是想讓沈老頭給他最新的作品背書。沈老頭發了飆,罵他無恥。他說:『一個文人一旦出賣了自己的信仰,往後的作品就再也找不回靈魂,你那種面目全非的東西,不要拿來髒了我的眼。』」

  「我猜沈老頭大概是跟這個兒子決裂了,反正在我們面前是從來沒提過,遲晏肯定也不知道。」

  顧嘉年聽到這裡,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暗自慶幸自己還真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找對人了。

  原來沈教授和他兒子之間,竟然還有這麼一段不為人知的齟齬。

  她蹙著眉頭思索著,覺得心裡的疑問逐漸得到了解釋。

  難怪沈教授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這件事裡,不僅遲晏有心結,沈教授自己更是有難以跨過的心結。

  ——「別說寫序了,我們送過去的打印試讀版,他都沒拆封。」

  ——「先生並不願意看我的書,送去幾次樣稿都被退回了。」

  顧嘉年心裡猜到了幾分沈晉的心理。

  憤怒倒是其次,更多的或許是痛惜。

  沈先生一路旁觀沈樂安做錯一次選擇後,再也寫不出任何像樣的東西,反而屈從於金錢欲望,越走越偏。

  他下意識地覺得遲晏或許也會重蹈沈樂安的覆轍。

  所以他不願、甚至是害怕看遲晏的新書。

  他怕繼自己的親生兒子之後,再次看到一個面目全非的靈魂——來自他最得意的學生。

  「文人一旦出賣了信仰,往後的作品就再也找不回靈魂。」

  沈教授的話其實沒錯。

  顧嘉年想起去年在爬牆虎別墅,遲晏曾經給她看過的那十六個截然不同的開頭。

  連她都能看出來哪個是他的風格,他自己卻始終難以定奪。

  在長期模仿另外一個人的文章、親手拋卻自己的寫作模式之後,再寫出來的東西難免會帶上屬於別人的印記。

  從二十歲到二十三歲,遲晏代筆寫完《荒原》之後,有三年的時間沒有寫出過任何新作品。

  可想而知,那三年裡,他拼命地想要找回自己,那無數張棄稿上,那十六個五花八門的開頭裡,統統寫滿了他的仿徨無措、掙扎與不自信。

  可遲晏終究不是沈樂安。

  他有底線,有年少時期不可一世的驕傲與信仰。

  因此,哪怕現實消磨下走錯了一次路,哪怕蹉跎了三四年的時光,哪怕此生永遠不再提筆。

  他依然在掙扎著,想要找回他自己。

  顧嘉年想到這裡,眼眶有點熱。

  她愛的人,就算曾經被現實短暫壓彎過脊骨,哪怕滿身土與泥,依舊是那個清風霽月的耀眼少年。

  顧嘉年站起身,訥訥地向鄭齊越道別,而後匆匆走出中文系辦公樓。

  冷空氣讓她鎮定下來。

  ——那麼,只要沈教授能有機會看看《林中人》,他就該明白。

  ——他曾經最引以為傲的學生,在渡過那程布滿泥沼的山水後,沒有辜負他。

  *

  十二月進入中下旬。

  晝山接連下了幾場雪。

  南方的雪不如北方那般狂烈,而是時不時雨裡夾些雪粒,偶爾又是細密的雪沙子,綿延悱惻。

  晝大新生們進入了第一學期最後階段的考試月。

  沈教授的文學鑑賞課雖然沒有考試,但有一個大作業。

  學生們需要挑選一部作品,寫一篇鑑賞小論文。

  上課的畢竟都是大一新生,要求不高。這鑑賞小論文不用太長,四五頁就行。

  這工作量並不算多,班裡大多數同學都早早地就交了。

  可直到大作業截止的那天晚上,顧嘉年才敲響沈教授的門。

  幾分鐘後。

  年近六旬的教授目光震動著,視線掠過女孩子明亮的雙眼和眼底青黑的眼圈,慢慢落回到桌上那疊厚厚的文稿上。

  封面寫著。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鑑賞與分析。

  作者:晝大中文系大一三班,顧嘉年。

  原著作者:硯池。

  教授伸出布滿皺紋的手,翻了翻頁碼。

  四十九頁。

  那麼厚厚的一捆紙張,與其他學生們交來的四五頁的論文相比,如同深海對溝渠。

  十四天的時間裡。

  四十九頁的論文。

  說是逐字逐句分析都不為過。

  冬日灰悶的暮色裡。

  老教授倏地抬起頭。

  「沈老師,」面前的女孩不卑不亢與他對視,將手中的《林中人》打印稿一並遞給他,眼睛彎起來,「我的作業請您一定要仔細批改,可以對照原著。」

  她年輕的臉上掛著難以掩蓋的睏倦與疲憊,聲音卻輕快:「我熬了好多個夜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10:15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五十章

  風穿行在淩晨六點的大街小巷。

  晝大教職工樓,三室一廳的老舊公寓裡,古樸而整潔的書房。

  天邊泛白的時候,窗外的路燈堪堪熄滅。

  年近六旬的老教授終於放下手中那沓厚厚的文稿。

  枯坐了十幾分鐘之後,他抬手摘下老花眼鏡,端坐的肩膀緩緩塌下來。

  撫著太陽穴,嘆了一聲。

  深冬的清晨,萬籟俱寂。

  窗外連隻鳥都沒有。

  教授珍而重之地將那疊論文重新整理好,收進文檔袋裡,這才站起身,打算去客廳裡倒杯水喝。

  熬了一夜,腳步有些不穩,可神情卻無倦意。

  他打開門,發現同樣年邁的妻子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臉色有些擔憂。

  「老沈,年紀大了可悠著點。改作業而已,白天再做嘛,何苦熬一整夜?你這固執的脾氣可得改一改。」

  沈晉朝妻子點點頭,難得沒有反駁。

  經歷大半生風雨,走過世界各地幾十個國家的教授,此刻滿眼渾濁血絲,喉頭有點哽:「是,是我太固執了。」

  他喃喃著妻子聽不太懂的話。

  「我只是熬了一夜。」

  「我的學生,他熬了好幾年呢。」

  *

  冬愈發肆意。

  晝夜都是涼風與雪。

  顧嘉年向陳妤請了一周的假,終於有時間門準備各科的期末考試。

  前陣子忙論文,不免落下了點復習進程,只好又熬了幾個夜。

  聖誕前一天的下午,她終於考完了最後一科中國古代文學。

  交完卷,顧嘉年鬆了口氣,在位置上趴了一會兒,太陽穴如同針紮一般泛著疼。

  這次好像確實有點過了。

  連軸轉了兩三周,再年輕的身體也有些難以承受了。

  好在都結束了。

  等助教清點完試卷,同學們陸陸續續走光之後,顧嘉年才站起來。

  她裹緊身上的棉襖,斂目走出教學樓外。

  冬日半午的風攏過滿地乾枯的落葉,捲起她裙角與微濡的髮。

  上了大學之後,顧嘉年幾乎春夏秋冬都在穿裙子,只是材質、風格不同罷了,像是想要把臃腫土氣的少女時期曾經做過的長裙夢,全都彌補一遍。

  風大到彷彿要吹倒人。

  顧嘉年閉了閉眼,穩住歪斜的腳步,踩著滿地的積雪往寢室走去,一路上使勁把手縮進衣袖裡。

  沒走幾分鐘,鞋子裡的腳趾便沒了知覺。

  晝山的冬天雖說溫度比北霖要高,可體感並不好多少。

  空氣裡彌漫著屬於南方的濡濕水汽,那水汽裡又帶著冰碴般的冷意,從四面八方將人密不透風地困住——便連每天穿的衣裙鞋襪都是濕濕冷冷的。

  前段時間門一直起早貪黑寫論文,顧嘉年的手指平生第一次長了難看的凍瘡。

  傷口又疼又癢,撓破了會結痂,一根手指腫到兩倍大。

  風從棉襖下擺灌進去,遍體寒涼。

  顧嘉年快步走回寢室,熱熱的空調風一吹,腦袋裡的眩暈感更深了一些。

  上下眼皮也止不住地打架。

  她脫力般趴在桌子上,用手指來回捏著酸痛發麻的後頸,又翻出一塊巧克力塞進嘴裡補充糖分。

  耳朵嗡嗡作響,依稀間門聽到兩個室友在討論文學鑑賞課的大作業。

  陳樾的語氣裡帶著驚喜:「我竟然得了A-,我感覺我寫得很敷衍啊,沒想到沈教授人這麼好!」

  林笙的運氣就沒這麼好了,看著頁面上那個「B-」唉聲嘆氣。

  顧嘉年聽著她們的談話,遲鈍的大腦閃過瞬間門的清明,摁著脖頸的手指驀地頓住。

  文學鑑賞課的論文,出分了?

  兩個姑娘查完分數,嘰嘰喳喳地說了一會兒別的,又來問顧嘉年:「嘉年,你查了嗎?」

  「還沒有,」顧嘉年仍然趴在桌子上,咬了咬舌尖逼自己打起精神。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馬上查。」

  話是這麼說,可腦袋太沉了,實在是抬不起來。顧嘉年睜開眼,索性用額頭抵著桌沿,伸手摸到手機,低著頭摁開。

  昏暗的寢室裡,手機屏幕發出瑩瑩亮光,照亮她的臉。

  僵硬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操作著,登上查分系統。

  等待系統刷新的那幾秒裡,狂轟亂炸的心悸感甚至比高考那次還劇烈——起碼那次她心裡有底,可這一次,她並沒有足夠的信心。

  一瞬間門,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她會不會猜錯了沈教授的心理?

  會不會,弄巧成拙了?

  頁面最終刷新出來,顧嘉年深吸了一口氣,拖動到最後一列,分數所在格。

  A+。

  顧嘉年眨了眨眼睛,又重新刷新了一下。

  還是A+,沒有變。

  高懸了接近一周的心臟陡然鬆懈,顧嘉年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眼眶因為長時間門的疲憊而刺痛著,鼻子不受控制地發酸,嘴角卻止不住地翹著。

  她這是,做到了吧?

  那四十九頁的論文,她寫了兩周,沈教授給了她A+。

  那是不是說明,起碼,他完完整整地看過了。

  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手上的凍瘡忽然開始發癢。顧嘉年把手機攤在腿上,抬手到嘴邊,用牙齒細細咬著解癢。

  心裡也跟著手指的感覺一起,又酸又疼,又麻又癢。

  疲憊的大腦睏倦至極,她彎著唇角,繃著最後一根弦打開郵箱,再三斟酌思索,編輯了一封郵件。

  郵件不算長,但她現在實在邏輯混亂,來回檢查之下,磕磕絆絆地寫了二十分鐘。

  點擊發送之後,顧嘉年心裡的弦總算徹底鬆開。

  她笑得輕巧,站起身想著爬上床稍微休息一會兒,晚上好有精神去赴同遲晏的約會。

  可剛剛離開椅子的支撐,眼前頓時天旋地轉,身體控制不住地往旁邊倒,雙手胡亂攀著,卻沒找到支點。

  耳朵裡彷佛有千萬隻飛蟻鋪天蓋地掠過,意識如同被吸進一個黑色漩渦。

  神智徹底喪失之前,顧嘉年聽到有人在慌張地喊她的名字。

  零零亂亂,聽不清楚。

  *

  顧嘉年再次醒來的時候,意識還混沌著,只隱約覺得頭疼得厲害。

  眼眶和眉骨深處像是在演奏打擊樂,此起彼伏地跳動著。

  她伸手揉著眉心,懵懂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病床裡。

  房間裡除她以外,空無一人。

  顧嘉年茫然地側過頭去看窗外,天色烏黑埋葬一切。

  只剩消毒水的氣味充斥鼻尖。

  幾分鐘後,意識終於慢慢回歸,想起了正事。

  對了,要看看那封郵件有沒有回復!

  還得看看時間門,看這天色,不會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吧?

  她慌忙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在床頭摸索著想找找看有沒有手機,病房的門卻在此刻被推開。

  顧嘉年下意識地偏頭看過去。

  深夜的醫院走廊沒有開燈。

  遲晏打開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的臉一半隱在黑暗裡,辨不出神色。

  半晌之後,他耷拉著眼皮走進來。

  顧嘉年這才看清楚他。

  ——應該是剛從外面回來,外套濡濕著,頭髮也半濕。手上拎著一個保溫盒,低著眉,唇角拉直著,臉上的神情是她從沒見過的冷硬。

  遲晏與她對視了幾秒鐘,沒有說話,只是脫了外套徑直走到她床前。

  顧嘉年也沒說話,咬著唇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病房裡飲水機在嗡嗡響著。

  遲晏站在床邊,彎下腰伸手摁下按鈕,把床搖起來一些。

  顧嘉年被動地倚靠著床背坐起來,看著他面無表情地幫她放好吃飯用的小桌板,又動作麻利地拆開保溫盒,一層一層拿出來放好。

  就是不跟她說話。

  顧嘉年猜到他在氣什麼,咳了一聲,難免有點心虛。

  她低頭去看桌板。

  三層的保溫盒,一層是清淡的雞絲粥,一層是他做的小菜,還有一層是點心。

  是一貫的精致。

  他大晚上回家給她做飯了嗎?

  顧嘉年又咳了一聲,裝作若無其事地沖他眨了眨眼睛:「遲晏,那個……你看到我手機了嗎?」

  他木著臉給她拆好餐具,又幫她把散在胸前的長髮歸攏好放在肩後,動作輕柔,聲音卻硬邦邦的:「看什麼手機?眼睛不疼嗎?先吃飯。」

  「……哦。」

  顧嘉年偃旗息鼓,聽話地低下頭喝著雞絲粥。溫熱香濃的粥滑入食道,熨平她的眉頭。

  就連頭疼的症狀彷彿都好了些。

  她配著小菜,乖乖地喝到見底,一邊沒忍住瞟他幾眼。

  他曲著長腿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閉著眼睛沒看她。

  一張俊臉像是長了霜。

  倒是新奇,這大概是他們在一起之後,他第一次有脾氣吧?

  顧嘉年很久沒見過這樣的遲晏,在她面前冷著一張臉寡言少語的,彷彿回到了當初在爬牆虎別墅的時候。

  所以,男朋友生氣,該怎麼哄來著?

  顧嘉年在腦海中把看過的愛情故事走馬觀花般過了一遍。

  要不,賣個慘撒個嬌?

  但是他性子一向寡淡,又不是十七八的小男生,會不會不吃這套?

  反正試試又不吃虧。

  顧嘉年想到這裡,俯身湊過去點,伸手攀上遲晏的衣角左右晃了晃。

  她把那一角布料捏在手心裡,又裝模作樣去摁腦袋:「遲晏,我頭好疼啊,我還生病了,你抱抱我好不好?」

  「……」

  顧嘉年盯著遲晏的臉,看到他眼球在眼皮底下掙扎著動了動,終究是無可奈何地睜開眼看她。

  臉上雖然還是沒什麼表情,可眼底的冷硬已經消了大半。

  顧嘉年努力壓下翹起來的嘴角。

  看來不管對付什麼年紀的男人,撒嬌果然最有用。

  她再接再厲。

  「你真不抱我嗎?我最近好辛苦啊,頭好疼。」

  遲晏坐著看了她一會兒,「嘖」了一聲,而後冷著臉靠過來。

  沒抱她,只是兩隻手擱到她太陽穴上,幫她按著頭。

  他靠得很近,冰涼的衣袖觸到她耳廓,依舊是好聞的松木香氣。

  修長手指在她額角不疾不徐地摁著,力道恰到好處,嘴角卻還繃直著。

  顧嘉年心裡有點樂。

  他這氣也生的有點沒骨氣啊。

  顧嘉年的嘴角忍不住揚起來,大方地伸手摟住他的腰。

  額上揉按的動作倏地停住,隔了兩秒又繼續開始按——倒是也沒有推開她。

  顧嘉年心裡更想笑了,得寸進尺地往他懷裡鑽,自顧自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耐著性子哄他:「遲晏,今天是你生日,你開心點嘛。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

  她話音剛落,懷裡的人總算有了動靜。

  語氣荒唐又無奈。

  「還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就這麼嚇唬我?嗯?」

  今天接到消息的時候,賀季同說他臉白得像鬼。

  「顧嘉年,」他想到這裡,氣不打一處來地捏住她的臉扯了扯,「你男朋友今天才剛過二十五,還不想英年早逝呢。」

  是呢,他今天二十五歲了。

  顧嘉年沒吱聲,兩隻手圈在他後背,臉頰在他胸口蹭了蹭。

  遲晏任她抱著,一直壓抑著的心疼終於控制不住地泛上來。

  他的視線掠過女孩子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青黑,慢慢落到她手指上——原本因為長期寫字關節就有點彎曲,現在又長滿紅紅紫紫的凍瘡。

  顧嘉年仰起頭,察覺到他目光所在,下意識縮了縮手,企圖把難看腫脹的手藏起來,卻忽然被他鉗制住。

  遲晏牽住她,仔仔細細地看那手指上的傷疤和深深淺淺的咬痕,喉頭滾動著,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克制著語氣,好脾氣地同她商量:「我知道你對學業看得很重,也想未來在學術上有一番作為,這很好。」

  「但我們做事情不能莽著來吧?是不是該循序漸進、徐徐圖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這樣搞下去,咱倆肯定有一個得先垮。」

  「好,我知道啦,」顧嘉年虛心地接受他的建議,「這次確實是有點胡來,以後肯定不會的!」

  她說著,忽然又想起正事,再加上他現在語氣和軟,氣應該消了。

  於是又打起手機的念頭。

  「遲晏,我手機在你那嗎?」

  遲晏「嗯」了聲,卻不給她,輕輕揉著她手上的凍瘡,半脅迫地問她:「先把話說完,以後絕對不胡來,認真的?不准嬉皮笑臉,也不准避重就輕轉移話題。」

  顧嘉年立馬跟他保證:「認真的,絕對真!下次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以身體為重!」

  遲晏盯了她一會兒,才「哼」了聲,從口袋裡拿出她的手機給她。

  顧嘉年鬆了口氣,點開手機看了眼時間。

  十一點五十。

  差一點就過了。

  她一邊應付著他的話,一邊心臟怦怦跳著,點進郵箱,刷新了一下。

  遲晏那邊還在耐著性子跟她講道理。

  「生日倒是沒什麼,只是可惜了電影票、訂的餐廳還有花,本來想……再討好你一晚上的。」

  「原本……也有話跟你說,但就你現在這個身體,還是別聽了吧,留到你康復。」

  「小朋友,你要說到做到啊,別拿身體開玩笑。你不是一直讓我好好生活嘛,那你自己怎麼能搞成這樣?這一頁就揭過去,下一次我……」

  只是他話沒有說完。

  懷裡的女孩子忽然抬起頭,唇角翹得很高,眼睛又紅又亮,如同墜落的星辰。

  她無意識地張嘴,像隻小松鼠般啃著自己長滿凍瘡、疼癢難耐的手指頭,另一隻手把手機屏幕懟到他面前。

  尾音止不住地發著抖:「遲晏……你看。」

  「我做到了。」

  遲晏下意識地看過去。

  那白晃晃的屏幕裡,躺著一封郵件。

  這郵件沒有標題,也沒有正文,只是附上了一個wrd格式的附件。

  他頓了一下,伸手點開那個附件。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序言。

  晝山大學中文系主任,沈晉,於此嘉年十二月末作。

  遲晏滿眼恍惚地抬起頭。

  病房裡,雞絲粥殘餘的香氣在彌漫。

  白織燈在發熱,飲水機在叫囂。

  他的小姑娘穿著寬寬大大的病號服,臉上帶著笑,沒什麼形象地放下啃滿了牙印的手指頭,連名帶姓地喊他好幾聲。

  「遲晏,遲晏,遲晏。」

  顧嘉年嘴角高高地揚著,眼底籠了一層熱燙的水漬。

  真的趕上了。

  雖然只是輕飄飄的、毫無儀式感的一封郵件。

  雖然比不上他送她的那十九個精致包裝的生日禮盒。

  可那也是她用四十九頁的論文換來的呢。

  她今天就真的覺得,自己特別特別厲害,特別特別棒。

  顧嘉年再次伸手扯住他冰涼衣角,笑著眨去眼底的氤氳,鄭重其事地祝賀他。

  「遲晏,祝你二十五歲生日快樂。」

  「遲晏,祝你從今天開始,永遠快樂,永遠做自己。」

  「還有……」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磨磨蹭蹭地紅了臉。

  幾秒鐘後,她一鼓作氣地仰起頭,嘴唇和牙齒莽撞又青澀地磕上眼前那對,她垂涎已久的、形若翅膀的鎖骨:「就,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過呀?」

  「遲晏,我也很愛你的。」

  「最愛最愛你,從來沒變過。」

  *

  屹立百多年的晝大中文系辦公樓。

  夜晚的辦公室裡,沈教授發完序言,退回到下午收到的那封郵件上。

  他再一次,一字一句地讀著。

  「沈教授,下午好。

   很抱歉再次打擾您。

   其實這次的作業,我並沒有按照您的要求做概括性的鑑賞。

   為了能夠囊括原文的大部分內容和行文細節,我羅里吧嗦地寫了四十九頁。這幾天裡,我一直惶恐不安著,怕您沒耐心看完,也擔心因為不符合要求被您拒批——直到方才,我查到了分數,心才落回肚子裡。

  我想在這裡鄭重地感謝您能夠花費不菲的精力和時間,看完我的長篇大論。您或許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意義萬分重大。

  其次,請您原諒我耍的這個小聰明,您應該多少猜到了我的心思。

  就像我論文中說的那樣,《大興安嶺的林中人》在保有硯池一貫的風格之外,遣詞造句、故事結構、以及對人設的把控,比起當年更甚一籌。這三年以來,他並沒有荒廢自己的才華與時間,他找回了曾經的自己,也超越了曾經的自己。

  先生,我人微言輕,也並未親歷當年的事,自認為沒有資格做任何評說和勸解。但我作為硯池將近十年的老讀者,作為您的學生,想在這裡懇切地請求您幫個忙。

  如果您覺得《林中人》沒讓您失望,能否懇請您,抽空幫忙寫一篇序言。我知道我繞過硯池本人,直接和您提這個請求有些唐突,也有些無理。

  可是先生,他曾同我說過,這是他和您的約定。

  您的學生沒有一刻忘記過這個約定,他一直殷切地期盼著,有一天能夠重拾初心,赴您的約。

  我想懇請您,能給他一個機會,也給您自己一個機會。

  再次感謝您的耐心與包容,也盼望今晚能收到您的回信。

  敬祝冬日有暖,長夜有燈。

  學生,顧嘉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10:28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五十一章

  顧嘉年不記得自己說了多少句愛他。

  她從記事起就是一個不太擅長表達情感的人,也總覺得相較於「喜歡」,「愛」字好像太沉重、太不含蓄了。

  所以哪怕在一起半年多,哪怕心裡再鐘意他,想把世界上最好的愛都給他,她也從沒親口說過「愛他」。

  可此時此刻才發現,當你急切地想讓一個人感受到血液裡翻滾的、骨骼裡衝撞的、每一寸皮膚裡交織的感情的時候。

  只能說這句話了。

  「我愛你。」

  「最愛最愛你。」

  顧嘉年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勾著他脖子,魯莽地用嘴唇碰著他的下巴、鎖骨、喉結,沒有任何技巧地吻著他。

  她的淚淌進他領口,嘴唇貼著他頸邊溫熱跳動的脈搏,聲音平緩。

  「遲晏,你十九歲那年,我還是個小孩子,我什麼都做不到。」

  「那會兒對我來說,六歲的年齡差,是我跨不過去的鴻溝。」

  「可我後來又想,人生這麼長呢。」

  「你還會有二十九歲、三十九歲、四十九歲……等你到八十九歲的時候,我就是個八十三歲的老太太,那我們就差不多大了。」

  她埋在他頸間肆意地笑。

  「這麼一想,覺得舒心許多。」

  「因為往後,我可以像你照顧我那樣照顧你,像你愛我那樣愛你。」

  「一直愛你。」

  她話音落下。

  懷抱中的軀體倏地僵住。

  片刻後,自方才一直恍惚無措、任她亂來的人,開始反客為主地佔據主導地位。

  他拿下小桌板,欺身上來,伸手將她摁在懷裡,比任何時候都要用力。

  他胡亂地埋頭在她頸項領口,掌心從她肩頭一寸寸撫下,最後重重拈在她腰窩,像是想要把她揉進身體裡面。

  再沒有所謂的禮貌、克制與隱忍。

  唇齒啃咬時比她更加莽撞,甚至是粗野。

  兩個人互相觸碰著、親吻著、啃噬著,不像是情到濃時溫柔繾綣的纏綿,更像是本能地想要把自己一頭紮進對方的世界裡。

  告訴彼此。

  別怕,我與你在一起。

  直到許久許久之後,遲晏摁著顧嘉年的腰將她往下帶了帶,下巴強勢地擱在她髮端,兩個人才輕喘著停下。

  病床本就有坡度,這一番動作下來,顧嘉年才發現自己越滑越下了,而遲晏也半躺在床上,雙手還禁錮著她。

  她方抬眸,便見到他精致的鎖骨與白皙頸側泛著不尋常的紅,性感的喉結上下滑動著,難捱的喘息聲繞在她耳尖。

  初見時寡淡又英俊的吸血鬼,此刻被拖拽著沉淪於人間門。

  ——每一寸皮肉上,都寫滿了情與慾。

  顧嘉年鬼使神差地抬頭,看向他的臉。

  他亦毫不掩飾地垂眸看她,眼皮透紅,那顆藏在眼睫中的痣輕微抖動著,眼底捲刮起與皮肉一致的濃烈慾望。

  「別動,」遲晏壓低頭顱吻她鼻尖,輕慢地笑,語氣卻無比誠實,「你讓我……緩一緩,我有點控制不住想……」

  他頓了一下,閉著眼喘息著攤牌。

  「想要你。」

  他的聲音啞得不像話,卻首次向她坦誠他的性慾與佔有慾,甚至在直白地和她商量起這件事。

  「只是在病房裡不行,今天也不行。」

  「得等到你身體好起來,以後在家,你也願意的時候。」

  原本一直覺得她太小了。

  他潛意識裡總認為,她年紀小,不管什麼事都該慢慢來。

  私心裡也端著一點年長她六歲的架子,想要在她面前當個穩重端莊的成年人。

  所以每次與她接觸時,他都克制地關起慾望的獸,收斂著內心狂亂的情意,小心翼翼遷就她的天真爛漫。

  所以一直斟酌著不敢與她說曾經的事,不敢觸及他心底的那方陰暗世界。

  怕嚇壞她,更怕她對這個泥濘又復雜的世界和他,失望。

  可今天忽然覺得。

  他的小姑娘一直頑強又堅韌地飛速成長著。就像她說的,於漫長生命而言,六年的時間門並不長。

  她早已足夠與他並肩,甚至能做到他殫精竭慮都沒法完成的事。

  那麼他也不必再自以為是地遮住她的眼。

  就讓她與他一起,直面最原始的慾望,看這世界的隱秘角落,窺探人心的難料與詭譎。

  果然。

  在聽到這樣直白的情事之後,懷裡的女孩子雖然臉色猛地爆紅,卻沒有被嚇跑。

  她滿臉發燒地把腦袋埋進他頸邊,露出領口的那截脖子都泛著紅。

  呼吸紊亂了半晌後,她聲音囁嚅又含糊地應了一句。

  「嗯,那就以後再說。」

  遲晏的唇角勾起來,努力平復生理上的情慾和狂亂的心跳,終於啞澀地開口問她。

  「怎麼知道的?」

  「又是怎麼……做到的?」

  或許在看到先生的那封序言時他還有些恍惚,可聽到她隨後熱烈的告白,感受到鎖骨上的疼痛,再聽到那句「十九歲」。

  他還有什麼不明白。

  ——今晚他原本忐忑不安要說的話,無需再言。他的停停比誰都清楚他曾經的痛楚、齷齪與執念。

  顧嘉年聞言緩了緩,鎮定著不為之前的旖旎片段和他剛剛的話發瘋。

  她清了清嗓子,徐徐地把一切都告訴他。

  從那天他「隨口胡謅」的那個《荒原》的結局開始,到她在陳妤的書屋裡重溫《荒原》,滿心覺得不對勁。

  再到在私房菜館,眼見到程遇商與他之間門的爭執、發現程遇商撤掉所有與《荒原》有關的版權、組裡聚餐時鄭齊越的話……

  「所以我便大概肯定了,《荒原》是你代筆寫的。」

  遲晏一直僵著身子聽到這,下顎猛然收緊。

  聽到她如何敏銳地從這些細碎的線索中發現他腐朽的曾經,哪怕此刻已經聽過她說愛他,依舊免不了心慌,下意識地企圖分辨她的語氣。

  無法控制又真切地害怕,怕她瞧不起他。

  他艱難地開口,本能地想要解釋遲延之在簽合同時做的手腳,也想解釋自己已經付了違約金收回了這本書,卻沒能說出來。

  心底覺得自己這樣急於在她面前撇清的樣子,更加齷齪。

  「遲晏,」顧嘉年感受到他的不安與欲言又止,心裡難受地揪了揪,伸手撫上他臉頰,「你別怕。」

  「雖然沒機會和十九歲的你說。」

  「但我很愛他,也很心疼他。」

  遲晏閉了閉眼,脊背繃直著,好半天才「嗯」了聲。

  無話可說地把臉擱在她髮端。

  ——她知道了這一切,卻沒有他以為的濾鏡破碎後的失望與不屑。

  ——她穿梭進時光裡,拾起了那個最難堪的他,遞給他最好的禮物。

  他的小姑娘。

  比他曾經想像的、奢望的,以千萬倍計,更加愛他。

  「後來我在工作室看到《林間門人》的樣書,才知道你的執念,於是就去找了鄭齊越。」

  「他和我說了一些沈教授的事……」

  遲晏聽完,也覺得詫異。

  這件事連他都不知道。

  他心裡嘆了口氣,更能體諒先生的不容易。他對他的態度竟是因為心裡的結。

  又覺得寬慰心酸。

  原來曾經想要渡他半程山水的恩師,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痛恨、瞧不起他。

  「我就在想,或許沈教授只是害怕看到你變得像沈樂安一樣,喪失了文人的信仰與靈魂,所以才不肯看你的書。」

  「但是怎麼樣讓他看呢?」

  顧嘉年說到這裡,仰起頭,嘴角高高掛起來,雙眼亮晶晶地講自己的高光時刻:「然後!我就忽然想到!他可以拒絕看任何書,但不能拒絕批改學生的作業!」

  「所以我就利用文學鑑賞課的大作業,寫了一篇《林中人》的分析和鑑賞,冗長囉嗦地寫了四十九頁,逼得先生不得不看。我一開始還有些擔心會弄巧成拙,不過好在沒有,沈教授給了我A+呢。」

  「我就再接再厲給他發了封郵件,結果!真的如我所期盼的那樣,在淩晨之前發來了序言。」

  「遲晏,」她笑容燦爛,眉眼飛揚,張著一口白牙向他邀功,「你說我是不是特別聰明?」

  遲晏的注意力卻落在那一句帶過的「四十九頁」上。

  一個大作業而已,她寫了四十九頁。

  他經歷過晝大的考試月,知道那有多難熬。可她卻從忙碌到窒悶的復習時間裡,不惜消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分割出這四十九頁。

  遲晏終於恍悟,她這駭人的昏厥從何而來。

  那滿手的凍瘡和滿眼青黑又從何而來。

  他張了張嘴,發現喉頭忽然哽住了。

  下一秒,他仰起頭,伸手將她的腦袋摁回他頸邊,不讓她看。

  哪怕再坦誠相待,有些形象也得維護一下。

  許久後,遲晏執起她腫脹的手,放在唇邊輕柔地吻著。

  笑著誇她。

  「嗯,我的停停,當真是聰明。」

  「特別特別厲害。」

  *

  顧嘉年暈倒這件事,雖然嚇人,但原因只是疲勞過度和低血糖。

  所以倒是沒什麼大礙。

  於是在醫院掛了兩天吊瓶後,她就被醫生宣布可以解放了。

  期間門,高海菡和幾個室友們每天都來醫院看她,見到遲晏後紛紛朝她擠眉弄眼地起哄。

  高海菡還乾脆加入了她們的群,硬生生為了八卦擠進了她們寢室的小集體。

  顧嘉年坐在車裡,看她們旁若無人地在討論。

  就好像她不在群裡。

  【高海菡】:嘖,你們今天看到沒?她男朋友給她熬了粥唉,還有配菜和點心!我的媽呀,現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種男人?是科幻片?

  【林笙】:對啊,媽的,都說找男朋友要找醜一點的,踏實。現在看來這東西跟顏值無關,我以後還是找帥的吧,越帥越好。

  【陳樾】:你們重點是不是偏了?關鍵難道不是得找個年紀稍微比咱們大一點的嗎?你們就看看咱們班裡的那群剛成年的二傻子們。還熬粥呢,前兩天追我的那個人,在我說我來姨媽之後,請我去吃芒果沙冰……

  三個人說完後,矛頭忽然統一:「顧嘉年,你男朋友有沒有兄弟?表兄表弟也行啊,實在沒有姐妹也行,只要帥。」

  顧嘉年想到賀季同,回了句:「有倒是有,他有個表哥和他同歲,長得很帥,但是……應該有女朋友了。」

  她考試前最後一次去書屋,不小心撞到季同哥和陳妤姐在茶水間門裡接吻。

  時隔這麼多天還是他們,那應該是在談戀愛吧?

  當時陳妤姐窘得不行,季同哥卻睨了她一眼,彷彿無事發生:「嘖,沒事,嘉年妹妹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說了……咳咳,禮尚往來嘛。」

  顧嘉年說完,群裡開始怨聲載道。

  她好笑地收起手機,又轉過頭,慢吞吞地對駕駛座上的人說:「先別回家,我剛剛訂了花、電影票、蛋糕和餐廳。可能沒有你那天訂的那麼好……今天陪你補過個生日,好不好?」

  *

  兩個人一起看了電影,吃了蛋糕和夜宵,等再次回到家時,已經再一次夜深了。

  濃黑的風吹散滿街霧氣,濕冷空氣籠住冬青樹。

  客廳裡,兩個人都洗漱完。

  遲晏坐在沙發上,給顧嘉年塗凍瘡藥膏。

  仔細檢查完才發現,她腳趾頭上也長了。

  白嫩圓潤的小腳趾上鼓起來一塊紅,一碰她就癢得想往回收。

  「別動。」

  遲晏好脾氣地控住她腳腕,哄她:「這個藥膏止癢的,抹上就不癢了。」

  顧嘉年的聲音軟綿綿的:「哦,好吧。」

  晚餐時她點了杯低度數的雞尾酒,是之前喝過的椰林飄香,雖說沒醉,可還是有一丟丟暈。

  她靠在沙發上醒酒,兩隻爪子和腳老老實實送給他,任他東抹西抹的。

  遲晏細致地幫她擦完最後一處傷口,這才拉她起來,親親她眼睛:「去睡覺,晚上不許撓。」

  「哦。」

  顧嘉年磨磨蹭蹭又沉默地往客房裡走,走到門口忽然停下來。

  她回過頭,咬著牙看他。

  「我可能忍不住不撓,怎麼辦?」

  遲晏覺得她有點奇怪,還是好脾氣地順著她說:「那你盡量忍忍?控制一下?」

  「……」

  「控制不了,就是想撓……」

  遲晏挑了挑眉,心裡有點想笑,這是喝了點酒,跟他犟上了?

  「那你想怎麼辦?撓破了容易感染。」

  顧嘉年深吸一口氣。

  「除非你幫我控制……」

  「……」

  「……?」

  「就……」

  顧嘉年低下頭用手指頭捲著衣角,爆紅著一張臉,無可奈何又嫌棄地咕噥著,「遲晏,你怎麼這麼笨啊。」

  這種事情難道不是該一點就通的?

  而且上次在病房裡停不下來的,明明是他。

  顧嘉年的聲音如同蚊囈。

  「你不是說等我身體好了,在家裡,我也同意的話……」

  「我今天還特地喝了點小酒壯膽。」

  她咬著下唇,再也說不下去了,走進門裡飛快關門,差點沒被自己丟臉死:「……不懂就算了。」

  下一秒,即將闔上的門被掌住。

  有人不容反抗地推開門,散漫笑著走進來,五指鬆鬆扣住她搭在門把手上的手指,而後慢動作般幫著她把門一點點闔上。

  客廳裡的光被擋在門外。

  伸手不見指的黑暗裡,他沉沉笑起來,胸腔都在震動,眼波瀲灩。

  像個被她這隻不夠格的狐狸勾引到手的俊俏書生。

  「聽懂了,依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11:20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五十二章

  顧嘉年的手指還搭在門把手上,被他修長冰涼的五指包著。

  這一瞬間,房間裡的空氣開始凝滯,身前的人高出她一個頭,低著頭居高臨下看她。

  他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笑。

  ——被動得像個任她採擷的無辜書生。

  所以。

  聊齋故事裡到底是怎麼寫的呢?

  是狐狸勾引了書生。

  還是狐狸落入了圈套?

  顧嘉年腦袋裡暈暈乎乎的,鼻尖全是專屬於他的氣息。

  空氣裡聲色犬馬地在燃燒。

  圈套就圈套吧,他總不至於讓她一敗塗地。

  無暇再想,顧嘉年咬著唇走上前一步,踮起腳勾住他脖頸,將他拉著彎下腰,一口吻住他喉結。

  可她的動作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就那樣懶洋洋站在那兒,不動聲色地任由她親吻著,毫無反應,甚至都沒有伸手摟住她。

  黑暗裡忽有光源。

  顧嘉年睜開眼往下看,見他修長手指摁開手機屏幕,飛快在上面點動著。

  他居然在這種時候?

  玩手機?

  他是……不想?

  顧嘉年血液湧到頭頂,心裡驟然有點發澀,眼眶也跟著紅了。

  她停下唇齒間一廂情願的吻,垮下肩膀後退了兩步,忽然感覺自己真的就像一隻被冷淡書生拒絕的狐狸,可憐兮兮的。

  可下一瞬,那亮著光的手機被隨意擲進綿軟的地毯裡,發出鈍悶的聲響。

  鋪天蓋地的壓迫感來臨的剎那,想要逃離的腰肢被猛然挽過,而後身不由己地被打橫抱起來。

  他的聲音帶著桀驁又沉淪的笑。

  如同放出了心裡的猛獸。

  「跑什麼?」

  直到天旋地轉,後背黏貼柔軟的床單,眉眼落下密密麻麻又灼熱的吻時,顧嘉年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身上的人卻早已反客為主,慢條斯理又信手拈來地操縱著她所有的感官與氣息。

  還不忘穩住她。

  「先忍一會兒,別急。」

  「剛叫了配送,加了錢呢,很快就到了。」

  「……」

  原來他剛剛不是在玩手機,而是在買那個。

  但是讓人配送也太羞恥了吧?她可不要去拿。

  不對……

  誰急了?她看起來很急嗎?

  可她沒有一句話能夠說出口的。

  所有的思緒全被滾燙的唇齒咬碎,如柳絮般紛紛揚揚,無法成形。

  ……

  偌大的房間裡,玻璃窗開了一半,暖色紗簾被夜風捲起。

  高樓外眺望出去,街兩旁望不到盡頭的路燈連成漆黑宇宙中的燦爛星河。更有萬家燈火,交相輝映。

  這城市的夜亮如白晝。

  就好像,黑暗只在這間房裡,藏在交疊的唇齒內,匿於柔軟的床單被褥中,隱在糾纏相扣的十指間。

  空氣裡溫度驟升,是往日任何一次都難以企及的熱燙。

  顧嘉年覺得自己似乎在某個界限徘徊,前一秒快要窒息,下一秒呼吸又被他掌控著與他同頻。

  許久後,他漫不經心拆開拿到手的東西,而後將她手壓過頭頂,唇貼在她手腕跳動的脈搏上。

  在最後一刻,所有動作卻頓住。

  遲晏冰涼指尖撫上女孩顫動的眼睫,聲音蠱惑。

  「嘉年,你睜開眼看看我,看看最真實、也最陰暗的我。」

  他又這樣叫她。

  不是小朋友,不是小孩,不是小姑娘。

  他在這場平等的情事中途停下,叫她「嘉年」。

  顧嘉年忽然想起曾經,在那個她痛不欲生的夜晚,覺得自己沒有未來,自甘腐朽的十八歲。

  他把煙換成一杯苦澀的咖啡,聽她說完十年裡的血與淚,也曾經這麼喊過她。

  ——「嘉年,經過這麼多年,你已經是個有獨立思想的大人了。」

  她喜歡聽他這麼叫她。

  顧嘉年順從地睜開眼,黑暗中卻看不清他朗俊容顏,只能見到那雙瀲灩深邃的瞳眸,聽到他情意彌漫的喘息。

  感受到,他最後一次克制自持的等待。

  她沒說話,意亂神迷地伸手勾住他,繾綣地吻在他睫毛裡那顆蠱惑人心的紅痣上。

  疼痛與佔有欲來襲的剎那。

  他紅著眼角,在她耳邊低低地說。

  「嘉年。」

  「謝謝你。」

  謝謝你敲開我的門。

  謝謝你喜歡我。

  謝謝你一千多公里之外的秋日來信。

  謝謝你堅持不渝地來到我身邊。

  更謝謝你,願意愛時光縫隙裡,如此卑劣的我。

  *

  元旦過後,顧嘉年在書屋裡兼職了幾周,攢了部分下學期的生活費,便回了雲陌。

  安詳的村莊裡,各家各戶的門上都貼了春聯,掛上了紅彤彤的燈籠。

  年尾和年頭的交接,許多在外打工的游子也回了家,村子裡整日喜氣洋洋,鄰里親戚們忙著互相串門,分享這一年的辛勞與碩果。

  除夕的那天,顧嘉年接到了一通來自北霖的電話。

  電話那頭,女人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來,喊了聲「停停」,便欲言又止了。

  顧嘉年沒吱聲,心平氣和地把電話交給了外婆,自顧自走了出去。

  其實這半年裡,她的銀行賬戶偶爾會收到來自北霖的轉賬。

  她按著不動,在元旦那天一次性給退回去了。

  人生那麼長,往後的事不好說,但起碼此時此刻,她還不願意虛與委蛇,她還想做她自己。

  除夕的夜晚,遲晏參加完青榆獎的頒獎典禮,回來陪他們守歲。

  ——《林中人》在連載完成後便陸陸續續獲得了許多文學獎項,上個月出版後更是當選今年的青榆獎得主。這個獎項甚至比之前的木華獎更難得。

  因為木華獎針對的是青年作家,而青榆獎則不限年齡閱歷,同台競爭的甚至是一些成名數十年、存在於教科書上的當代作家們。

  廳堂燒著暖洋洋的爐火,一大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

  遲晏風塵僕僕趕到,禮貌地自罰三杯。

  外婆笑著向大家重新介紹了他:「這位是小遲,我們停停的男朋友。」

  反應最激烈的竟然是兩個表弟,兩個小屁孩兒驚惶不安地瞪著眼睛瞄顧嘉年,無聲詢問她這個吸血鬼怎麼就成他們姐夫了。

  只不過,這無聲的控訴在收到兩個厚厚的紅包之後,立馬變成了彩虹屁。

  「停停姐,我覺得小遲哥哥真挺好的。」

  「是啊,雖然說他之前是有點怪。但我後來想想,愛居家的男人多好啊,不會出去亂搞。」

  「不曬太陽皮膚還白,不像陳鎖,成天在外面瘋跑,黑得跟個炭一樣。」

  「……你才跟個炭一樣。不過停停姐,我覺得小遲哥哥一看就是有點心靈創傷,你要對他好一點,知道不?」

  顧嘉年:「……」

  小遲哥哥?

  怎麼就哥哥了?

  小小年紀就這樣沒骨氣的?

  幾個長輩雖說有些詫異,但詫異過後,更多的是欣慰,越看他們倆越般配。

  娘家人對待女婿,總是越看越滿意,遑論這女婿還長成這樣。

  這身高、這樣貌,哪裡找的出來第二個。

  更別說才華和人品。

  在得知他也是晝大畢業,還是聲名赫然、獎項拿到手軟的知名作家之後,兩個舅舅的嘴簡直笑到要合不攏,輪番拉著他喝酒。

  一杯剛下肚,那邊一杯又續上了。

  遲晏來者不拒地喝著,臉上倒是看不出異樣,幾輪下來,直喝得大舅大著舌頭連連豎大拇指。

  顧嘉年在旁邊仔細看了一會兒,才發現他臉色雖然沒變,可眼皮已經紅了大半。

  他喝醉了。

  ——不知道是不是長了那顆痣的緣故,他這人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就是眼皮,簡直像個信號器。

  顧嘉年走過去,擰著眉毛把二舅賊兮兮倒酒的手給擋住,鼓著臉頰道:「舅舅,你倆夠了啊,多大年紀了,兩個人對付一個,不光彩吧?」

  「有……有什麼不光彩的?這還……還沒嫁過去就護上了?」

  二舅口齒不清地說完,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

  眼看著兩個舅舅都被喝趴下了,顧嘉年總算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遲晏的眼皮。

  果然燙得很。

  他挺直著脊背坐在長凳上,神色如常地看著她,可目光卻有些遲緩凝滯。

  顧嘉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果然沒有反應。

  她正要收回手,卻被他輕輕握住,五指強勢地穿插進來,本能地牽著她的手壓到唇邊。

  顧嘉年眼皮一跳,連忙抽回手,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幾個小孩子在玩牌,外婆和舅媽她們在房間裡看春晚,還有一些來串門的親戚們坐在飯桌上聊天嗑瓜子。

  她又轉過頭看著飯桌前的男人。

  在人前一貫寡淡的眉眼,此刻彌漫著藏不住的微醺情意,明明醉得神志不清,手卻鍥而不捨地伸過來拽她的衣袖。

  顧嘉年猝不及防下,被他一把拽到身邊,腰窩裡懟進來一顆熱乎乎的腦袋。

  「……」

  他到底還知不知道這是在哪裡啊?

  這滿屋都是親戚,嗑瓜子的聲音不絕於耳,地上一大片散落的瓜子皮。

  她瞥見有幾個姑婆在瞄他們,還捂著嘴低聲議論了幾句。

  顧嘉年面皮發窘,硬著頭皮扯扯他衣角,低聲哄他:「走吧?送你回去睡覺。」

  他的聲音悶悶的,說出來的話卻要嚇死人。

  「嗯,回去、一起睡。」

  「……」

  顧嘉年連拖帶拽外加捂嘴地把人從外婆家院子裡扯出來,一路牽著他往山路上走。

  他倒是配合,一言不發跟著她往外走。

  青山裡,山路上落滿了殘枝敗葉,雪早已經化了,只有某些不見陽光的草垛裡還積著一些。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霜。

  直到一步一步爬到山腰,走到熟悉的庭院門口,顧嘉年才駐足往山下看。

  山腳下是星星點點的燈火,有山野間零散的屋頂,和漫山遍野青翠的竹林。

  冷風裡帶來輕甜濕潤的植物香氣。

  接近午夜的時候,各家陸陸續續點燃了鞭炮和煙花。

  他們離得遠,聽不到劇烈聲響,只見璀璨的煙火照亮了半邊天。

  不是什麼講究的品色,大紅大綠、形狀各異的火花,一個接一個炸徹蒼穹。

  顧嘉年依稀記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她一個人待在九中,連家都沒回。

  那個除夕夜,她領了九中食堂給留校學生發的新年禮包,獨自一人在宿舍裡翻完了兩本書。

  十二點鐘聲響起的時候,她往窗外看,北霖的市內連煙火都沒有,只有鋪天蓋地的雪。

  那是座冷冰冰的城市,大雪裡埋葬著她最痛苦的十年。

  可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顧嘉年側過頭,眼裡映著滿天閃耀的煙花:「喂,遲晏,你喝醉了嗎?」

  他誠實地牽著她:「嗯。」

  「那你都喝醉了,喪失了身體的掌控權,現在我說什麼你做什麼。」

  「……好。」

  顧嘉年嘴角翹起來,看著他言聽計從的乖順模樣。

  朝他伸手。

  「那你過來抱抱我。」

  下一刻,漫天煙火消停的時候,她連人帶襖臃腫地被攏進一個滾燙的懷抱。

  他的吻落在她唇邊、臉頰,醉醺醺又失望地咕噥:「……我都被你掌控了,怎麼就這麼點要求啊?」

  顧嘉年紅著臉嘟囔:「……這只是第一個嘛。」

  「我還沒說完呢,反正……你都得照做。」

  *

  時光在江南漫山遍野的梅雨中靜靜地消逝。

  這年的春天。

  晝山粉白色的杏花飄了大街小巷。

  寬闊嶄新的階梯教室裡,遲晏穿著簡單的白衣黑褲坐在第一排正中,一身裝扮看起來與旁邊的大學生們一般無二。

  他擱在桌下的手牽著身邊女孩的衣袖。

  眼睛卻看著講台上,經年未見的恩師。

  教授的兩鬢比起幾年前白了一些,臉上溝壑似乎也多添了幾條。

  精神卻還好,腰背也直。

  竟然還穿著當年那件磨舊了的格紋洋西裝。

  教授布置完這堂課的書單,珍重地從講台上拿起一本不算嶄新的精裝書。

  封面的書角因為時常翻折而捲起來一些。

  他的視線從第一排淡淡地掠過,又移開。

  然後面向著滿座的晝大中文系學子,這裡面有數不清的這個行業裡未來的棟樑。

  教授的聲音一貫沉緩,卻毫不掩藏其中的驕傲、與有榮焉。

  「這次的書單,幾乎都來自這本書的作者,硯池。憑借《大興安嶺的林中人》這部長篇小說,以及系列中短篇小說,他幾乎囊括了國內各大文學類獎項。」

  「翻拍的電影上個月上映了,備受好評,我相信在座的很多同學都看過。但或許你們不知道,硯池是你們的師兄,他是我帶過的最出色、最有天賦的學生,是晝大中文系培養出來的瑰寶,更是鐵骨錚錚、堅守信仰的文人。」

  老教授說到這裡。

  目光平緩地與在第一排正中、他闊別幾年的學生對視著。

  「未來的求學路或許不會一帆風順,人生亦如此,這世上艱澀晦暗的現實往往與虛無縹緲的理想相違背。」

  「可不論是仿徨過、做錯過、被生活和現實蹉跎過,我都希望有一天,你們能記起此時心中赤忱的抱負,哪怕走到絕路,也能有重頭再來的勇氣。」

  「曾是昔年辛苦地,不將今日負初心。」

  「這本書,我推薦你們每個人都去讀。」

  「下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11:41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五十三章

  整月的梅雨季後,今天是個難得的晴朗天。

  晝大無邊的春色揉進遍天夕陽裡。

  圖書館附近的林蔭路上,兩旁梧桐林立。

  顧嘉年左搖右晃地走在馬路旁人行道的邊緣。

  她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身後墜著的人。

  他身形出挑、步履散漫,一隻手抬在半空,虛護著她肩背。

  身邊偶有呼嘯而過的單車,成群結隊抱著書的學生們路過他們時紛紛側目,有幾個認識顧嘉年的女孩子,還停下來促狹地跟她打招呼。

  眼睛一直驚豔地往她身後瞟。

  學生們大多行色匆忙,趕赴食堂或下一節晚課。

  也有沒課的,悠悠閒閒在校園裡晃著。

  比如她。

  顧嘉年嘴角掛起一個笑,走到一個分岔路口的時候,驟然停住,回頭。

  身後的人一個不防,胸口被她額頭猛地撞了下。

  他好笑地停下腳步,伸手在她額角揉了揉:「疼不疼啊?」

  顧嘉年搖頭,笑著挽住他的胳膊,覺得吸進肺裡的每一口空氣都是甜的。

  「遲晏,」她說,「我真的覺得此時此刻,快要二十歲的我,才總算是感受到了什麼叫少年人的青蔥歲月。」

  「我走在這條路上,真切呼吸著,就好像這每一棵樹、每一塊磚都屬於我。你也,屬於我。」

  「我覺得未來有很多的事等著我去做,很多書等著我去看。明天很有希望,過去也沒我曾經以為的那般黯淡無光。」

  她說完她自己,又來問他,「你今天聽到沈教授那麼說,是不是也很開心?」

  遲晏眉頭鬆解著,任由陽光穿過梧桐葉的縫隙灑進眼睛。

  他低下頭看她。

  女孩子穿著一身嶄新的白裙,裙擺飛揚著。

  她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潤,兩頰經過幾個月的調養長了一些肉,身形雖依舊瘦削,但遠不是當年初見時的弱不勝衣。

  或許是因為在那漫長的青春年歲裡,難過的事情太多,開心的時候太少。

  所以她的快樂從來都掩飾不住,眼睛笑成新月,眼底全是流光。

  「嗯,很開心,覺得自己很榮幸。」

  *

  夜裡,顧嘉年坐在圖書館的討論區裡寫作業,順便等遲晏——陪她吃完晚飯,他便被沈教授叫去了辦公室。

  她打著呵欠看了眼圖書館的壁鐘,已經淩晨一點多了。

  他們竟然聊了一整個晚上。

  不過對於這對師生來說,闊別的這幾年歲月,或許一晚上都不夠敘舊的。

  時鐘慢慢走著,窗外夜色如潑墨。

  耳邊是熬夜趕功課的學生們細聲的討論。

  這些天在遲晏的監督下,她的作息一直很規律,很久沒這麼晚睡過了。

  顧嘉年揉著眼睛,伸了個懶腰,剛想趴著瞌睡一會兒,便聽到身旁的椅子被拉開。

  她回過頭,看到遲晏在她旁邊坐下,視線落在她惺忪的睡眼上,擰了眉:「剛剛不是發消息讓你先回寢室睡,怎麼不回去?又熬夜?」

  「就今天一天嘛,」顧嘉年見到他,睡意散了大半,下意識地去牽他的手,語氣興奮地問他:「怎麼樣,教授跟你說什麼了?聊得還好嗎?」

  「嗯。」

  遲晏先是點了點頭,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垂著眼皮睨她:「也有一部分不是很愉快。」

  顧嘉年心裡一緊,連忙問他:「……哪部分?」

  「聽說,」他慢慢靠過來,磨著牙掐了一把她臉頰,「我們顧嘉年同學現在是中文系系花?組裡好幾個人同時在追你?」

  「……」

  顧嘉年臉皮發紅。

  這種事,沈教授怎麼會知道啊?

  還告訴了遲晏?他怎麼想的啊。

  「先生跟我說,」遲晏嘴角勾了勾,眼睛閒適地眯起來,「有個小男生還寫了十頁的文言文來追你?

  「我才疏學淺,就想問問我們榜眼同學,那篇文言文……還好看嗎?」

  「……」

  顧嘉年聽著他意味不明的語氣,莫名有點心虛。

  這些事她就是覺得沒必要跟他說嘛。

  她溫吞吞地應付:「有倒是有,只不過我學習那麼忙,都時間沒看,哪裡知道好不好看……」

  遲晏拖長了尾音,似笑非笑道:「哦,真沒看啊?那好可惜,我還想拜讀一下呢。」

  「……」

  顧嘉年聽他這酸溜溜的語氣,終於反應過來。

  他不是問責,這是……在吃醋?

  心底的一絲心虛消失無蹤,整個人都熨帖起來。

  她存心逗他,抬著下巴揚起眉毛,莞爾道:「別擔心,還會有機會的。下次再借你拜讀。每天給我寫情書的人這麼多,說不定哪次還會有文言文呢。而且再過幾個月新生又要來了,聽說大一的男生最喜歡寫小作文式的情書。」

  「……」

  遲晏看著她理直氣壯、百無禁忌的模樣,差點被氣笑:「還下次?」

  他悠悠嘆了口氣,半晌後又點頭,刮了刮她鼻子:「確實也是。」

  他嘴角扯起來,眉眼泛著笑:「我們家停停這麼漂亮,又這麼聰明,這世界上長眼的不長眼的都該喜歡你。我要是跟你同齡,也給你寫小作文追你,行不?」

  「……」

  他誇得這麼直白,顧嘉年倒是不好意思了,囂張的氣焰熄滅了大半,強裝鎮定道:「你問我幹嘛,你要追就追……唄。」

  遲晏伸手支著下巴,看了她一眼,酸道:「可惜啊,我怕我沒機會,先生看好的都是別人呢,你就當真會選我?」

  遲晏說到這,下顎控制不住地收緊,想想都覺得荒謬。

  就在剛剛,辦公室裡,他的恩師喝了點酒,滿臉喜氣地拉著他,同他滔滔不絕地談論他女朋友的緋聞。

  「小遲,我聽鄭齊越說,顧嘉年同學是你親戚家的小孩?難怪這樣幫你。這孩子真的不錯,相貌出色,努力勤奮,為人真摯,對文學的敏感度也很高,很適合做學術。而且——」

  遲晏聽到這上半段,笑容剛揚了一半,便垂直僵在臉上。

  「——我覺得她跟我們組裡那個叫蔡子騫的男孩子蠻配的,就是剛剛組會的時候我帶你認識的那個,現在大三。他也是北霖人,長得和顧同學很般配嘛,而且性格非常儒雅,也有才華,聽說追小顧很久了。你師母也覺得般配。」

  「……」

  遲晏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摁著眉心。

  這人年紀大了。

  是不是都會有這種癖好啊?

  那邊教授完全沒注意到他的異樣,還在興致高昂地說著,半點不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文人:「我們肯定不好去說什麼的,但她是你親戚嘛,你可以跟她提點提點,就你老師我看人的眼光來說,小蔡麼,真的不錯。」

  顧嘉年聽到這裡,笑得前俯後仰,眨著眼睛問他:「那你怎麼說?」

  「我說……確實是我家親戚沒錯——」

  遲晏想到後來老頭一臉錯愕的表情就覺得萬分好笑。

  「——只不過,是我未來媳婦兒。所以小蔡麼,真的不行。」

  顧嘉年聽到這裡,笑了半天後,突然意識到什麼,別扭地轉過臉去,咳了一聲。

  什麼未來媳婦啊。

  她埋頭去寫作業,認真抄了好幾句題幹,好半天後才說:「我會的。」

  「什麼?」

  遲晏沒反應過來。

  顧嘉年伸手壓平作業本,支支吾吾。

  「你剛剛不是問我如果你跟我同齡,也來……追我,我會選你嗎?」

  「我會的。」

  白澈燈光下,她落在作業本上的指尖暈出點與側臉一般的紅。

  遲晏心裡忽地停了半拍。

  他想起先生在知道了他們的關係之後,給他看了一封郵件。

  是他生日那天的下午,她在暈倒之前寫的。

  「當時看這封郵件,只覺得這小姑娘對你一片誠摯,肯定很欣賞你這個作者。現在看來,明明字字句句都是情意嘛,是老師眼拙了。」

  「小遲,我說過的,往後皆是坦途,沒騙你吧。她或許,就是你的坦途。」

  「是。」

  ——她是他溫柔又堅定的坦途。

  遲晏一字一句看完那封郵件,忍不住和恩師告別,一路快步地穿過晝大曾經無數次困住他的黑夜,急切地來圖書館見她。

  他想到這裡,收眉斂目,修長手指把從先生那兒借來的那本書推到她面前。

  「今天沈教授布置了書單,讓你看這本,你不看看嗎?」

  顧嘉年低頭看去,是《大興安嶺的林中人》實體書。

  她心下好笑:「幹嘛,推銷你自己?」

  這版實體書她宿舍裡收藏了二十本,不過都沒拆塑封,一個是因為這本書她早就反反復復研讀過了,第二個也是因為不捨得拆。

  每天還時不時擦擦灰,被林笙說像是貢品。

  遲晏垂著眼皮看她:「嗯,推銷就推銷吧,我誠心誠意推銷給你看,那你看不看啊?」

  「好吧,」顧嘉年滿臉傲嬌地翻開捲翹的封面,「那我就看看——」

  目之所及,她話音倏地停下。

  扉頁裡有他遒勁的字跡,寫著滿頁懇切的序言。

  顧嘉年的視線落在了最後幾行。

  「開篇坎坷,經歷十多次停筆,皆因困頓現實對浪漫幻想的消磨。身如困獸,思想在黑暗牢籠裡掙脫不出。直到有一天,她敲開我的門,撥開門口雜亂的山茱萸,遞進來一盒點心。」

  「從此,光傾瀉進來。」

  在這淩晨兩點的夜裡。

  窗外是溫柔的杏枝與香樟。

  這間圖書館有著高高的拱形穹頂,明亮巨大的落地窗,足夠窺見窗外圓滿的月。

  每張桌子上都有溫暖的讀書燈。

  鱗次櫛比的書架莊嚴地佇立著,藏滿幾千年流傳的人類文明與智慧結晶。

  耳邊是中央空調輕盈的呼吸聲,不同專業、不同年紀、甚至不同膚色人種的學子們,用各樣的語言細聲細語地討論著他們為之挑燈夜讀的功課。

  這是他的小姑娘,奮力爭取來的,最璀璨最耀眼的青蔥歲月。

  遲晏驀地想起了第一次同她見面時。

  他剛好推翻第十二個開頭,滿心窒悶地點了一根煙。

  聽到敲門聲,他指尖夾著煙,陰著個臉去開門。

  陽光鋪陳而入的剎那,他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看到門口站著個拘謹又白淨的女孩子。

  她伸手撥開擋在門階上那串紅彤彤的山茱萸,踟躕半晌後,怯生生地對他說:「那個……我外婆叫我送點心來。」

  山茱萸果紅豔,襯得她皮膚雪白、模樣純澈,只是她行止間卻滿是怯懦與自卑。

  可就是這樣的她。

  在往後的歲月裡,固執又堅韌地一步步走向他,親手打開了他的牢籠,拾起他的三魂七魄。

  從此,光傾瀉進來。

  「顧嘉年。」

  他喊了她一聲,連名帶姓地,語氣有點點鄭重。

  「嗯,幹什麼?」

  被喊的人忽然抬起眼,眼裡噙著淚,卻彎著唇角看他。

  「你今天不是問我,開不開心嗎?」

  「我說我很開心,也很榮幸。開心是因為先生誇讚了我。榮幸是因為……我萬分榮幸,你的青蔥歲月裡,我能與你同行。」

  「再跟你說一遍——」

  遲晏伸手撫著她溫軟的臉頰,眼眸深暗,神色再沒了半點玩笑。

  「——顧嘉年,我愛你。」

  「然後,謝謝你。」

  許久後。

  他眼前的姑娘泣不成聲,又是笑又是哭地俯身過來,淺淺吻在他唇邊。

  低聲細語地和他交頭接耳。

  「我也愛你,然後我也。」

  「謝謝你。」

  我們在最糟糕的時候遇到了對方。

  那時光的曠野裡荒蕪不堪,沒有樹木和花朵,沒有鮮活的空氣,無垠的蒼穹也沒有星光燦爛。

  可那曠野裡有你和我,努力維持著快要燃盡的光和熱,彼此為燈。

  (正文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3 11:50 PM

番外 第五十四章 討債鬼和布穀鳥

  十六年前,晝山灼熱的夏天。

  世紀初的南方都市裡,地鐵才通了一條線,城中林立的高樓卻不少。

  霓虹探照燈、路邊隨處可見的電話亭、大街小巷販賣的報紙。

  繁華與敗落在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裡並發著。

  還沒來得及開發的城市邊緣,立著建了一半的幾幢爛尾樓——售樓大廳早已關門大吉,牌匾上書寫著幾個闊氣的大字,「裕和花園」。

  廢棄工地裡,泥濘的坑中積滿了昨夜那場暴雨。

  圍牆下不遠處,一位相貌格外出色的男人梳著背頭,行動間滿身酒氣撲鼻。

  他嘴裡叼著根煙,伸手指了指那片廢棄工地,彎下腰藏起臉上的躁鬱,耐著性子地對身前的少年說:「看到沒,這是爸爸承包的工地,現在資金鏈斷了,房子蓋不完,債主都追上門了。」

  眼前少年不過十歲左右的模樣,個子已經比同齡人高許多。

  他繼承了男人的好樣貌,年紀雖小,已足夠窺見那比他父親更加出挑的皮相與骨相。

  然而此時此刻,少年好看的嘴角和眼角都掛著沁血的傷口,眉眼間亦流露出些許不符合他年齡的淡漠。

  他全然沒看那工地一眼,語氣冷而平:「所以,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男人以為他當真是疑惑,於是盡量緩和了語氣,自顧自說著他的計劃。

  「阿晏,等會兒我帶你去你爺爺家吃晚飯,你跟他說說,讓他給我撥點款。老不死的,這次竟然這麼難搞。他一向喜歡你,你跟他說說,肯定沒問題的。」

  只是他話音方落,便聽眼前平靜的少年突兀地笑了一聲。

  「喜歡我?」

  「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喜歡你的兒子?」

  男人見他稚嫩的臉上滿是嘲諷,頓時怒火冒上心頭,揚起手掌就想落下去。

  可落到一半,卻看到少年配合著微微仰起臉,眼中滿是刺目的不屑。

  男人克制著脾氣放下手掌,痞痞地笑起來,眼神陰鷙:「我要是沒好日子過,你也得跟著吃不了兜著走。你說的沒錯,我不是他親兒子,你也不是他遲沈忻的親孫子。上次我聽他說,以後要把雲陌鄉下那幢老洋房給你。嘖,你看看,晝山這價值連城的家產一字不提,卻單單說要把那窮鄉僻壤的房子給你,他可真看得起你。」

  「所以,」男人把嘴裡的半截煙吐到地上,又放緩了聲音,「阿晏,你跟爸爸才是一體的,咱們得爭取咱們的利益。你沒事就該多去老頭家裡,多討討他歡心,說不定這事兒還能轉圜。」

  他說著,伸手想拍少年的肩膀,卻被輕輕避開。

  ——剛剛那欲落下的巴掌之下,少年不躲不避地迎上自己的臉,可此時面卻低斂著眼中厭惡,後退了一步。

  小少年低下頭,不去看他臉上虛偽的神色,正張口想拒絕,卻見身邊走過來一位拄著拐杖、老態龍鐘的婦人。

  老太太手上拎著一籃新鮮蔬果,身形佝僂,卻努力仰起頭看那高高的大樓骨骸。

  「你們也是來看這房子的?他們說老板破產了,這樓蓋不好了。」

  老太太喃喃著:「我不相信,每天都要來看一看才甘心。」

  接著,她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兒子和兒媳婦兩個人,攢了好多年的錢,全都存了作首付。我沒出息,一點忙都幫不上,兒媳婦也不嫌棄,還說……說這三室一廳的房子要留一間給我住呢。」

  「我是不想去住的,偶爾過去幫他們做做飯帶帶孩子還好,長住在那兒,他們年輕人不自在……」

  「這老板啊,這輩子缺德,下輩子也沒有好報應。」

  老人說著,凝視著那樓房許久,踩著滿地泥濘,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

  「媽的,咒誰呢?」

  遲延之看著她背影,壓低聲音惡狠狠地罵了句,晦氣地踢了腳路邊的石頭,卻終究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偏過頭看眼前這個打小就和他擰著來的兒子,惡聲惡氣地罵了兩句:「不去就算了,老子也不稀罕靠你,小混……」

  可他話音還未落,眼前少年卻忽地抬起了頭。

  他手心緊緊攥著,眉眼間那一絲不忍的掙扎變作戾氣。

  回答卻莫名改了態度。

  「去。」

  遲延之愣了一下,轉眼笑開:「真是我的好兒子,早這麼說多好。」

  他還想再說幾句好聽的,可少年卻已經轉身走了。

  炙熱陽光直達翻著塵土的地面。

  少年瘦削的影子被拉長,一半落進那泥水坑裡,一半落進那鋼筋水泥架裡,沾滿了髒污與泥濘。

  *

  一個多小時後,晝山錦明府。

  上世紀末新建的最奢華的別墅區,鄰里大多是晝山老牌的實業巨佬和商業大腕。

  遲沈忻家坐落在臨江一隅。

  這地方遲晏一年總得來幾次,每次都是跟著遲延之。

  周管家給他們開了門。

  父子倆在客廳坐了接近半個小時,遲沈忻才從書房裡走出來。

  他摘下老花眼鏡,挺直著腰背坐下,相貌斯文卻不苟言笑。

  連招呼都不打,只略略頷首,語氣疏離:「什麼事?」

  「沒什麼事。爸,我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您嗎?」

  遲延之遞上一盒季善坊的糕點,動作神態皆是恭順。

  九歲的遲晏坐在一旁冷眼旁觀著,看他父親如同變臉般討好地送上禮物。

  這樣的情形每年都會發生幾次,大多是在逢年過節,能有個更好的登門理由——以至於曾經有一次,遲沈忻讓他在花園裡看書時,他曾聽周管家和家裡的傭人談起他們父子。

  「每次送完禮物就是要錢。」

  「討債鬼和小討債鬼。」

  「不圖利益不登門。」

  只是這次,要錢這個環節,換了主力軍——遲延之已經暗自給他使了好幾個眼色,見他坐著不動,眼含不耐的催促。

  被他盯著的小少年垂下睫毛,半晌後指甲狠狠嵌入掌心,逼著自己站起來,微微彎了脊背對遲沈忻說:「爺爺,是我有事找您談。」

  遲沈忻審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直到見他一雙攥緊的手在身側泛了青白,才點頭道:「你跟我來。」

  半晌後,遲晏跟著他走進書房。

  房門閡上,遲沈忻自顧自坐到書桌後,卻沒喊他也坐,就那麼靜靜審視著他,等著他開口。

  畢竟才十歲不到的年紀,哪怕心思再敏銳早熟,此時也漏了怯。

  蜷了手指,卻只握住滿手的汗,血液跟著湧上臉皮。

  滿腦都是那句話。

  ——「小討債鬼。」

  少年閉了閉眼,牙齒叼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才總算出聲說道:「我……我想請您,幫忙出資裕和花園。」

  他話音落下,遲沈忻許久沒出聲。

  掛鐘在牆上一幀一幀地走動著。

  半晌後,老人才語含隱怒地哂道:「遲延之讓你來的?你也願意?怕沒有好日子過?」

  對著這樣小的少年,三個問題,個個犀利。

  哪裡談得上半點喜歡。

  也不怪他。

  遲晏齒間已有血腥氣,他用舌尖抵著咬破的唇角,掀起眼皮。

  「我願意,但不是為他,也不怕沒有好日子過。」

  他一個個回答了老人的問題,又將工地上的偶遇說了一遍。

  「書上說裕和兩字,是富裕寬和的意思,如果能繼續建下去,建好,那裡應該會是很多人的家吧。」

  他年紀小,這些生意場上的博弈他一概不懂,只是單純覺得——

  那些房子若是能建好,裡面會住著恩愛的夫妻,其樂融融的祖孫。

  會有陽光落進那些窗子裡。

  遲沈忻聞言又是好一會兒沒說話。

  許久後,他嘆了口氣,拉了少年過來,指著他眼角眉梢的傷口問:「怎麼弄的?」

  遲晏繃緊著下巴,誠懇答道:「打架。」

  「……聽說你還經常曠課?」

  「是。」

  「為什麼?」

  小少年挺直著脊背,眼底掠過片刻的茫然。

  「不想去,沒意思,沒什麼想學的,也沒有人想見,不如待在家裡看書。」

  「至於打架……總有人看我不爽,我也沒辦法。」

  說到這裡,他終於孩子氣般補了一句:「……反正,他們也打不過我。」

  「……喜歡看書?」

  遲沈忻問完,見到眼前緊繃的少年忽然鬆了肩膀,跨下脊背,如同一隻卸下防備的幼犬。

  他抬頭小心瞥他一眼。

  眼底有掩不住的光芒閃過。

  小少年彎著唇笑起來,彷佛在談論唯一一件令他輕鬆歡快的事。

  「喜歡。」

  遲沈忻看著他頃刻,又不談書了,只說:「裕和花園的事我再考慮幾天。即便是出資,掌權者也不能是你父親,我會和他商量。」

  遲晏心底的弦總算放鬆,又覺得這樣伸手要錢的自己,和遲延之有什麼區別。

  他心下愧怍,腦海裡忽然回想起遲延之的話。

  自幼懂得察言觀色的小少年,此刻眼裡有著思索和掙扎,最終如下定了決心般說道:「爺爺,聽我爸說,您把雲陌鄉下的房子留給我了。」

  遲延之說過,那房子不值錢,雲陌亦是個窮鄉僻壤之地。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老人的神色,繼續說:「我想去雲陌讀書,以後我便在那兒生活……您在晝山的產業,我不要。」

  他不想繼續當個惹人厭的討債鬼。

  「雲陌啊……雲陌。」

  遲沈忻聽罷他的話,卻沒說答應不答應,只是伸手揉了揉眉心,低垂的眼裡翻湧起半生的回憶。

  那是九歲的遲晏,讀不懂的山岳與滄海。

  「既然沒有想做的事,也沒有想見的人,暫時去那兒也好。」

  「雲陌是個好地方呢……」

  *

  幾天後,遲沈忻派司機將遲晏獨自一人送到了雲陌。

  後備箱裡還放了幾箱他給遲晏買的書。

  雲陌的盛夏沒有高樓大廈。

  稻田與青山相伴。

  自我放逐的小少年聽從爺爺的囑咐,去了那座落於河邊的灰褐色一層磚房。

  他駐足片刻,慢慢走到那扇木色大門前,伸手撥開一叢碧綠色的桂枝,敲了敲門。

  許久後,門從裡面被打開。

  暖烘烘的糕點香氣傳出來,鋪了他滿面,視野裡卻沒看到人。

  遲晏下意識地低頭,見到門裡站著一個頂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兒。

  個子只有桌腿高。

  小孩兒長得極其水靈,臉蛋生嫩,嘴裡叼著塊糕點。

  一雙肉乎乎的手扒著門框,不知在哪兒摸了一把髒髒的灰,臉也蹭了半扇。

  她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毫不膽怯地在他臉上轉了轉,嘻嘻笑起來,而後撒開腿如同乳燕初飛般跑回廳堂裡。

  聲音也清脆,像春季的布穀鳥。

  「阿婆,你說的那個哥哥來了!」

  「還是個漂亮的哥哥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12:02 AM

番外 第五十五章 草莓蛋糕和停停瓜

  在雲陌的生活比少年想象中要輕鬆許多。

  畢竟是第一次離開家,自我放逐到一個新的環境,還是孤身一人,說不忐忑惶恐是不可能的——心裡那點屬於小少年的中二魂雄起,覺得自己彷佛是個背井離鄉的奧特曼,為了裕和花園裡的人們,到這窮鄉僻壤打怪獸。

  可等到了這裡,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來的路上做好的劍拔弩張、生人勿近的氣勢,半點沒能用上。

  這裡有一種書上說的包容性,明明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南方小村,尋常的竹山、藍天與清風……景色也沒比旁的村莊更出挑。

  可就是這樣普普通通的地方,普普通通的人們,卻有著極強的接納性,不問過去、不詰將來。

  才堪堪過了一個星期,小遲晏便覺得生活比起從前,似乎更加順遂自由。

  學校是遲沈忻幫忙安排的,在距離雲陌走路一個多小時的鎮上。

  路途畢竟遙遠,遲晏便選擇了住校。每周五放學,爺爺安排的司機會去學校接他回雲陌。

  遲晏雖然年紀小,但從小跟在不著家的浪蕩子父親,自理能力比同齡人高出不少,再者雲陌洋房裡各色生活用品應有盡有,獨居倒不會不方便。

  只除了,他不會做飯。

  於是周末的一日三餐,他只好去山腳河邊的孟奶奶家吃。

  來雲陌之前,遲沈忻便和遲晏叮囑過,到這兒之後讓他來找一位叫「孟亦青」的奶奶。

  他沒說別的,只說孟奶奶是他的故人,會幫忙照拂一二。

  ——更沒說過,孟奶奶家還有個招貓逗狗、上房揭瓦的外孫女,雲陌村裡唯一一隻「小怪獸。」

  小孩兒名叫「婷婷」或者「亭亭」——遲晏也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她分明才三歲,卻已經頗有些「小霸王」的氣勢,走街串巷、鬧騰不休,常常把相親鄰里鬧得雞飛狗跳。

  遲晏來了幾個周末,幾乎沒見過她安靜斯文的模樣——哪怕是此時此刻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吃著飯,兩隻腳也不肯老老實實擺著,非要左搖右晃才順心。

  臉上的每一寸表情都寫滿了快樂,彷彿和他是兩個物種。

  九歲的小少年臉上的疤痕已經看不見了,規規矩矩地端著飯碗,有些好奇地觀察這份他從小便沒經歷過的快樂。

  小姑娘腦袋上頂著兩根羊角辮,鬢角翹著軟乎乎的呆毛,滿眼放光地盯著面前的菜,臉頰塞得鼓鼓囊囊。

  吃相不大好,胃口卻大。

  她還不會用筷子,吃什麼都是用一個專屬的搪瓷勺子。

  或許是因為嘴饞又貪心,這邊舀進嘴裡的菜還沒往下咽,那邊小勺子已經伸出去挖另外一樣菜;那廂勺子尖剛舀起新的菜,這廂尖尖的乳牙已經著急忙慌地將嘴裡原有的食物囫圇嚼上幾下,吞咽下去。

  ——以此惡性循環,越吃越快,以至於遲晏常常懷疑這小孩兒到底能不能嘗出飯菜的味道。

  是個無憂無慮又無法無天的小孩兒。

  半點沒有作為留守兒童的自我認知。

  遲晏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皺了眉,伸手輕輕按住她飛速伸向下一樣菜的小肉手。

  耐著性子跟她講道理。

  「稍微慢點,這麼吃容易噎著,噎著可不好受。」

  「也得多嚼幾下,有助於消化。」

  小孩兒聞言擰了好一會兒眉毛,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在「聽話」和「幹架」之間打轉,最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氣焰全都收起來,好脾氣地「哦」了一聲。

  而後鼓著腮幫子慢吞吞地嚼著嘴裡上一口食物。

  還口齒不清地給自己數著數。

  「一,二,三,六,五,八。」

  明明連比三大的數都數不明白,可臉上表情卻非常自信。

  「八口了!行了叭?」

  小孩兒自顧自數完,咽下去,大眼睛上的兩條眉毛像毛毛蟲一樣扭起來,眼巴巴看著他。

  遲晏鬆開按著她手背的手指。

  「……行吧。」

  小孩兒聞言歡呼一聲,立馬又舀了一大勺冬瓜肉片裡的肉——她極其喜歡吃肉,不太看得上蔬菜。

  遲晏想了想,在她即將送進嘴裡的那個堆得高高的勺子上,放了一片冬瓜。

  小孩兒頓了片刻,皺著一張臉強忍著沒把那片冬瓜撥下去,「嗷嗚」一口送進嘴裡。

  又開始數數。

  孟亦青洗完手回來,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她用圍裙擦了擦手,慢悠悠坐下,詫異地笑著看遲晏:「小遲,我們停停從小無法無天的,自由慣了,在這村裡沒人治得了她……倒是肯聽你的話。」

  遲晏看了埋頭吃飯的小姑娘一眼,「嗯」了一聲,沒拆穿她。

  哪裡是因為聽他的話,小小年紀就知道為了達成小心思,和他虛與委蛇了。

  果然,等他吃完飯、幫孟奶奶收拾了碗筷後,剛走出院門,身後便傳來「biubiubiu」毫無章法的腳步聲——來自於小孩兒腳上那雙會發光也會發聲的鞋子。

  聽說是她舅舅給買的,小孩兒稀罕得很,每天都穿著。

  遲晏心下好笑,卻故意沒回頭,只是放緩了腳步。

  小姑娘果然加快了步子,三步並作兩步繞到他身前,伸出胖胖的爪子拽住他——由於個子實在太矮,只堪堪拽住了他的衣角。

  雲陌初秋的夜晚高澈無雲,幾隻懶散的飛蛾在燈下打轉。

  遲晏停下腳步,低下頭看著她那雙剛吃完飯又不知道去哪裡玩得泥乎乎的手,和自己衣服上隱約的爪印子。

  「……」

  這小孩兒真的沒人揍麼?

  只是下一秒,他的氣卻消了一半。

  小孩兒有求於人的時候,從來不吝嗇撒嬌。彎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甜甜的聲音彷彿含了幾顆糖:「哥哥!」

  奶聲奶氣的。

  「……」

  小少年忍不住彎了嘴角,可心裡又門清。

  這種語氣、這種待遇,一般來說,後面肯定都跟著——

  果然。

  「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就要回學校了呀?」

  「嗯。」

  遲晏耐心地聽她鋪墊。

  「上學好玩嗎?」

  禮貌地回答她不走心的問題。

  「不好玩。」

  「那學校裡有小怪獸打嗎?」

  「沒有。」

  小姑娘烏黑的眸子無所謂地轉了轉。

  顯然對這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和他不走心的回答半點都不關心。

  終於慢吞吞地引出了正題。

  「哦,那……學校裡沒有小怪獸,肯定有好吃的叭?可不可以下次回來,給我帶一點?」

  她一邊說著,一邊低下了頭,臉上卻全然沒有半點羞赧。

  「……」

  有心機,但不多。

  遲晏笑出聲,伸手輕輕拽了拽她用五顏六色的小皮筋綁起來的羊角辮:「下次可以直接問這句,不用這麼迂回。」

  小姑娘聞言抬起頭,眉毛不解地擰起來:「『魚灰』……是什麼?」

  「……沒什麼,等你長大點,多識字、多看書就知道了。」

  「哼,」他話音落下,小孩兒倒是滿心不樂意了,「我不認識字也能看書啊,我有好多書的,阿婆和舅舅都喜歡給我買書。」

  還補充了句:「我特別有文化的。」

  遲晏回憶了一下。

  說得倒是沒錯。

  某些周末,陽光普照、酒足飯飽的午後,小丫頭從外頭走街串巷回來,偶爾會虔誠地洗乾淨爪子,趴在矮几上,翻開她那堆花花綠綠、沒有文本只有插畫的圖書——也只有看圖書的時候,兩條眉毛才各自歸位,人也能消停點。

  遲晏看著自詡「特別有文化」的小孩兒撅起來的嘴,了樂不可支地讚同她:「嗯,好,是哥哥說錯了,婷婷特別愛看書,懂得比我多。」

  「就是。」

  小孩兒說著,又輕輕扯了扯他衣角,語氣重新變得甜膩軟萌:「那你給不給我帶?我想吃冰淇淋和辣——」

  她說到這頓住,賊兮兮回頭看了一眼,觀察到身後沒有外婆出沒,才又悄悄轉過來湊近他,用另一隻沒拽他衣角的手擋在嘴前:「——辣條。」

  表情還有點沮喪:「阿婆不准我吃辣條,之前舅舅給我買過,可好吃了。」

  小少年挑了挑眉。

  「你阿婆不准我就准了?」

  「……」

  小姑娘想了一會兒,覺得好像他說得倒也沒錯,她鼓了鼓腮幫子,伸出一根手指頭:「那我跟你換,我這個星期使勁吃蔬菜,能不能換一包辣條?就一小包。我還可以送你兩本書,好不好?」

  九歲的遲晏態度已經很堅定,絕不被糖衣炮彈所誘惑。

  「不行,冰淇淋可以商量,辣條不可以。而且,冰淇淋也得吃蔬菜換,一周的蔬菜,換一盒冰淇淋,不准撒謊,我會向你外婆證實。」

  小朋友聽完這話,會說話的眼睛又在「接受」和「幹架」之間反復橫跳。

  遲晏加了點籌碼:「可以再加個小蛋糕。」

  「……!!!」

  小孩兒立馬把「幹架」拋擲腦後,揉了揉眼睛,像是怕他反悔般把手指頭懟到他胸前:「我要草莓味的蛋糕!我們拉勾,哥哥不准忘掉哦,不然我就不跟你好了。」

  少年彎了彎嘴角,伸手勾住她肉乎乎的手指頭。

  「嗯,說好的。」

  只可惜那周,停停小朋友賣力地吃了一個星期的冬瓜、南瓜和絲瓜。

  掰著手指頭盼到下一個周五,卻沒有盼到她的冰淇淋和小蛋糕。

  *

  雲陌所屬的小鎮名叫青橋鎮,鎮子不大,鎮上只有一所中心小學。周邊幾個村子的小孩兒們幾乎都在這兒上學。

  鄉下的孩子們大多性格單純,但每個年級裡總是免不了有那麼幾個中二病爆棚的刺頭,自封為校霸。

  這些桀驁不馴的小學雞們最看不慣的,就是比他們更刺頭的人。

  ——於是,開學時臉上帶著勳章般的傷疤、每周五坐著洋氣的小轎車回家、明明上課跟他們一樣睡大覺卻次次能考雙百的轉學生,很快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這天放學,遲晏從長長的睡夢中醒來,懶洋洋收拾好放滿閒書的書包,走到校門口。

  他和等在門口的司機打了聲招呼,隨即拐進一條栽滿月季的小巷子——巷子裡有小鎮上唯一一家口味還不錯的蛋糕店,起碼蛋糕裡的草莓是真草莓。

  十幾分鐘後,他提著蛋糕出來,正想拐進另外一家冰淇淋店,卻被一群比他矮一小截的男生堵住。

  為首那個男生T恤上印著一隻劣質的霸王龍,因為洗了多次掉色,前爪沒了一隻。

  但也擋不住他臉上的桀驁與自信。

  「你就是三年級六班新來的轉校生?」

  「……」

  霸王龍滿眼睥睨地看他,身後墜著六七個嚼口香糖的小孩兒,齊刷刷地仰著脖子。

  「說吧,單挑還是群挑?」

  「……」

  真的好幼稚啊。

  比家裡那個吃飯還得用勺子的小朋友還幼稚。

  自認比他們成熟一萬倍的小少年根本懶得搭理他們,拎著蛋糕就要走。

  下一秒,一陣尖銳的笑聲傳來。

  矮個子霸王龍伸手指著少年手裡拎著的那個粉色盒子——準確來說,是指著盒子上畫著的那顆大草莓,爆笑出聲:「噗哈哈哈,你們看到沒,轉學生愛吃草莓味的蛋糕!」

  他身後的一群跟屁蟲們彷彿聽到了什麼驚天笑話,笑得前俯後仰。

  「草莓味的呢。」

  「真的是草莓味。」

  「哪個智障會吃草莓味的蛋糕,牙還沒長齊吧?」

  「……」

  小少年攥了攥拎蛋糕的手指,終於有點不爽。

  沒法忍的不爽。

  說不清是因為家裡小孩的品味被嘲笑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他停下腳步,回頭數了數人頭,彎腰將那可可愛愛的粉色盒子安穩擱置在路邊那叢月季下。

  然後沖他們歪了歪腦袋,勾著唇擼起了校服袖子。

  *

  染紅半邊天的夕陽逐漸落下。

  山那邊爬上幾顆星。

  孟亦青接到電話,匆忙套上出門的外衣。

  她推開門,看見成日裡皮得要上天的外孫女正安安分分地抱著膝蓋,坐在院子裡的竹凳上。

  平時早就該玩散了的羊角辮此刻老老實實綁著。

  印著草莓的小罩衫上也乾乾靜靜一塵不染。

  竟然一整個下午都沒出去玩,一直眼巴巴地坐在這,不知道在等什麼。

  孟亦青覺得有些異常,走過去看了一眼。

  ——女孩子兩眼泛紅,皺起的小臉上掛著兩條白零零的淚痕。

  嘴撅得快要能掛油瓶,卻還念念有詞著。

  「騙子。」

  「嗷嗚嗚。」

  「我吃了那麼多冬瓜南瓜絲瓜。」

  「我都要變成一個停停瓜了。」

  「我以後再也不理他了。」

  「特別特別壞。」

  「……」

  孟亦青自然不知道她在罵誰,時間匆忙,也沒時間打聽前因後果。

  她把小姑娘摟過來哄了幾句,等她不哭了,才跟她說:「停停,你去洗把臉,然後自己上樓去好不好?阿婆得去一趟鎮上的醫院,今晚應該回不來。」

  「二舅媽一會兒會過來給你講故事、陪你睡覺,二舅媽肚子裡有小寶寶了,你要乖乖的啊。」

  愛憎分明的小姑娘十分懂事地吸了吸鼻子,「嗯」了一聲。

  聲音裡全是鼻音。

  「嗯」完,又抬起頭來稚氣滿滿地問她:「阿婆,你去醫院幹嘛?你也要生寶寶嗎?」

  大概是聽二舅媽說過,生寶寶要去醫院。

  小孩兒從此就把「生寶寶」和「醫院」掛上了鉤。

  孟亦青搖搖頭:「不是。」

  她想起剛剛接到的那通電話。

  「是遲晏的奶奶嗎?我是他班主任。你家孩子跟幾個同學打架,胳膊脫臼了,現在在中心醫院。」

  孟亦青嚇了一跳,忙問傷得重不重,是哪個混小子打了他。

  沒想到班主任沒好氣地說:「是七八個混小子……被他打了——」

  「——個個都比他慘,遲奶奶,您記得從後門進,現在那群家長還堵在醫院大門口,想找您討個說法呢。」

  「……」

  孟亦青收起回憶,和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外孫女解釋道:「阿婆是要去照顧小遲哥哥,他……咳咳,他生病了。」

  「他……生病了?」

  小羊角辮聽完,怔忡了片刻,而後忽然嚎啕哭起來。

  上氣不接下氣的。

  一雙眼睛還執拗地看著她。

  「那他……要死了嗎?」

  「小遲哥哥,就跟張爺爺一樣,要死掉了嗎?」

  「……」

  大概又是之前的某一次,聽大人們在談論鄉裡那位長壽的張爺爺生病去世,學習能力很強的小孩兒再一次自發地將「生病」和「死」劃上了等號。

  孟亦青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看著外孫女紅紅的眼睛。

  少頃後,心下倒是有點寬慰。

  她倒是很喜歡她的小遲哥哥。

  她低下頭,摸著小姑娘的腦袋,連哄帶勸地解釋了好幾句,可小孩兒依舊不相信。

  哭得越來越大聲。

  孟亦青沒轍,只好說道:「那你跟阿婆一起去看看他,好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小遲哥哥只是胳膊受傷了,不會死的。」

  ——於是半小時後,掛了彩的小少年心裡還在復盤剛剛那場發揮得不太出色的架。

  難得地感覺懊惱又丟臉。

  「剛剛最後一下,我太莽撞了。不然就他們這些小矮子,根本不夠我揍的。」

  他成熟穩重地復盤完,修長手指在病床沿上輕輕敲著,在腦海裡精細地做著下一次的作戰計劃,忽然聽到病房門被推開。

  他驀地抬起頭,看過去。

  視野裡撞進一隻軟乎乎的「布穀鳥」,揉著眼睛飛奔進來,一頭栽在他病床邊。

  而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住他沒有受傷的那條胳膊。

  說著他完全聽不懂的童言童語。

  「哥哥,我不吃蛋糕了,也不會不理你。」

  「我變成一隻停停瓜也行……」

  「……嗚嗚,你別死,好不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12:41 AM

番外 第五十六章 白色窗簾和藍色天空

  孟奶奶問過醫生具體情況之後,便離開去給一大一小兩個小孩買晚飯了。

  留下停停病房裡陪病人。

  遲晏覺得與其說是這小孩兒留下來陪他,不如說是他被留在這裡帶孩子。

  他住的是一間雙人病房,空間算是寬敞,且另外一個床位並沒有住人——在班主任的強烈要求下,醫生不得不把他和那七八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小屁孩分開,單獨安置在一個病房裡。

  遲晏本就喜歡安靜,倒是落得輕鬆。

  只不過現在——

  小少年半躺在病床上,吊著一隻胳膊,垂著眼皮看小姑娘嘰嘰喳喳地在病房裡到處亂竄。

  似乎全然不記得剛剛還抱著他胳膊呼天搶地了。

  真是沒心沒肺。

  久違地出了家門到了新的地方,小羊角辮滿眼的淚和恐慌僅僅維持了兩三分鐘,便被新鮮感和好奇心所取代。

  像隻到了新環境的小貓。

  起先還有點陌生和局促,神態拘謹地東看看、西嗅嗅,等熟悉一會兒後簡直不要太囂張。

  比如此刻,她手腳並用爬上矮矮的窗台上,左手扯著窗簾布,右手拽著另一張空病床的床單,咧著嘴呵呵地沖他笑:「哥哥,這些都是白色的!我知道白色,我還知道紅色、黃色、藍色……綠色。」

  眉眼飛揚著。

  對自己的知識儲備格外驕傲。

  她才三歲。

  卻彷彿已經把這世界上所有的快樂都據為己有了。

  他的三歲又是什麼樣的呢?

  九歲的遲晏其實對三歲時候的自己已經沒有細致的印象了。

  只記得媽媽去世後,遲延之的脾氣越發暴躁,行事也越加荒唐。

  他成日成宿在外打牌喝酒,回來便把鞋子一踢、襪子一脫,在沙發上倒頭就睡。

  三四歲的小遲晏偶爾半夜餓醒出來找東西吃,總能見到他坐在沙發上抽煙,也不開燈,電視的聲音卻調到最大。

  他看見他也不理會,自言自語般罵很多人、很多事,罵這人世間不公,罵遲沈忻不器重他,罵媽媽死得太早,把爛攤子丟給他。

  爛攤子。

  三歲的遲晏或許也沒有什麼知識儲備,但這個貶義名詞他竟然意會了。

  他知道,他就是那些爛攤子中的一樣。

  別人的三歲或許和她一樣快樂。

  起碼爛攤子和討債鬼的三歲,配不上那些快樂。

  小少年想到這,沒來由地拉直了唇角,語氣平平地敷衍她:「哦,那你真厲害。」

  可惜小姑娘完全聽不出來他在糊弄,從窗台上跳下來,鞋子又發出清脆的「biubiu」聲。

  她得到「表揚」,嘴角掛得更高了一些,慢吞吞從窗前挪過來,扒在他床邊,雙眼發亮地問他:「那你知道什麼東西是藍色的嗎?」

  雖是在問他,但滿臉都是「你不會問我,我教你」的得意神色。

  小少年試探地說:「天空和……大海?」

  「……你不知道沒關係,我……啊?」

  他話音落下,只準備了這兩個答案的小姑娘臉上的得意消失殆盡,怔愣著張了張嘴,兩隻眼睛無措地瞪起來。

  片刻後,她又皺了一張臉,似乎想要絞盡腦汁再想一個藍色的東西,好證明自己懂得更多。

  遲晏手指摩挲著床單,掀著眼皮好整以暇地觀察她。

  抿直的嘴角慢慢勾起來。

  三歲的他,記憶裡只有灌滿房子的黑夜和煙味。

  但九歲的他,在這個沒有人叫他「討債鬼」和「爛攤子」的窮鄉僻壤,說不定也能沾染點她的快樂。

  直到那張小臉越漲越紅,兩條毛茸茸的眉毛扭成了麻花,眼睛裡也開始憋了半泡淚,也沒能憋出來半個字時。

  他才忍著笑,不動聲色地說:「不對,天空是綠色的吧?大海……好像是紅色的?哥哥不記得了,你知道嗎?」

  果然,下一秒小姑娘便來了精神,那半泡眼淚被她憋回去,重新變得眉飛色舞:「不對不對,哥哥你好笨啊,天空和大海都是藍色的,樹葉和草地才是綠色的,鮮花和太陽是紅色的!」

  「哦,」小少年伸手揪揪她辮子,慢悠悠又好脾氣地誇她,「還是我們婷婷記性好。」

  「那本來就是,我記性很好的。」

  小姑娘說完,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伸手拽住他的被子想借力往病床上爬。

  可她個子實在太矮,爬了半天沒爬上來。

  杭齒杭齒的樣子十分滑稽。

  小少年冷眼看了一會兒,單手把她拎上來,讓她穩穩地坐在床沿。

  小孩兒倒也規矩,大概是顧及他的胳膊,沒有鬧騰,老老實實地坐在床沿,軟乎乎又熱騰騰的身體安分貼著他。

  她一邊晃著兩隻腳,一邊興高采烈地又跟他說了好幾種顏色。

  只不過每種顏色,她充其量只知道兩個映射的東西。

  大概是她看的圖畫書裡邊只教了兩個。

  窗外的夜色漸濃。

  耳邊充斥著小孩兒口齒不清的聲音,普通話還不太標準,一句話裡蹦出好幾個他聽不懂的方言,是平仄溫和的吳儂軟語。

  遲晏心不在焉地聽著,偶爾接個話,心裡卻想著別的事。

  司機沒接到自己,肯定會和遲沈忻報告。再者孟奶奶知道了他打架的事,大概也會告訴他。

  不知道爺爺會不會覺得生氣,或者失望。

  他心裡後知後覺地開始有點後悔。

  他來雲陌,本來就是不想夾在遲延之和遲沈忻之間,當一個小討債鬼給他添堵。

  但他好像沒做到。

  小少年想到這,眼皮耷拉著,心裡亂亂的,長長的睫毛阻擋著透澈燈光,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暗而深的陰影。

  ——直到耳邊喋喋不休的童言童語驟停,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清脆又綿長的「咕」聲。

  遲晏下意識低頭看去。

  小姑娘滿臉通紅地捂住了肚子,見他看來,立馬睜大眼睛擺了擺手,欲蓋彌彰道:「我肚子沒叫,我不餓。」

  「……真的。」

  這句卻沒什麼底氣。

  「……」

  小少年耷拉著的眼角提起來,樂不可支地揚起了眉毛。

  他想了想,側彎了腰,探過手臂繞過她,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倒是忘了還有蛋糕。

  遲晏從抽屜裡拿出那個安然無恙的粉色盒子,端端正正地擺在她身邊的被單上,又一隻手拎著她掉了個方向,讓她和他一樣靠在床頭,兩條腿直直伸著。

  蛋糕就擺在兩個人中間。

  小姑娘有點好奇地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盒子,指著盒子上的圖案脆生生說道:「這個是草莓,阿婆給我買過,很貴的。」

  「嗯,是不便宜。」

  小少年耐著性子,單手解開盒子上的蝴蝶結緞帶,又幫她打開蓋子,拿出配好的勺子和叉子,這才揉了揉她腦袋:「吃蛋糕吧,草莓味的。本來想跟你外婆求證你有沒有好好吃蔬菜,再把它給你……看在你來醫院陪我的份上,當作獎勵你。」

  他話音方落,便感覺身邊小孩兒眼睛都直了,直勾勾地盯著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那幾顆擺了造型的草莓,而後咽了咽口水。

  肉爪子伸出去之前,還不忘極其有原則地說:「那你等我吃完去問我阿婆,我這一個星期每天都在吃蔬菜的,冬瓜南瓜絲瓜,吃了好多瓜。」

  說完,便急不可耐地接過他手裡的勺子,挖了一大勺奶油,連帶著上面那顆最大的草莓。

  就要送進嘴裡之前,她忽然遲疑了一下,而後禮貌地折了方向,眼巴巴送到他面前。

  就連聲音都斯文禮貌了不少。

  「謝謝哥哥,第一口你先吃吧。我阿婆說,別人給我買吃的,要說謝謝,還要分享。」

  遲晏詫異地挑了挑眉。

  其實他早就注意到,這小孩兒雖然不修邊幅、不懂規矩,行事頗有些無法無天,可其實被她外婆教得很好。

  說吃一周的蔬菜換蛋糕,就老老實實吃了一周。

  沒來得及買冰淇淋也不會胡攪蠻纏。

  現在竟然還知道說「謝謝」。

  小少年伸手捏捏她臉頰,張嘴吃掉那口甜得發膩的奶油和草莓。

  小孩兒終於安心地一口接一口,飛快地起吃剩下的蛋糕,吃得滿臉糊了奶油,毫無吃相可言。

  ——她長大之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快樂、自信、懂禮貌,閃閃發光的人吧。

  九歲的遲晏頗為欣慰地想著。

  也就是存了這樣的想法,後來在孟奶奶為小孩兒的大名發愁的時候,自問博覽群書的小少年腦海裡閃過了「嘉年」兩個字。

  這樣的小朋友。

  她出生的那年,必定是個嘉年,因為她的存在,給身邊的人帶來的,全是歡樂與好運。

  這些人裡自然也包括他。

  九歲的小少年曾經滿心壓抑卻又自命不凡。

  他覺得上學都沒什麼意義,沒有想學的東西,也沒有想見的人。

  他甚至隱隱覺得長大好像也沒什麼意思,大人不見得就多麼英明神武,長大之後煩惱也不會消失——譬如暴躁荒唐且一無是處的遲延之,也譬如有著萬貫家財卻淡漠孤單的遲沈忻。

  ——可這些日子裡冷眼旁觀這小孩兒心無旁騖地吃飯、神采奕奕地翻圖書、肆無忌憚又張牙舞爪地鬧騰。

  他忽然明悟,原來這世界上可以有純粹的快樂。

  既然暫時不知道未來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

  那就跟她一樣快樂好了。

  *

  關於雲陌、關於那個羊角辮女孩子的印象,雖然隨著時光而變得淡薄,可依舊隱隱約約地貫穿了遲晏的整個青少年時期。

  回到晝山、跟著爺爺生活、考上熙和中學、在每一次考試中名列前茅、開始在《傾言》上發表文章……

  他逐漸成長為和九歲的他截然不同的人。

  快樂、自信、積極而善良。

  有自己的夢想和信仰,有可以暢談的朋友親人,閒暇間會與三兩好友在籃球場上酣暢淋漓打一場球,也會在圖書館枯坐一整天看書、寫故事。

  也因為繼承了遲延之的好相貌,受到了許多優待和追捧。

  漸漸活成了別人眼中耀眼的天之驕子。

  哪怕是十九歲之後,最痛苦不堪、暗淡無光的那幾年裡。

  在拉著窗簾的簡陋出租屋裡,沒日沒夜地寫那些剝離開他自身血肉的文本時;在飢一頓飽一頓、勉強用麵包泡麵老乾媽度日時;在淩晨三點盯著手機短信,木然又絕望等待那筆罪惡的稿費到賬時。

  他極偶爾地會想起九歲那年的雲陌。

  想起九歲那年遇到的那個愛吃草莓蛋糕的孩子。

  ——於是二十二歲的遲晏,在安葬完遲沈忻之後,在孤身一人走了趟大興安嶺後,鬼使神差地搬回了雲陌這座荒涼的無人別墅裡。

  或許是因為他潛意識裡以為,這一次在同樣的地方,他能再次獲得像十三年前那樣無暇的天真與快樂。

  ——直到有一天。

  有個女孩子在他心情最煩躁的那天,敲開了他的門。

  「我外婆讓我送點心來。」

  「我外婆叫孟亦青,就住在那邊。」

  他順著女孩兒的指尖看過去。

  記憶裡那座小樓沒有如今那般矮,門口的桂花樹也沒這麼高。

  他遲疑著,把視線投向門口這個女孩子。

  辨認了許久。

  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早就褪去了三歲時候的嬰兒肥,眉眼依稀有著兒時的模樣。

  白皙的臉尖得快要脫相。

  她依舊像小時候一樣,非常有禮貌。

  可眼底卻沒了當初熱烈的神采,無憂無慮的自由和小霸王般明火執杖的囂張。

  反而瑟縮、畏懼、局促又不安。

  她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成為一個快樂、自信、閃閃發光的大人。

  也已經全然記不得他。

  遲晏盯著這瘦弱的女孩子許久,心底的某處隱秘淨土在寸寸塌陷,殘忍到血液和呼吸都開始凝滯。

  時間最擅長撕碎所有天真的靈魂和信仰。

  那漫長的幾秒鐘裡。

  他甚至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她沒有梳羊角辮的頭髮,問問她現在還喜不喜歡吃草莓蛋糕,知不知道除了大海和天空以外的藍色。

  可他終究沒有。

  只是收斂了生人勿近的氣場,將猩紅頹喪的煙頭摁滅在門框,側過身讓出一半的空間。

  「進來,要脫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12:53 AM

番外 第五十七章 雪山和繃帶

  去年夏天,爺爺去世之後的一個月內,遲晏大二之前寫的幾本小說經過了幾年的沉寂,都陸陸續續被挑中,簽了各項影視、出版、周邊版權……關注度上來之後,有一本長篇更是一舉拿了當年的木華獎。

  高額的版權費在那個他已經不需要的時機紛沓而至,如同上帝開的一個玩笑。

  他將一部分版權費投進了表哥賀季同的文學工作室,作為合夥人入資資金,隨後獨自一人去了一趟大興安嶺,之後便搬回了雲陌。

  這一年裡,他在雲陌這幢兒時住過一個學期的別墅裡閉門不出,沒日沒夜地在準備他的新書。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

  可惜一年以來,卻沒能寫出任何令他滿意的文本。

  大綱、人設、文風,這些原本如同本能一般信手拈來的東西,如今卻步履維艱。

  許多個夜裡,他躺在床上,在黑夜裡盯著自己的雙手,覺得這十指上曾經被賦予的天賦與能力,似乎被無情地褫奪了。

  截止今天,在這個女孩子敲門之前,他恰好推翻了第十二個版本。

  心情可謂是差到了極點,自然也絲毫沒有敘舊的心情。

  遲晏蹙眉踢開歪七扭八的幾個空酒瓶,徑直往裡面走。路過玄關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女孩子低著頭脫了鞋,烏黑的眼睛怯懦地盯著黑黝黝地房間裡,神色瑟縮,腳下亦跟著躊躇不安。

  遲晏頓了會兒,久違地伸手按下開關。

  高挑的客廳裡,璀璨的水晶燈霎那被點亮。

  女孩緊繃的肩膀也因著這難得的光亮有了片刻鬆弛。

  只是下一秒,她又微微睜大了眼睛,顯然是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燈一開,房子裡所有的狼藉無所遁形,滿地的廢棄稿紙、空酒瓶、堆滿煙頭的煙灰缸……

  遲晏辨出她眼裡只有驚訝,並無之前的害怕,便不甚在意地往裡走,留下話讓她隨便找個地方坐會兒,便接著開剛剛開到一半的會。

  遠程會議是與《晝夜》的影視改編有關,大致的走向他早就親自把關過,只剩下一些影視呈現方面的細節尚需定奪。

  劇方的幾個編劇在激烈地討論著,時不時徵求一下他的意見。遲晏專心聽著,偶爾說一下自己的看法。

  《晝夜》是他的第一部影視化作品,當時有幾家影視公司報價,他挑了一個價格中下的,只因為這家給的片方團隊,從導演到編劇、演員都是業界口碑十分出色的。

  他自己也非常上心。

  直到會議間歇,他總算有閒暇摘了一邊耳機,這才聽到客廳一角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響。

  遲晏怔忡了片刻,忽地想起家裡還有個人,於是掀著眼皮看過去。

  女孩子穿著簡單的衛衣牛仔褲,烏髮淺唇,身子整個陷進客廳一角皮質的單人沙發裡,單薄得有些可憐。

  她正抬眸看著他,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視線,眼裡尚未來得及收起熱切滾燙的神情。

  遲晏忽然想起了她小時候目光灼灼地盯著堆滿食物的小勺子時的情景。

  這莫名的熟悉感令他鬆了擰著的長眉,目光詢問地看著她。

  女孩兒躑躅片刻,如下了決心般伸手指了指身後直通穹頂、幾層樓高的實木書架,用口型無聲地問他:「我可以看書嗎?」

  遲晏頓了一會兒,點頭,恰好會議繼續,他便不再多言。

  會開了一個多小時。

  劇方退場後,工作室的幾個編輯又拉著他討論了會兒《林中人》的開頭。

  個個七嘴八舌地發表著建議。

  賀季同也跟著摻和:「我說表弟,你就不能給個準數麼?到底什麼時候能定下來啊?我看這十幾個開頭都挺好啊,尤其是第三個,辭藻溫和,引人入勝,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另一個編輯反對:「我反而覺得第十個開頭最好,以主角和配角的矛盾衝突作為切入點,讓人很想繼續窺探究竟。」

  「哪裡,明顯第七個最好,景物描寫讓我想起程遇商之前得過青榆獎的那本《妄言》……」

  遲晏「啪」的一聲閡上了筆記本計算機。

  他倦怠地低下頭,撐著額際的指尖泛著白,眼底燥鬱如龍卷風般席捲而來。

  忽然覺得有點累了。

  自欺欺人地在這裡待了一整年。

  以為時間能磨去那人的影響,沒想到不過是徒勞。

  更令他心慌的是,別人都能看出來,他卻好似喪失了分辨能力,以至於全然辨認不出真實的自己和虛假的影子。

  半晌後,他習慣性地摸出盒煙,抬頭卻瞥見光亮的客廳那側,女孩子低頭默然看書的身影。

  她側對著他,後背靠著沙發靠背,可脊背依舊有些戒備性地挺直著。

  書就攤在膝頭,視線跟著一行行往下看,移動的速度不快,似是將每個字句都咽入眼底——倒是沒了小時候急慌慌吃東西的樣子。

  遲晏的視線微微往上,落在她側臉上,眉眼是分外蒼白的臉色和參差不齊的頭髮也無法遮擋的精致。

  只是那眼底有烏青,嘴唇也乾涸,兩頰更是瘦削到沒有幾兩肉。

  她身上穿著的那件薄衛衣寬寬大大,不是什麼好看的款式,領口都脫了線。

  白澈的水晶燈、巨大的沙發、單薄的身影、耷落在膝頭書本上那扭曲發紅的纖細手指。

  總體來說,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場景。

  可遲晏的腦海裡卻驀然閃過了「虔誠」兩個字。

  似是千年寺廟中泛著老舊黃調的經書上,散發的墨香氣。

  時鐘旁若無人地「滴答」走著。

  遲晏靠著椅背,收了煙,抬眸看了她好一會兒,直到滿心壓抑難捱的躁悶漸漸平息。

  他想了想,從抽屜裡翻出一個絲絨盒子——爺爺去世前曾將這個盒子鄭重交予他,同他絮絮叨叨地講了幾十年前的往事,和那個他此生不曾忘記卻求而不得的戀情。

  遲晏那時候才知道,原來孟奶奶是爺爺的初戀。

  他也正是因著這段刻骨銘心的情意,終身未娶。

  只不過爺爺交代過,令他好好保存這東西,莫要去打擾孟奶奶。

  「若是將來……將來她主動聯繫你,你再幫我交給她。她喜歡玫瑰,最喜歡紅色,這紅寶石的項鏈是我曾經答應過要給她的定親信物。」

  曾經叱咤商界的老人,臨終之前滿是潮氣的呼吸模糊了面罩,好半晌滿是皺紋的眼角淌下一滴渾濁的淚,可嘴角卻溫柔地揚著,語氣竟有些寬和的寵溺:「不過我猜她不會要。」

  「她這個人,懂得不多,卻很有原則,這輩子既然嫁了旁人,甭論喜不喜歡,也不會再收我的聘禮了。」

  遲晏拿著那盒子端詳了一會兒。

  他拆開過,也見過那條項鏈,其上的每一顆紅寶石都是遲沈忻這些年裡精心收集的,個個都是拍賣會上最昂貴的上品。

  他腦海中不由得想起這十多年來,偶爾見過爺爺眺著某處遠方走神的場景。

  方才這小孩說,她外婆讓她送餅乾來。

  那便是主動聯繫他了吧?

  遲晏垂下眼眸,拿著盒子站起身走過去,將盒子放在沙發前的矮几上。

  靠得近之後,更能體會她的瘦弱。

  隔著半米的距離,他頎長的身影已經輕輕鬆鬆地罩住她全身。

  他看了眼熟悉的書脊,開口:「在看巴爾扎克?」

  女孩子的心思顯然還沉浸在書裡,被他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

  她好半天才抬起眼,直勾勾看著他,局促地點了點頭。

  遲晏抿了唇,拾起她看的書翻了幾頁,又問了她平時看過哪些書。

  女孩子談到書,言辭間總算少了些瑟縮,變得自信起來。她侃侃而談,細數自己這些年愛看的書。

  遲晏聽得略略挑眉,雖都是入門書單,可品味竟然相當不錯。他抬眼看她一張一合的嘴唇,又瞥見她眼底掩飾不住的微光。

  是個愛書的孩子。

  不算意外,他記得她小時候就喜歡看各種圖畫書——小時候小霸王般雞飛狗跳的性子,也只有趴在矮桌上翹著腳翻圖畫書的時候,才能窺得一絲安寧。

  遲晏問完,也並未說話,將盒子遞給了她。

  離別前看著她熱切又欲言又止的神色,他點了煙,破天荒准許她往後可以來他家裡看書。

  女孩子歡天喜地出了門。

  遲晏關上門,伸手摁滅了略有些刺眼的燈,閉著眼靠在門後抽完一根煙。

  滾燙煙灰撣落在手心,他睜開眼看著恢復黑暗的房間。

  家裡有個安安靜靜的小孩,似乎也不錯。

  那天下午,遲晏破天荒地開始收拾家。

  客廳裡亂七八糟的廢棄物花了他不少時間,又開窗散去滿屋的煙酒氣。

  還按照小孩兒今天說的書單整理了書架,將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系列,連同其他現實主義流派的入門小說一起放在她身後的書架上,以便她拿取。

  這個別墅除了賀季同偶爾會來,幾乎沒有其他人來過,便連客用的拖鞋都沒有。

  他習慣開冷氣,家裡又是地板,光腳踩上去並不好受——賀季同都抱怨了好幾次。

  遲晏想了想,下單了一雙拖鞋,但耐心也僅僅足夠隨便買一雙最普通的,並沒有心思挑女孩子喜歡的款式。

  買完拖鞋,他放下手機,隨意地環顧四周的環境。

  白亮燈光下,寬敞的客廳裡地板光潔,看著比之前大了些許。

  ——其實每周都會有鐘點工過來打掃,但他一直煙酒為伴,作息紊亂,又壓根懶得收拾,家裡難得像此刻般空蕩整齊。

  遲晏的視線落在被清空的煙灰缸上。

  有些頭痛。

  粗略算起來,她應該快要成年了。

  但或許是先入為主的思想難以改變,他心底還是下意識地把她當作小孩子。

  酒也就罷了,煙看來得戒一戒。

  遲晏想到這,有些不耐地蹙起眉心,頓時又覺得有點後悔,他現在這個狀態,照看小孩子多少有點勉強。

  且他心底清楚,他對她或許有比旁人更多的容忍,但也十分有限——

  這個認知在第二天早上九點被一陣敲門聲吵醒時,變得愈發清晰。

  遲晏開了門,雙眼適應了一會兒鋪陳而入的刺目光線後,便見到女孩子清澈的眉眼。

  「……」

  他皺著眉略略打量了她一眼。

  才一日未見,小孩眼底的青黑便比昨天好了一些,臉上神情也輕鬆了許多。

  還像昨天那樣背著個樣式普通的書包,不夠長的頭髮勉強紮了個馬尾,看著倒是清爽不少。

  「……這麼早?」

  他大概才睡了兩三個小時吧?

  他沒忍住打了個呵欠,轉身把昨天晚上到的那雙新拖鞋從鞋櫃裡拿出來扔給她,隨意交代了幾句便上樓補覺了。

  躺在床上,睡意再次沉沉襲來,睏倦迷糊間,心底更是有點悔不當初。

  這都什麼事兒啊。

  不過在往後一兩周的相處中,遲晏發現情況比他想像中好很多。

  除了勉強戒掉煙之外,他的作息和生活方式似乎並沒有因為家裡多了一個人而有所改變。

  也完全沒覺得自己在「照顧」小孩。

  有時候他甚至會忘記還有這麼個人存在。

  遲晏每天照舊睡到中午才會起,洗漱完去客廳裡吃飯、工作、開會……

  小孩兒拿了他家的鑰匙,自顧自安安靜靜地坐在客廳一隅看書,每天十二點準時走人。

  絲毫不會打擾他不說,時不時還會給他帶一些孟奶奶做的吃食。

  大概是心裡覺得給他添了麻煩,她行止間乖得像一隻毫無存在感的貓咪。

  譬如她每次臨走前都會將書本一絲不苟地放回原位;自己帶來的東西,書包、讀書筆記、水杯等等,全都規規矩矩放在沙發腳邊的方寸之地,從不越界;看書間隙去倒水、用衛生間也盡量放低腳步聲,克制地不發出半點聲響。

  ——甚至就連被螃蟹夾了,也因為不敢聲張、怕弄髒地毯,而默不作聲地忍著劇痛,任由那傷口越夾越深。

  對於她這樣令人省心省力的「懂事」姿態,遲晏沒法否認,他一開始是鬆了一口氣的。

  可冷眼旁觀了這些日子,心底卻漸漸的有些不是滋味——她太會察言觀色了,內心敏感到言行間不願意給人添一絲一毫的麻煩。

  他自己也是從她這個年紀過來的。

  十七歲。

  那會兒他是什麼樣子呢?

  說意氣風發、天之驕子或許有點過,可大致是肆意瀟灑的,有自己為之驕傲的理想,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有滿心期盼的未來。

  他還記得高三畢業那年的暑假,他如願拿到了晝大的錄取通知書,和賀季同並幾個同學一起結伴去歐洲玩。

  四五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家境都很好,前途也各自光明。

  那個年紀的他們,滿心的桀驁難以馴服,把這世界看得很小,把自己看得很高。

  在瑞士的那些日子,他們成日混跡蘇黎世街頭的酒吧,不蹦迪,只囂張地和當地的白人拼酒。

  偏偏連低度雞尾酒都瞧不上,白蘭地、伏特加、龍舌蘭混著喝,醉了就抱著酒店裡的馬桶狂吐。

  有一天賀季同甚至喝到胃出血,半夜三點在醫院急診病床上坐著掛吊瓶,眼神迷離地裹著被子傻笑。

  一邊傻笑一邊大著舌頭和他說:「表弟,十八歲可真好,不用學習可真好,我想永遠十八歲。」

  那年瑞士蜿蜒的雪山和從山間迷霧中緩緩穿過的紅色火車;聲色犬馬的酒吧裡金髮碧眼的意大利人敗了酒局後甘拜下風的笑;混亂的巴黎街頭,埃菲爾鐵塔下幾個少年肆意張狂的呼喊。

  那些灑脫的青春年少,如今依舊歷歷在目。

  那時候的他,從未看過旁人的眼色過活。

  正如同三歲那年,女孩腳上穿著那雙會發出「biubiubiu」聲響的鞋子,上房揭瓦、走街串巷——小孩子才不在乎別人聽了這聲音會不會覺得煩,只要她自己快樂就好了。

  十幾年之後,她自然不會再穿那樣幼稚的鞋子,可卻矯枉過正到連身上該有的天真與任性統統一並收了起來。

  只剩了一副低眉斂目、恭順拘謹的骨架。

  在有限的幾次交談中,遲晏知道了這小孩兒七歲到十七歲的十年裡,離開了雲陌,跟著爸媽在北霖長大。

  此時此刻在爺爺祭日的這一天,他被迫出了家門,站在小鎮醫院的診室裡,滿眼都是女孩拽著自己衣角的泛白的指節,和她額角大顆大顆的汗。

  沒有麻藥的三針,她雙腳幾乎痙攣,嘴唇咬到出血卻竟然一聲不吭。

  明明小時候沒吃到蛋糕都要大哭一場。

  遲晏久違地感覺到死寂的內心裡,有些酸澀情緒蔓延開來。

  他盯著那一圈圈潔白的繃帶,彎曲纏繞著,像是那年瑞士雪山上蜿蜒的雪,卻全然沒有那份盎然。

  他忍不住地想——

  ——那個和晝山一般大的北方都市,到底是如何在十年之間緩慢吞食掉她血肉裡的天真爛漫,將她剝離得只剩一副空殼的。

  他一貫不是一個多管閒事的性格。

  也並不算熱心腸,更自覺活得一塌糊塗,沒有資格好為人師地摻和別人的成長。

  可此刻卻實在忍不住,伸手扶了她顫抖的纖細手腕,放低了聲音同她說。

  「你這個年紀,想哭就可以哭,覺得疼不用忍著,沒人笑話你。」

  還有一句話到嘴邊,覺得難免有點交淺言深了,被他咽了回去。

  ——「你三歲那年的那個草莓蛋糕,我可是捨了一條胳膊護來的,往後就算覺得麻煩,也會盡量護著你,別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11:09 AM

番外 第五十八章 證件照和遲晏控

  察覺到小孩兒似乎對他表哥有那麼點意思是在從醫院回來的那天。

  她在車上主動問賀季同要了微信,又十分「勉強」又「順便」地要了他的。

  賀季同這個人從小就憑著一張騷包的臉加騷包的個性,在各個年齡段的女生中打遍天下無敵手——只除了遲晏。

  他們倆雖說是表兄弟,但年齡只相差半歲,從小學到高中,除了遲晏在雲陌的那半年,都同校同級。

  結果便是,自認盛世美顏的賀少爺,平白當了十幾年的校草「第二」,直到去念大學才揚眉吐氣。

  賀少爺對這點向來是耿耿於懷的,這次總算翻身把歌唱,簡直不要太囂張。

  小孩兒要到微信,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只剩賀季同前俯後仰的笑聲在車廂裡迴蕩。

  「噗,你他媽也有今天。嘉年妹妹肯定覺得我長得比你帥——」

  「……」

  「不對,」賀季同一隻手輕捶著方向盤,眨了眨眼誠懇道,「她應該是覺得你長得醜。不然為什麼一直都沒問你要微信?」

  「……」

  遲晏對於這種事情一向興致平平,從小到大雖然聽過不少有關相貌的讚美,可私底下的時候,他甚至不願仔細打量自己——只因為他的模樣和年輕時候的遲延之太像,只有幾分骨相繼承自母親。

  但此時此刻,遲晏莫名地覺得心裡堵了一口氣。

  他沉默了一會兒,把車內後視鏡掰過來,仔仔細細照了一下。

  醜?

  雖然他對美醜沒有太大的執念,但……怎麼看都覺得有點荒唐。

  遲晏倏地把鏡子掰回去,擰了眉看窗外。

  院子裡,依稀可見幾個大人圍著一隻腳包著紗布的女孩子噓寒問暖。

  嘖。

  這小孩兒絕對是眼瞎,三歲時候見了他還知道說「漂亮哥哥」,十幾年過去,好端端的人怎麼就瞎了呢。

  遲晏面無表情地轉回頭,伸出手敲敲方向盤:「開車,你想留下來吃飯?帥哥哥?」

  「……」

  賀季同停了笑,開始發動車子,順便驚詫地打量了他一眼:「……我怎麼感覺你有點酸?你這個反應,讓我有點……」

  「有點爽啊哈哈哈哈哈。」

  「我還以為你肯定沒反應呢。」

  「……」

  遲晏把鴨舌帽的帽簷壓低,懶得搭理他。

  等到了「爬牆虎別墅」——這名字也是從小孩兒口中聽來的,時間長了,連他自己都習慣這麼說了——遲晏冷著臉把那簍罪魁禍首扔給賀季同。

  「這螃蟹你帶回去吃吧,我過敏。」

  賀季同抱著那簍螃蟹,樂不可支道:「也是,可能是顏值過敏吧,長得帥的人才配吃。」

  「……拿了滾。」

  賀季同工作室那邊有事,得趕回晝山,便不再跟他貧嘴,拎了螃蟹就走了。

  走到一半,遲晏忽然叫住他。

  他站在門口,身子半倚著門,盯著賀季同騷包的背影意味不明道:「……你他媽悠著點啊,人還沒成年呢。」

  賀季同不耐地揮了揮手:「用你說,走了。」

  越野車順著山路開進雨裡。

  冷空氣隨著水汽而來。

  遲晏在門口站了會兒。

  天色昏淡得像一塊幾百年沒洗的破布。

  他頓時覺得有點沒勁,慢條斯理關了門,斂了眉眼神色倦怠地上樓補覺。

  房間裡抽濕機在兢兢業業地工作。

  遲晏仰躺在床上,一隻手搭著額頭。

  滿腦子都是方才車上小孩兒的那幾句話。

  「遲晏,要不順便我們也加一下微信?」

  「沒事沒事……我,我就是隨口一說。」

  「……」

  遲晏睜開眼翻了個身,從床頭櫃上拿了手機,摁開。

  加了一個多小時的微信聊天框此刻空空蕩蕩,一個招呼都沒有。

  還真是「順便」、「隨口一說」。

  「……」

  他把手機扔回去,扯過被子做了個深呼吸。

  盯著黑洞洞的天花板許久後,忽地嗤笑了一聲,開始反省自己。

  ——大概是在深山老林待太久,居然淪落到跟賀季同比這種東西了。

  看來人封閉太久,心理確實容易出問題。

  這麼一想,心情平復了些許。一陣睏倦上來,總算沉沉地睡過去。

  接下來的一周,家裡並沒有來人。

  遲晏知道顧嘉年的傷口需要七天才能拆線,便也沒有在意,照舊作息顛倒、三餐混亂地混著日子。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眼看著一周時間過去,家裡依舊不見人影。

  十天後。

  前一晚熬夜審《晝夜》的最終劇本,遲晏睡到十二點多起床。洗漱完,他擦著半乾的髮走下樓梯,習慣性地看了眼玄關。

  ——沒有多餘的鞋子。

  他垂下眼往空蕩蕩的客廳裡走,發覺顧嘉年常用的書架上竟然積了薄薄一層灰。

  快要經過的時候,他停下腳步,順手從矮桌上拿了張濕紙巾,拂去不起眼的灰塵。

  接下來這個會,他卻頻頻走神。

  遲晏仔細想了想原因。

  之前的許多天裡,他每天起床後下樓,便能看到一個拘謹的身影縮在沙發裡聚精會神地看書。

  而他的書桌上,也往往會有一份熱騰騰的粥,或是各色點心。

  前陣子好像是二十四節氣裡的大暑,她還帶了一壺蓮芯茶來,入口微苦,回味卻甘涼,很好喝。

  然而這十天,家裡又恢復了從前的安寧,按理說他應該覺得輕鬆才是,可心底卻隱隱覺著有些不習慣。

  「……硯池老師?」

  視頻那頭,《晝夜》的跟組編劇一連叫了好幾聲。

  遲晏回過神來,輕輕晃了晃還有點沒睡醒的腦袋:「抱歉,剛剛沒聽清。」

  「嗯,沒事,我們剛剛復審了一下劇本,這次應該沒問題了,辛苦老師。順便說一下,《晝夜》明天在晝山開機,我記得硯池老師您也是晝山人,請問您要來開機儀式嗎?」

  「明天……」

  遲晏想了想,點頭答應。

  他反正也沒事,家裡……又沒有人需要照顧。

  下午,遲晏百無聊賴地翻著本閒書,玄關處忽然傳來開鎖的響聲。

  他下意識地抬起眼皮,放下書看過去。

  幾秒鐘後,門打開,賀季同那張璀璨的笑臉出現在門縫外。

  「……」

  遲晏擰起眉毛低下頭,語氣不大好:「……來幹嘛?」

  他是該把賀季同手裡的這把鑰匙收回來。

  「不歡迎我?你這破地方除了我,還有誰會來。」

  賀季同脫了鞋子,光著腳踩進來,腳心被冰冷的地板凍得縮了一下,齜牙咧嘴地抱怨道:「你就不能買雙客用拖鞋麼?我腳皮再厚也禁不住這麼凍啊。」

  他說到這,忽然又想起什麼:「不對啊,我上次明明看到嘉年妹妹有一雙拖鞋的,你偏心!說,你是不是年齡歧視?成年人就不配穿拖鞋了?」

  「……有話快說,說完快滾。」

  賀季同走過來,把一疊文檔放在書桌上。

  「沒什麼事,就是把《浮木》的報價合同給你拿來。這次有五家影視公司競價,你可以參考一下,看看選哪家,順便……」

  他咧嘴笑起來:「找你特訓一下游戲技能,昨天工作室團建,我居然被喬薇給秒了,被他們笑了好久。」

  「……」遲晏翻著合同,嫌棄道,「就你那水平,有特訓的必要?」

  「話不能這麼說啊,你帶我打游戲,等我水平上來了,咱們還可以組點別人一起玩。嘉年妹妹不是在雲陌麼,可以叫她一起,我前兩天跟她聊天,她說她腳已經拆線了。」

  遲晏倏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哂了一聲又低下頭去看合同。

  他也知道顧嘉年腳拆線了,不過是昨天和孟奶奶打了通電話才知道的。

  至於微信……自從加了他好友,她可是半句話都沒發來過。

  這小孩兒,見色忘友,怪沒良心的啊。

  雖然可能他們也算不上朋友。

  遲晏想到這,擱下手頭的合同往樓下走。

  賀季同見他自顧自走了,還怔愣在原地,未料他走到一半忽然回頭,眼底有些許煞氣湧現:「不是要打游戲?」

  「……」

  賀季同摸了摸脖子,「哦」了一聲。

  怎麼感覺有點害怕。

  兩個小時後,賀季同無力地癱在沙發上,放棄鬥爭般看著自己的角色再一次被摁在地上揍到吐血。

  一邊發了條在深山老林打游戲的朋友圈。

  一邊吐槽他。

  「……你他媽能不能輕點啊?又不是打比賽,有意思麼?」

  遲晏慢悠悠放下游戲手把,頭往後靠,嗤道:「不是你自己說要特訓?輕點有意思?」

  「但你這樣,」賀季同發完朋友圈,抬起頭梗著脖子辯解,「我感覺我什麼都沒學到。」

  「沒學到正好。」

  省得去騙小孩。

  賀季同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說你太菜。」

  「……」

  賀季同被罵得十分不爽,連連嘴炮了幾句,可惜表弟完全不搭茬,已經迅速開了下一局,冷著一張臉道:「再來。」

  賀季同只好滿心憤懣地接著挨揍,對方出手一次比一次狠,完全不顧兄弟情誼。

  賀季同慢慢覺得有點不對勁,猜測或許今天有人惹他表弟了,他正好撞槍口上了。

  誰這麼大膽子?

  還沒等他合計出個所以然來,褲兜裡的手機忽然震動了幾聲。

  賀季同鬆了口氣,拿出手機看了眼,又在遲晏面前晃了晃:「是嘉年妹妹,她看到我朋友圈,知道我在雲陌,問我明天要不要去趕早集……我去給她回個電話。」

  他說著,趁機開溜,推開半地下室的陽台門走到花園裡。

  游戲室裡,遲晏面無表情地把賀季同的角色摁在地上揍了會兒,換上把最鈍的武器,一劍一劍殺到他血皮。

  又覺得有點沒意思。

  他怎麼感覺自己變幼稚了。

  又不是小孩子,互相拉幫結派,在乎朋友是不是跟自己關係更親近。

  再說了,遲晏重復地想,這小屁孩兒本來也不是他朋友。

  也不過就是,當年騙了他一個蛋糕。

  在他家賴了那麼多天,坐著專屬沙發,踩著專屬拖鞋,還要抄他的讀書筆記,而、已。

  嘈雜的背景音樂裡,陣陣談話聲越過陽台的紗門傳進來。

  有說有笑的。

  好半晌後,陽台上的人走進來,電話去沒掛,臉上還帶著笑,問他:「遲晏,你知道有早集嗎?」

  「……」

  遲晏撿起箭頭又戳他兩下,眼皮都懶得抬:「不知道,沒去過。」

  賀季同翻了個白眼,又跟電話那頭交談起來:「集市好玩嗎?」

  這次他沒走遠。

  他的手機聲音調得很大,遲晏清楚地聽到對面女孩子聲音甜而輕柔,帶著一種哄騙的意味:「吃喝玩樂什麼都有……街邊還有老式的那種游戲廳,可以玩拳皇。季同哥,你……來麼?」

  「……」

  季同哥?

  他沒記錯的話,他們也就見了一面吧?

  他以前怎麼會覺得她拘謹局促的,這不是開朗的很麼?

  ……

  賀季同掛了電話,又問他:「你真不去啊?」

  遲晏終於在最後一下戳死了賀季同的藍毛角色,頭都懶得抬:「她又沒叫我,你自己陪她去唄。」

  「也對,」賀季同被虐了一晚上,心裡本來就憋著一股氣,此刻可不得滿臉得意地順桿往上爬,「微信也是先加的我,『順便』加了你。誰讓我長得帥,沒辦法。」

  遲晏依舊沒回頭,根本不想搭理他。

  但想了想又囑咐道:「你也就能騙騙小姑娘,明天老實點啊,人還沒成年呢,別總這麼騷包。」

  「那哪能呢。」

  賀季同坐下,又絮絮叨叨地說了顧嘉年外婆也要去的事,憂心了會兒明天他既要帶小孩,又要照顧老人,不好搞。

  遲晏終於回過頭,遲疑了片刻,勉為其難道:「這把你要是贏了,我就去。」

  接下來的一局裡,他一邊放水,一邊低氣壓地想著。

  他這是為了爺爺。

  才不是為了某個壓根沒有邀請他的、沒良心的小孩。

  輸完游戲,遲晏上樓睡覺。

  順便給劇組發了個消息,說明天有事沒法去參加首映式了。

  結果第二天中午,從集市回來之後,他真的恨不得時光倒流——原本他一直以為小孩兒只是單純因為覺得賀季同長得帥所以下意識和他比較親近,沒想到她是認真的。

  遲晏面色古怪地拿著手機給站在桂花樹下的祖孫倆拍照,想到剛剛他不小心看到的她備忘錄裡的內容,看了眼手機屏幕上鏡頭捕捉到的畫面。

  茂盛的桂樹下,女孩烏髮及肩,一雙烏黑眼眸帶著閒適的笑意。卸去了初來時候滿臉的瑟縮,像是被剝去了一層灰撲撲的外殼,露出裡面的好顏色來——風華正茂,年歲恰好。

  他似乎下意識地將她想得太小了。

  卻沒有覺察到。

  她已經到了這個,心裡能裝著一個人的年紀。

  遲晏按下快門,心煩意亂地走過去把手機遞給她們。

  視線落下小孩兒柔順的頭髮上,心思卻飄得很遠。

  他向來沒有多管閒事的毛病,但此時此刻卻頗有些放心不下——她心裡裝著什麼人他原本管不著,但這個人竟然是賀季同。

  他表哥這個人,說得好聽一些是隨和,說得難聽一些就是沒有分寸感,還十分愚蠢遲鈍,把誰都當朋友。

  這也就導致他真正喜歡了多年的那個女孩,從心底裡把他當作渣男,比如蛇蠍。

  初三那年,有個女孩子喜歡他喜歡得死去活來,連學都不上了,消息傳到賀季同耳朵裡,沒想到這傻子懵懵懂懂來了句:「是因為我?為什麼?難道是氣我上次搶了食堂裡最後一份雞腿飯?」

  那女孩最後氣得轉學了。

  遲晏偶爾聽班裡同學討論過,喜歡上賀季同的人,絕對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或許不會被渣到,但絕對會被慪死。

  遲晏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聽到小孩兒在邀請賀季同參加她的成人禮,再一次「順帶」邀請了他。

  他抿直唇角,克制地壓下心裡莫名的不舒服感,擰著眉毛冷冷地對他眉開眼笑的傻表哥說:「你幫她把東西拎進去。」

  他最終還是管了閒事。

  還管到了底。

  *

  五年後。

  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附近一汪深不見底的天池。

  清澈的水中映著兩個靠在一起的身影。

  四周蜿蜒起伏的山丘上,層層疊疊的參天大樹隱匿在濃重的霧氣之後。

  顧嘉年剛做完畢設,論文發了頂刊,還拿了校優。

  她下個月要跟著沈教授去北霖參加直博前最後一次學術交流會,沈教授推了她做主講人。

  顧嘉年第一次擔任會議主講人,內心頗有些緊張,無法放鬆。

  遲晏便提議帶她來大興安嶺玩幾天。

  顧嘉年聽到這提議,有些詫異——那年她成人禮過後,他們從晝山回雲陌的途中,他便提過以後有機會帶她來。這麼多年過去,沒想到他還記得。

  只不過到了這裡後,不知道他怎麼就回憶起了那些連她都快忘記的往事。

  顧嘉年聽著遲晏那略微有些咬牙切齒的語氣,「撲哧」笑出了聲。

  她歪過頭看他。

  他依舊如同初見時那般,面色白皙,眉目英俊,只是神色已經不再像當初那般帶著漠不關心的寡淡。

  他們在一起四年。

  她見過他太多太多面。

  顧嘉年聽到這些往事,心裡有些沉甸甸的,又覺得酸疼——他們已經相識了二十年。

  她牙牙學語的年幼時期,和鬥志昂揚的青蔥歲月裡,都有他。

  只除了中間那灰色的十來年。

  顧嘉年忽然伸手抱住他肩膀,用鼻尖蹭去他鬢邊的一片落葉。

  臉上掛著笑,問他。

  「……吃醋了?」

  遲晏哼了聲,卻沒躲開她的擁抱。

  「……別給自己戴高帽,我那會兒也沒看上你。」

  哪怕後來知道她喜歡的不是賀季同,再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心梗。

  顧嘉年聽到他那個「也」字,意味不明地「哦」了一聲,慢吞吞地說:「遲晏,我問你件事。」

  「我生日那天,你拿來的那個蛋糕,不是季同哥買的吧?」

  「……」

  遲晏沒反駁,轉過頭來看她:「不是又怎麼樣?我那是看你可憐,怕你哭鼻子。」

  顧嘉年翹著嘴角問他:「都沒看上我呢,就這麼心疼我?還這麼關注我,這麼會聯想。」

  「……」

  遲晏無話可說,忽地想到什麼,斂了醋意問她:「你不加我微信,不邀請我去集市,我還能理解為你不好意思……但你腳好之後那幾天,為什麼不來我家看書?連句微信都不發。我再聽到你的消息,就是你邀請賀季同去集市那次,你讓我怎麼想?」

  顧嘉年被他問得一愣。

  她慢慢回憶起那個時候。

  那會兒她剛確定自己喜歡他,從賀季同那兒打聽到他的高中,興沖沖地翻了一晚上熙和中學文學社的網站,和貼吧。

  顧嘉年想到這,彎了彎唇角,轉身翻起了書包。

  好半天後,她從書包夾層裡翻出了一張十分老舊、塑料封層都被磨破了幾個角的霖高學生卡來。

  她把那張學生卡翻過來,指著上頭那張面如土色的照片。

  「我一直帶在身邊來著,想要警醒自己,做事情永遠要問過自己的意願,不要再回到當初那樣傀儡般沒有靈魂的日子。」

  遲晏接過去,伸手撫過照片裡女孩子疲憊又無神的那雙眼,沒有說話。

  另一隻手卻輕輕繞過她肩膀,摟了摟她。

  顧嘉年卻沒覺得難過,只是同他解釋:「你不知道吧,那會兒我要了季同哥的微信,跟他打聽你來著。那天晚上,我翻了好久你們中學的貼吧,看到很多你的照片。」

  她說著,又拿出手機,給他看從前存下來的那些照片。

  一共有許多張。

  有那張文學社網站上掛著的紅底證件照,十六七歲的他穿著件白襯衫,出挑得令人心窒;也有在球場上飛馳著打球的樣子,意氣風發、眾星捧月;還有和三五好友在走廊上敘話的時刻,笑言盎然、神采飛揚。

  這些照片,同她的那張證件照相對比,猶如天差地別。

  「我翻看了半夜,滿心都是歡喜,卻不小心窺見了我自己的證件照,當時……」

  顧嘉年眨了眨眼睛,輕鬆道:「有一點難受,覺得我大概……配不上你。」

  所以才下定決心,把你當作一個鄰居家優秀的哥哥。

  所以笨拙地想要整理好所有不合時宜的心思,想要把那個腐朽不堪的自己,藏起來。

  卻沒想到後來的成人禮上,被他見到了更加難堪的她。

  顧嘉年說到這裡,收起話頭,不願再回憶那些過往,也覺得沒什麼必要。

  畢竟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

  畢竟現在,他就在她身邊。

  可她側過臉,想要挑起新話題的時候,卻見他目光沉沉地盯著她那張黯淡無光的證件照。

  她難得見他神色如現在般嚴肅,便也停下了到嘴邊的話。

  許久後,遲晏低下頭,從口袋裡拿出兩個盒子。

  臉上神色收斂,企圖藏起些許緊繃和迥然。

  「嘉年。」

  他喚了她一聲,然後當著她的面打開那兩個盒子。顧嘉年看過去,只剎那間便睜大了眼,然後後知後覺地捂住了嘴唇——其中一個裡,裝著那串璀璨的紅寶石項鏈,另外一個裡面,放著一個光亮不輸的鑽戒。

  「爺爺臨終時說過,如果孟奶奶不肯收這項鏈,就留給我的妻子;還有這個鑽戒,我挑了好幾年,在等你畢業。」

  「原本今晚在酒店裡準備了求婚儀式,但此時此刻,卻覺得時機恰好。」

  他直視她雙眼,眼底有著攝人心魄的波光,喉頭卻有半分哽然:「從前的照片便罷了。以後,你願意和我一起拍一張新的嗎?我們重新拍一張證件照。」

  「回去就拍。」

  顧嘉年驀地抬眼看他。

  鬱鬱蔥蔥的山林中,四周彌漫的霧氣裡,群雁掠過天池,蟲鳴不絕於耳。

  眼前人一如當年那般笑容晏晏、眼睫如羽,可眼底卻漫了些許沒能掩藏住的緊張。

  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在十多年後,在這個他曾經迷惘不安的地方,滿心緊繃地向她求婚。

  他這樣的一個人,卻竟然滿心惶恐地,怕被她拒絕。

  顧嘉年滿眼是淚地伸出手遞給他。

  「那你幫我戴上。」

  她話音落下,眼前的人手指卻僵住,似乎有點不可置信。

  他如傀儡般幫她戴上戒指,語氣卻依舊如在夢中。

  「……你答應了?」

  「嗯。」

  顧嘉年晃了晃手上沉甸甸的戒指,眯著眼睛笑起來,忽然湊過去,一口咬在他鎖骨上。

  幾個纏綿呼吸後,她溫熱的嘴唇順著他的喉結、下巴、鼻尖,慢慢悠悠地挪到他眼皮上的那顆痣上……最後竟然大膽地牽起他修長的手指,毫不羞赧地盯著他泛起醉紅的雙眼,一根一根地親吻過去。

  微涼的大山裡。

  情意隨著夏風掠過漫山遍野,色授魂與。

  顧嘉年啞著嗓子同他說:「怎麼可能不答應。我見你沒幾面,就想這樣對你,跟你在一起之後,第一次也是我主動的吧……四年怎麼能夠?」

  「這世界上,有人是鎖骨控,有人是痣控,也有人是手控……我不一樣。」

  「我是遲晏控。」

  「想控一輩子。」

  (全文完)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76484.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